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之哲思:张荫麟哲学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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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编 论文

一 哲学研究

毫无疑问的信仰

设想你身在异乡,忽然有一个人从故乡来,告诉你说,一个与你至亲爱的人已经病死了。我相信你听了,一定五内俱裂,或且号咷大哭。我相信你在这一刻,在听到这恶消息的一刻,心中大约不会去研究“他的话到底靠得住靠不住”或“他究竟是否说谎”一类的问题;虽然你将来或者会发现他的话是靠不住的,他是说谎。又设想你身在现在北京城郊外游行,忽然看见前面的行人拼命的奔跑,说有丘八开枪劫掠。我想你这时纵不致仓皇失措,惊破了胆,大概也不会有功夫去疑问,他们狂奔的人是否受了幻觉的支配,是否受了旁人的诳欺,虽然你将来或者会发现他们实在是“相惊伯有”。有许多事情,能使我们一听了便毫无疑问地立刻相信。

这其间,我想,有两个重要的原因。第一,这些事情,因为刺激力极大之故,能于刹那间掀动人的感情,使他那副智识的机器,霎时间被喜怒哀乐忧惧爱恶或欲管辖住;凡与这管辖的感情方向相背的思想,极不容易进来。第二,凡刺激力极大的事情,都富于“联想性”。“联想性”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意思就是说,它能使人回忆起或想象到许多事情。譬如你听说一个与你至亲爱的人死了,你便会想象到他死的时候怎样痛苦,想象到他死后对于你的影响;你便会回忆他从前与你的关系。又譬如你在路上听说丘八大王开枪抢劫,你便会回忆起丘八大王的凶暴残忍,你便会想象到遇见丘八大王的危险。这些回忆和想象就是掀动感情的动力。而感情越发掀动,这些回忆和想象越发扩大。你的脑筋被这些回忆或想象,或兼两者盘踞满了,其他思想便无隙可入。因为这两个原故,发生怀疑总是在刺激过去以后,或且更要等到其他事实的反证。所以有许多事情能使吾人一听了便毫无疑问地立刻相信。我自己在相熟的友朋中算被说是比较喜怀疑的,喜从反面着想的;但是我常常发现我受人诳骗了,常常发现我相信子虚乌有的事实。每逢我有了这些发现的时候,我总自己悔恨地说“这些事情之不可靠本来是很明显的,为什么我最初听说的时候丝毫不起怀疑呢?”然而我只管这样懊悔,到了下次还是依然如故。可见当时的、自觉的怀疑殊非易事。

还有一点要注意:我上面所说的“刺激力”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同是一件事情,或者因为听者的智识的关系,或者因为听者的性格的关系,或者因为听说时的情势的关系,其对于若干人所发生的刺激力不一定相同。假如有一个乡下的农人,和一个大学里的科学教授同听一个妖魔的故事,那农夫听了也许当天晚上不敢独睡;那教授听了只一笑置之罢了。又假如你对一个躁暴如雷的人,入情入理地诬说他的夫人有“中冓之羞”,他也许立刻回家把他的夫人一刀两断;你若同样对一个头脑静密的人说,他一定声色不动。又假如甲乙两人,各听说一个与他至亲爱的人病死了,但甲在不久以前接到家里一封信说那与他至亲爱的人极为康健;那么,这甲、乙二人当时的感想,便会有些不同了。大凡有成见的人,对于与他的成见相谐协的事情分外容易感受刺激,所以分外容易毫无疑问地立刻相信。例如一个女子,若听说她的爱人做了一件极荣耀的事,她爱与喜的感情,和荣耀的联想会使她无暇问这件事情的真伪;虽然在旁人看来,这件事情也许是空中的楼阁。反之,她若听说她爱人的仇人做了一件不名誉的事,他决慰的感情和幸灾乐祸的联想也会使她同样贸然地相信。又例如坚持一种主张的人听到一件足以助他的主张张目的事情,或极力反对一种主张的人听到一件不利于他所反对的主张的事情,那么他在骄夸“言必有中”和证明“不出我所料”的忙碌中,“这件事情是否可靠”的根本问题早已辟易千里了。是的,有成见的人之对于他的成见相谐协的事情,好像照相用的感光片之对于日光一般,能感受别人所不能感受的刺激,能生出别人所不能生出的反应。

总结以上所说:刺激力极强的事情,因为展发人的联想和掀动人的感情的原故,能使人听了便毫无疑问地立刻相信。而一件事情对于一个人刺激力之强弱每视乎下列四者而异:(一)个人的智识;(二)个人的性格;(三)听说时的情势;(四)个人的成见。四者之中除第三项外,都是存乎个人。可知我们欲免除不问而信的危险,欲减少受人诳骗的机会,只有:(一)提高自己的智识;(二)把自己的头脑操练到冷静致密;(三)蠲除成见。烛伪是人类最高的智慧,被骗是人类最大的损失。我们看看,天下古今几许愚人,飞蛾扑火似的把一生葬送在一个丝毫未经疑问的信仰里,这是何等可怪而又可笑呵!

(原载《弘毅》第1卷第1期,192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