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儒经的演进
先秦是经书流传期,两汉是经学形成期,魏晋之后,经学与政治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其研究也因时代的变化而呈现出鲜明的阶段性。
一、魏晋南北朝:儒经转型期
魏晋是经学的转型期。这一转型期的标志有两个:
一是今古文经学的融合。东汉后期开始的今古文经学混融的趋势,在郑玄所注的“三礼”中得到充分展现。他博采今文经、古文经疏经,远远超越其他学者。郑玄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等百余万言,“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40],成为一代经师。郑玄“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的贡献[41],已为时人所公认;其融会贯通的注疏方法,更为学界所推崇。魏晋之际的王肃,不仅兼采各派学说,为《尚书》《诗经》《论语》《三礼》《左传》等经典作注,还借鉴《太玄》儒道兼采的做法,重新解释儒学,如用道家学说来解释礼有“五至”“三无”“三无私”等特性,是儒学玄化的先导,可以视为魏晋玄学形成的尝试。尽管王肃在注释上故意与郑玄针锋相对,且不惜伪造《孔子家语》作为证据,其做法虽然不足取,但这种打破家法、师法的开阔视野,却为后代经学打开了通途。王肃曾任太常、光禄勋、中领军、加散骑常侍,是司马昭的岳父,其以政治权势形成学术权势,使得王学一段时间内压倒郑学,成为颇有影响的官学。
二是经学玄理化。王肃对郑玄的质疑、修正,使大家意识到经学并非神圣不可违背,这一时期的学者遂有了思考并发展经学的勇气。古文经学的训诂已经不能满足魏晋学者对于理论的渴望,今文经学对圣人的神化又使他们感到虚妄。这样,对“圣人无喜怒哀乐”“圣人应物而无累于物”等的讨论,激发了魏晋学者对儒学学理的思考。他们继承了扬雄、杨赐、王肃等一脉相承的儒道结合意识,引入道家思想来注释儒经。如何晏的《论语集解》和王弼的《论语释例》等,力排汉儒烦琐之弊,以简明为长,意到辄止。他们采用庄子所提倡“得意忘言”的方式,不拘泥于训诂,而侧重讨论其内在的义理,引导了经学的简约之风。此后,韩康伯的《易系辞注》、萧衍的《周易讲疏》《毛诗答问》、皇侃的《论语义疏》,皆重义理而略字句。
南北朝时,由于道教的兴起、佛教的传入,儒、释、道三者开始走向融会,儒学在此过程中,更加趋向开放。不同的是,北方地区多崇尚郑、王的训诂之法,南方地区多追宗魏晋的义理阐释,学风有别。由于南朝门第观念兴盛,重视家族关系和丧服制度,礼学发达,使得郑学的影响愈为加深,如雷次宗、王俭、刘谳、何佟之、司马筠、沈峻、皇侃、沈洙等,均以礼学闻名于世。
二、隋唐五代:儒经统一期
魏晋南北朝学术长时间的分途发展,造成了经学在地区发展上的不平衡。魏徵说:“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考其终始,要其会归,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42]正道出了初唐时期经学内部的抵牾和冲突。北方儒生说经,多宗汉儒,深入细致而不免拘谨杂芜;南方不重经文的阐释,灵动飞扬,却不免玄虚随意。随着唐朝的一统,唐太宗开始重视意识形态领域的统一,也为了方便科举考试,诏令中书侍郎颜师古考订五经,颁于天下,以便学者学习。他见儒学内部说法繁杂,又令国子监祭酒孔颖达率领儒生撰《五经义疏》,凡一百七十卷,于贞观十二年(638)献上。其后经过两次刊定,到唐高宗永徽四年(653)正式颁行,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五经正义》。
孔颖达在《尚书正义序》中阐述了他们解经的原则:“览古人之传记,质近代之异同,存其是而去其非,削其繁而增其简。”[43]先选用最好的注释本作为标准本,然后对经文注文加以疏通阐释,如《易》用王注,《诗》用毛传郑笺,三礼独取《礼记》、注用郑注,《春秋》取杜氏左传注,《书》取孔传。然后再融会众说、剪裁诸家,努力做到“文证详悉,义理精审,剪其繁芜,撮其机要”[44]。虽然皮锡瑞认为《五经正义》存在“彼此互异、曲徇注文、杂引谶纬”的缺失[45],但其能在众学纷纭中重择优而定一尊,广采博览而结束纷争,打破南北学派的隔阂,兼容百家注释之长,既保存了西汉以来的经学著述、阐释的成果,也为后世经学研究奠定了基础,因此影响深远。
