第三节 六朝其他史学批评
除了裴松之以外,六朝的其他史家也多受到文学思潮的影响,其史学批评也大多带上了文学的色彩。《文心雕龙·史传》篇曰:“及班固述汉,因循前业,观司马迁之辞,思实过半。其《十志》该富,赞序弘丽,儒雅彬彬,信有遗味。”已从文学立论。东晋袁山松尝著《后汉书》百篇,为时所重,《史通·模拟》篇载其评论史书曰:“书之为难也有五:烦而不整,一难也;俗而不典,二难也;书不实录,三难也;赏罚不中,四难也;文不胜质,五难也。”稍事推敲,不难发现,五条之中,除了“书不实录”和“赏罚不中”之外,都是就文字修饰而言。周一良先生对此评论说:“五条之中,三条都是关于文字表达方面。据本传,袁山松博学有文章,善音乐,是一个才士。他的修史标准特别着重文字,也就可以理解。”[95]甚有道理,可以补充的是,这种修史注重文字乃至文学的现象,在六朝时期甚是普遍,不独袁氏一家为然。《隋书·经籍志》著录《后汉记》六十五卷,题晋散骑常侍薛莹撰,其实薛莹在入晋之前,是东吴的史官,其父薛综“枢机敏捷”“信辞粲烂”,有大名于世,而莹亦克绍箕裘,得到时人的称赏,被命与韦曜、周昭、华覈、梁广等同修国史。然以事触怒暴君孙皓,而被捕入狱,时任右国史的华覈上疏求救,有云:“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莹为冠首。今者见吏,虽多经学,记述之才,如莹者少,是以慺慺为国惜之。实欲使卒垂成之功,编于前史之末。”孙皓“遂召莹还”,使为左国史[96]。其中所说的“文章尤妙”,就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赞赏薛莹,显然在同为史官的华覈看来,是否具有文学才华应是衡量史才之高下的标准之一。《后汉记》今有清人姚之骃辑本,其序云:“莹书大半弗存,未经拂耳瞥目。然读世祖及显宗二论,波属云委,灏瀚苍郁,洵良史手,他称是矣。”[97]可知薛莹文采,名不虚传。无独有偶,领衔修史的韦曜也因“不承用诏命”,而被孙皓收捕入狱,为国惜才的华覈“连上疏救曜”[98],称:“《吴书》虽已有头角,叙赞未述。昔班固作《汉书》,文辞典雅,后刘珍、刘毅等作《汉记》,远不及固,叙传尤劣。今《吴书》当垂千载,编次诸史,后之才士论次善恶,非得良才如曜者,实不可使阙不朽之书。”[99]也是从“文辞典雅”的文学角度称赞《汉书》,以此指代韦曜之才华,可与薛莹一事相参证[100]。《宋书·王韶之传》载韶之“好史籍,博涉多闻”,因熟于泰元、隆安时事,私撰《晋安帝阳秋》,“既成,时人谓宜居史职,即除著作佐郎,使续后事,讫义熙九年”。史称其“善叙事,辞论可观,为后代佳史”。无疑也是以文采相称赏。阮籍《与晋王荐卢播书》称卢播“潜心图籍,文学之宗;敷藻载述,良史之表”,其中文学与良史互文见义,而敷述藻采,也被认为是良史所应有之能力。[101]
以上所举都是他人之评价,可证史学批评之为文学所影响,事实上,六朝之史家亦不乏自道其创作甘苦之例,其中尤以著《后汉书》的范晔为特出。《宋书》本传称晔“少好学,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可谓多才多艺。又载其入狱后《与诸甥侄书》,洋洋近千言,可当其《后汉书》之自序读,其中有云:
从古至今,对自己文章之称赏夸赞,大概未有及此文之“称情狂言”者,“天下之奇作”“体大而思精”云云,真要令人叹为观止,范氏也因此而遭到后人的诟病,姑置不论。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未对其《后汉书》的史学意义做应有的铺叙,却大谈其文学成就,如云“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盖谓文章的深层意蕴与剪裁之功;“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则主要谈的是文章的气势和收放,瞿林东先生敏锐地指出,范晔提出的“精义深旨”“笔势纵放”,与萧统《文选序》中所说的“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虽语出文、史二途,其义实则一致,并谓这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共同的时代风气影响的结果[102],可谓卓有见地。