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儒经的形成
一、“经”的形成
先秦时期,“经”只是指通行的基本典籍。《庄子·天运》中说:“丘治《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这六部典籍是周代学术的基础,为当时的士人所熟知、所通用,《墨子》《庄子》《国语》《战国策》中都曾称引。在这些典籍的传授和整理中,孔子的作用最大。《论语·述而》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经过孔子的整理和传授,这些经典成为诠释儒家学说的文献体系,作为儒家的思想资源。
在文化的轴心时代,一种思想学说要想发挥重大的影响,一是要具有一定的超前性,又要具有实践性,儒家不仅提出要建立小康社会、大同社会等理想,又提出实行礼乐教化以推行王道政治,作为理想能够吸引士人去追求,作为行为可以指导士人去践行。这与道家过于玄奥、墨家过于古板、法家过于实用不同,是儒家学说得以光大的学术基础。二是要重视传承,即后学有人。由于儒家重视经典的传授,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各派儒学继续发展,除《乐经》亡佚之外,其余“五经”都经过不同的传授体系传到汉代,被列为官学,从而发扬光大。
秦汉时期,由于《乐经》亡佚,其余经典合称“五经”。扬雄就说:“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39]两汉设立的博士也只是五经博士。但习惯上有时还称“六经”,如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开篇说“六经皆史”,这只是泛指,实际以“五经”为据。
“五经”经过秦汉相传得以保存。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就列举了《诗经》的传授学脉:孔子授卜商,卜商为之序,授鲁人曾申,曾申授魏人李克,李克授鲁人孟仲子,孟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人毛亨,毛亨作《诂训传》,授赵国毛苌,时人谓毛亨为大毛公,毛苌为小毛公,最后形成了《毛氏诂训传》,即现在通行的《诗经》。现存的“五经”正是经过儒生的口耳相传,才得以逃过秦朝焚书的劫难流传下来。西汉时,这些经典备受推崇。汉文帝时期,伏生能口授《尚书》二十八篇,贾谊通《诗》《书》,被立为博士。董仲舒也因熟习《公羊》,被汉景帝举为博士。虽然汉初博士以“掌通古今”以备顾问,杂取各家,但因为“五经”的难得,就显得格外神圣,士大夫越来越重视它们,其影响力越来越大。这样,经过了儒家改造后的“五经”,便成为中国传统学术的基础文献,其中蕴含的思想学说,也越来越多地获得了士人的认同,成为中华民族的学术共识。
汉武帝建元五年(前136),罢黜百家博士,专设五经博士,共七家:《书》《易》《礼》《公羊春秋》各一家,《诗》有齐、鲁、韩三家。这些博士往往专通一经,其弟子经过选拔,据经对策,录为甲乙丙三科,出任低级官员。甲乙科考遂成为一般官员的入仕途径,各家纷纷对所立经典进行注疏和经解,本以大义传承的儒学遂成为以释诂为特长的经学。
二、今古文经学
经学因发展而分化,一是由于传授系统的不同,形成了很多流派,如汉宣帝时,《诗》分齐、鲁、韩三家,《书》分欧阳、大夏侯、小夏侯三家,《易》分施、孟、梁丘三家,《春秋》分公羊、穀梁两家,各家说法不同,且固守家法,形成门户,党同伐异,汉宣帝不得不召开石渠阁会议讨论。东汉光武帝时,《易》增京氏一家,《礼》分大戴、小戴二家,《公羊春秋》又分严、颜二家,各家仍各持己说,争论不休。
二是因为版本的不同,形成了今古文经学。所谓的今文,主要是汉初由老儒生口耳相传的经典,直接用汉代通行的隶书记录下来,这些经典在文、景时期已得到官方的认可。古文经则是在武帝之后新发现的古本,如从孔子老屋墙壁出土的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河间献王刘德及其门客整理的《毛诗》《周官》等,以及刘歆整理的《左氏春秋》等。这些典籍出自古本,最初用先秦的籀文写成,虽在传授中改为隶书撰写,但习惯仍被称为古文经。