受此影响,唐代注疏学迅速繁荣,如杨士勋撰《春秋穀梁传疏》、贾公彦疏《周礼》《仪礼》,颜师古注《汉书》、李善注《昭明文选》等,都继承了孔颖达兼收并蓄、取长避短的做法,为后世“注宜从经,疏不破注”的做法做了示范。
三、宋明:儒经新变期
宋代是经学的新变期,在于宋儒排弃旧说,长于推求演绎经义。这一新变的形成,有三个原因:一是随着经学研究的深入,有的学者开始发现经学中的一些问题,如啖助、赵匡质疑《左传》作者并非左丘明,这种怀疑传统经典的真实性、传统文化的正统性的思路,开启了宋人疑经、改经的风气。二是隋唐佛教和道教的兴盛,使中唐很多儒生有了危机感,他们意识到儒学不敌佛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孟子之后其再无发展,韩愈等人提出学者要担当振兴儒学的使命,就不能抱着旧注旧说不放,这对宋儒拓衍经义启发很大。三是由于宋代重用士人,宋儒担负家国责任的意识、文化使命感更强一些。如果说唐朝人建功立业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个人与家族,宋儒则似乎更多为了国家和社会,宋儒不管职务有多么卑微,总习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如张载提出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46],范仲淹所言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47],便代表了宋儒普遍具有的家国担当意识。有了这种使命感、责任感,他们对前代经典的注释不满,就有信心,也觉得有责任去改。宋儒扬弃了汉儒训诂解经方式,通过阐释义理来表达新说,最终形成了宋明理学。
宋明儒学研究的特征是:第一,在疑经中改经。最初是怀疑前代注释,而后干脆另立新说,服务于现实。如王安石作《五经新义》,阐释“五经”中的道理,为变法做学理准备;王昭禹作《周礼详解》,探讨《周礼》中的赋税制度,为赋税改革提供依据。第二,义理化倾向明显。宋儒援引佛、道,阐释先秦儒经中没有被揭示出来的义理,大谈心、性、理、气等范畴。如张载《易说》以“气”来解释周易,邵雍《皇极经世》解释先天、后天之学等,都试图建立更为完整的哲学体系。第三,在集解中求创新,如朱熹《诗集传》跳出了“毛诗”将诗歌当成政治的传统,就文本来解释诗作。他的弟子蔡沈作《书集传》,大谈“二帝三王心法”,阐述治国之道、治乱之法。
在这一过程中,宋儒以经学的阐述为引子,涉及心性、天理、人欲等义理问题。由于关注理论阐释,以典制文献为主的“五经”的地位遂开始下降,颇多义理思辨的《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开始受到推崇,被尊为“四书”,成为明清科考题目的来源。这种演绎经学的方法,在辩证经学疑云的同时,也打破了经学的权威性和神圣性,使改经、疑经流于随便。元明时期,这一流弊影响很大,明成祖令胡广等人编出《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等,但由于在文献选择、著述考订上缺少严谨的态度,杂采宋元以来各种说法而不加详审,既不能如《五经正义》那样存精去粗,也不能如宋儒经说那样卓有见地。官定文本的粗疏,使得明代学术缺少扎实的根基,造成了明人治学之浮荡。
四、清代:儒经考订期
宋明时期,部分儒生奢谈心性时,有些儒生则思考经世致用的学问,南宋的陈亮、明代的王艮等都提倡经世之学,东林党人也主张将行为放在言谈之前。明清之际,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不满明中叶以来士人侈谈性命、流于空疏的流弊,提倡经世致用以救时弊,他们研究天文、地理、河漕、兵工等,试图探寻知识来服务于实用。