此外如:“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合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自喜之情,溢于言表,其实也多是就文学的角度而言的。联系到此段之前,范晔还说到作文之甘苦:“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可见他对文学是深有解会的,范氏之大谈其文学成就,也许并不难于理解。有意思的是,范晔在其《后汉书·班彪传赞》中称赞班氏父子,有云:“二班怀文,裁成帝坟。比良迁、董,兼丽卿、云。”盖谓班氏父子兼有司马迁、董狐之秉笔直书和司马相如、扬雄之文采斐然,也是将史学成就与文学成就相提并论,可与本文开头所引《晋书·陈寿传》范君页之上书互参。与之相似的还有南齐皇室萧子显,入梁之后著《南齐书》,今本无自序,而《梁书》本传则载其《自序》一篇,历数其生平,同样对其文学成就沾沾自喜,如云:“追寻平生,颇好辞藻,虽在名无成,求心已足。若乃登高自极,临水送归,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也。”看来真是词人才子,伤春悲秋。又谓:“前世贾、傅、崔、马、邯郸、缪、路之徒,并以文章显,所以屡上歌颂,自比古人。”即可想见其所奉为楷式者,常在文学才华之士,故其《南齐书》之撰著亦不能不受此影响,宋人曾巩校史一过,称:“子显于斯史,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文比七史最下云。”[103]余嘉锡先生论及萧氏的《自序》,也批评说:“自称曰余,所言仅辞藻文章之事。此不过如刘孝标、江总等之自叙生平,当时词人例有此作,非史家《叙传》之体也。”[104]恰好说明了萧子显被六朝文学影响之深至。
要求史书富有文采,是六朝人的普遍观念,与之相反,若史书没有文采,则会遭到时人的批评,前述裴松之对郭颁、乐资、袁等人的评论就是著例。此外如《晋书·王隐传》载,隐“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其劝谏祖纳有云:“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故否泰不穷也。当今晋未有书,天下大乱,旧事荡灭,非凡才所能立。”可见颇有著述之志。至太兴初,典章稍备,“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令撰《晋史》”,终于达成所愿,然亦费一番周折,“书乃得成,诣阙上之”。史官至此评论曰:“隐虽好著述,而文辞鄙拙,芜舛不伦。其书次第可观者,皆其父所撰;文体混漫义不可解者,隐之作也。”其中“芜舛不伦”盖就题材而言[105],可毋多论,至于“文辞鄙拙”和“文体混漫”,则都是就文学而言,前者责其文采,后者咎其文体,认为王隐在这两方面都做得不好,尽管有心修史,而书成几废,可见文学是多么地重要。缪钺先生在讨论《三国志·荀彧传》裴注引何劭《荀粲传》时,取《文选》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诗李注引王隐《晋书》相对照,有云:
则王氏可谓点金成铁也。北朝史学多为官方所控制,无多新变[107],然就史书之须具有文采一点而言,则跟南朝没有多大区别。北齐王劭“少沉默,好读书”,时人称其博物,《隋书》本传载劭“齐灭,入周,不得调。高祖受禅,授著作佐郎。以母忧去职,在家著《齐书》。时制禁私撰史,为内史侍郎李元操所奏。上怒,遣使收其书,览而悦之。于是起为员外散骑侍郎,修起居注”[108]。可见也是颇有几分才华,方能得到隋文帝杨坚之器重,然史官评其所著书,则曰:“初撰《齐志》为编年体,二十卷,复为《齐书》纪传一百卷,及《平贼记》三卷。或文词鄙野,或不轨不物,骇人视听,大为有识所嗤鄙。”且不论这里的评价是否公允,或者夹杂着私人之恩怨[109],其以王劭之书为“文词鄙野”,则仍跟王隐的“文辞鄙拙”乃至郭颁的“最为鄙劣”等性质相似,都是从文学的角度做出的批评。又北魏崔鸿撰《十六国春秋》,上表自称“文致疏鄙,无一可观”,亦此物此志也[110]。