中国经学的发展,一直遵循着两条途径:一条是探寻经学的义理,一条是探寻经文的本义。前者重视阐发,多以演绎来求取新的看法,汉代的今文经学、魏晋的玄学、宋儒的改经,追求的正是对经学义理的体认和引申,这一条道路多接近于哲学研究,把经学作为理论来讨论。后者则重视考证,多以归纳的方法来研究经书所载内容,汉代古文经的注、唐人对经书的疏、清儒对经书的考订等,追求的是对经文细节的辨析,这一条道路多近于文献学和语言学研究,把经学作为材料来分析。汉学和宋学的差异正在于此。
外部由于政治环境的窒息,内部由于宋明理学空谈的流弊过深,重新考订儒经成为清代经学的内在要求。以黄宗羲、万斯同为代表的浙东学派,提出了“学必源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的主张[48],以汉儒经注为宗,通过研究古字、古音来明训诂字句,进而明经。后经阎若璩、胡渭、惠栋、戴震的发扬光大,到乾嘉前后达到鼎盛。又经王念孙、王引之、段玉裁等延续,形成了著名的考据学派。他们的治学,识文字,通训诂,明假借,知音韵,审句读,明家法,有一套严格的学术规范。
清儒学术研究的优点,在于立足训诂而谈义理,严谨精密、博征广引,不仅理清了经书的诸多悬疑,还形成了许多集大成的著述。如惠栋的《周易述》《古文尚书考》《左传补正》《九经古义》、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仪礼经传通解》《礼经纲目》《考工记图》、阎若璩的《古文尚书疏证》、孙诒让的《周礼正义》、孙星衍的《尚书今古文注疏》、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陈奂的《诗毛氏传疏》、钟文烝的《春秋穀梁经传补注》、孔广森的《大戴礼记补注》、朱彬的《礼记训纂》、胡培翚的《仪礼正义》等,代表了传统经学研究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但其缺点是重注疏而轻义理,重考据而轻实践,以学术为器,茫然不明其道,遂使得学术研究成为古旧之学,失去了时新的勇气。
五、近代以来:儒经反思期
清朝中叶以后,以龚自珍、魏源、康有为、谭嗣同等为代表的变革派开始借助今文经学来阐发政治主张。他们利用今文经学,特别是《公羊传》的变易思想,以通三统、张三世来阐述更法变革主张,主张托古改制,以变应变。这些学说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经学研究,而是托古经述新义,有些论述为民国时期的学者提供了思想的启蒙,如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敢于打破成说,直接启发了民国时期的疑古思潮和古史辨运动。
进入民国,经学的一统局面被打破,经书不再被作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而被视为普通的古文献。这一时期的经学研究,更多是作为历史学的资料加以审视,对其中被儒家神化的历史现象加以分析,章学诚所谓的“六经皆史”,得到了全面的体认。
20世纪40年代以后,有些学者开始重新认识儒学在现代社会中的作用,如方东美、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成中英、刘述先、杜维明、余英时等,提倡新儒学。张君劢、唐君毅、牟宗三、徐复观还曾联名发表《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强调研究“心性之学”,以全面解读中国的文化传统。他们主张系统地表述儒学的心性义理,解读中国哲学的智慧体系;研究儒学的外王之道,讨论中国文化中政道与事功的关系;全面审视中国哲学,疏通中国哲学史演进的一些重要环节;建构中国哲学的基础体系,沟通中西哲学的差异和隔膜,他们的论述,推动了儒学理论体系的全新建构。
中国经学经历了数千年的演进,要对其得失、优劣进行系统而全面地审视,必须依赖于对其典籍的深入考察,并分析其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领域中的具体作用,这需要长期的讨论和总结,是不能一蹴而就的。在没有全面了解的基础上,就下断语肯定其正面性,或者夸大其负面作用,都是姑妄言之,不足为训。当前的经学研究,首先应该埋下头踏踏实实地做好基本典籍的清理工作,无论保存还是批判,或是弘扬,有了这个基础,研究才能有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