这里再举一个自我之感觉与他人之评价相左的例子,以证史书文采之重要。萧子显之弟子云也是一个大才子,《梁书》本传称其年十二,“自制拜章,便有文采”,入梁之后,肆力于学,“以晋代竟无全书,弱冠便留心撰著,至年二十六,书成,表奏之,诏付秘阁”。子云又工书法,史称其“善草隶书,为世楷法。自云善效锺元常、王逸少而微变字体”。梁武帝萧衍称赞他:“笔力劲骏,心手相应,巧逾杜度,美过崔寔,当与元常并驱争先。”即可想见一斑。正因如此,子云的史才竟为其书法所掩,《颜氏家训·杂艺》篇载:“萧子云每叹曰:‘吾著《齐书》,[111]勒成一典,文章宏义,自谓可观。唯以笔迹得名,亦异事也。”所谓“文章宏义”大概相当于范晔所说的“笔势纵放”和“精义深旨”,“自谓可观”即自我感觉良好之意,“唯以笔迹得名”则指书法而言,此中当然不无自得之意,然而其文学不为人所重视,对于子云而言,究竟是一件遗憾的事。
由此看来,史学批评之受到文学影响,在六朝时期并非孤立现象,裴松之《三国志注》如此,其他各家亦然。大抵要求史学著作富有文采,方能展示自己的才华,得到时人的推崇,反之,如果鄙拙无文、“蹇乏全无宫商”,则会遭到大家的批评乃至“嗤鄙”,可见六朝文学的辐射是非常巨大的,当然,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不同的看法,如萧纲《与湘东王书》称裴子野“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似谓史学著作无须“篇什之美”;萧统编《文选》,亦将史学著作排斥于外,而只收录富有文学美之史书论赞。盖至此时,文学与史学始各自在观念上走向自觉,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在文体上截然划分,此观本文接下来几章之论证可知。[112]史学批评是如此,史学著作与批评相颉颃,自然也呈现出鲜明的文学色彩,前述薛莹、范晔、萧子显等人的著作都是好例。唐人刘知幾著《史通》,总结前代史学之成就,即对六朝时期这种文史不分的状态非常不满,如《序例》篇曰:“爰洎范晔,始革其流,遗弃史才,矜衒文彩。后来所作,他皆若斯。于是迁、固之道忽诸,微婉之风替矣。”《论赞》篇曰:“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以上二篇皆就史书之局部进行批评,《叙事》篇则对六朝史书之语言进行了集中的批判:
刘知幾的批评当然是有道理的,史学之意义,不在于词采华美,而在于秉笔直书,“以文叙事”,如《隋书·经籍志》所云:“书美以彰善,记恶以垂戒,范围神化,昭明令德,穷圣人之至赜,详一代之亹亹。”然而我们透过刘知幾的批评也可以看到,六朝史学以及史学批评受到文学之影响,可谓既深且巨,二者之间甚至浑融杂糅,难分彼此,刘氏所云“文非文,史非史”,信非虚论[113]。
行文至此,我们大致可以回答本文开头所提出的问题,范君页等人之所以认为陈寿《三国志》“文艳不若相如”,以文学家之辞藻来要求史学家,不是因为他们缺乏常识,不懂文史,而是受到时代风气之影响,特别看重文学才华的缘故。《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载陈寿《上诸葛亮集表》,有言:“论者或怪亮文彩不艳,而过于丁宁周至。”可见时人颇以文艳与否衡量当时之各种著作,又不特史学著作而已也[114]。然则刘熙载所批评的“此言殆外矣”固然没有错,但没有顾及当事人所处的时代背景,没有认识到这种现象的普遍性,未免有违于传统的“知人论世”之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