由于汉武帝以后的经学不再是单纯的学术之争,而变为利禄之争,后起的古文经必然受到今文经学家的排挤和压制。汉哀帝建平元年(前6),刘歆主张增立《左氏春秋》《毛诗》《逸礼》以及古文《尚书》为学官。哀帝让刘歆与五经博士讨论,诸经博士却说没读过那些书,没法讨论,多数不理他。刘歆气得作《移让太常博士书》,把抱残守缺的博士和官员们谴责一通。这次交锋,刘歆犯了众怒,遂补吏外出。众博士们也意识到了古文经学的挑战,联合而成今文经派,将那些没有立于学官的视为古文经派。
汉平帝时,刘歆借助王莽的支持,将上述经典立为博士。王莽还将“六经”各立五家,成六经三十博士。东汉光武帝即位后,则将王莽所立古文博士废除,仍保留五经十四家,其间虽短暂立过《左氏春秋》,但旋即废除。古文经学废除后,今文经学内部却争论起来,汉章帝在建初四年(79)召开白虎观会议,试图平息纷争,班固所撰记载这次会议的《白虎通》,便是采用存而不论的方式,把各家见解保存下来。章帝大约意识到了今文经的弊端和古文经的价值,他在建初元年(76)曾令贾逵选今文经《公羊》中严、颜两家的高才生二十人传授《左氏》。建初八年(83),又选儒生学《左氏春秋》《穀梁春秋》《毛诗》与古文《尚书》,虽然不授学官,却可以封爵,给事廷署,这等于承认了古文经学在政治上、学术上的合法性。东汉中期,很多学者逐渐兼通今古文。如贾逵、服虔、马融、郑玄都出身古文家,却兼通今文,他们的同学和后学也多如此。博士人选中今古文之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如周防治古文《尚书》,立为博士;卢植今古文兼通,也是博士。到了东汉后期,今古文之间的争论,便逐渐停息了。
今古文之间的争论,表面看是学术问题,实际是利禄问题。今文经学家不希望古文经来分一杯羹,故而颇多诋毁。由于今文经长期服务于政治,其不可避免地沾染很多官气,如抬高孔子地位、圣化儒学、过分阐释所谓经典中的微言大义、通过治学求致用,这就使其学说演绎成分增加,不免流于虚妄,甚至不惜造纬书、言图谶。古文经由于长期在民间传播,多固守家法、师法,注重经典中名物制度的注释,为治学而治学,态度严谨,但注疏过于细密,不免流于烦琐。今古文经学的合流,弥补各自不足,方使经学得以融化优长,稳步发展。
三、经学的意义
汉代经学的形成,标志着中国文化谱系的初步确立,也意味着士大夫与统治者在意识形态领域开始达成共识,经学成为历代士人科考的基本书目,对中国政治制度的深刻影响,一直延续到清末帝制的结束。其对中国文化的浸润作用,到现在仍在延续。
我们知道,“五经”在先秦时候虽然得到公认,但并没有经过官方确定,因此不具有文化的权威性。由于秦火,先秦大部分书籍散佚,流传下来的经典就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儒家所推崇的“五经”,被汉代学者奉为经典,作为学术传承的基本文献,得到广泛传播,对汉代的政治思想、经济思想、法律思想和社会文化等都发挥了基础性的作用。
西汉建国之初,用什么思想作为治国的指导纲领一直存在着争论,早期用黄老学说,陆贾认为应该吸收儒家学说,贾谊认为应该将儒家和法家学说结合起来,汉景帝晚期、汉武帝早期还发生了儒家学说和黄老学说的冲突。直到支持黄老学说的窦太后去世,汉武帝才得以重用儒术治国,设五经博士以备问,这标志着儒家学说正式成为官方主导的意识形态。博士制度的建立,是官方给读儒经和学儒经的人提供了一条利禄之道,通过读书可以做官,可以获得利禄,这就吸引了更多的读书人读经,使得经学由“百家之一”变成了“百学之首”。当政者设博士,主要是让博士所研究的经学为其统治服务,并从博士弟子、如博士弟子中选拔郎、文学、掌故等小吏。所以,五经博士的设立是有政治意图的,一方面要求儒家学说适应汉代的治国之道,另一方面为读书人提供了一条入仕的途径。儒生为了参与政治,也必须按照统治者的需要改造、发展、解读儒家学说。经过两汉近四百年的磨合,儒学才最终以经学的形态成为国家治理体系的基本学理。
此后,历代统治者都提倡儒学,儒经的地位不断提高。一部分解说经典的著作和补充儒家学说的典籍也得到尊崇,成为经学的组成部分,先后出现了“七经”“九经”“十经”“十二经”等经书。到了北宋宣和年间,朝廷将《周易》《诗经》《尚书》《周礼》《仪礼》《礼记》《左传》《穀梁传》《公羊传》和《论语》《孟子》《孝经》《尔雅》十三部经典合称“十三经”,南宋光宗绍熙年间合刊《十三经注疏》,“十三经”之名正式确立。经过明代李元阳、清代阮元的重刻,“十三经”之名完全确定,其注疏也得以广泛流传。
“十三经”的形成,是儒家典籍不断被经典化的结果,那些解释“五经”的典籍如《左传》《公羊传》《穀梁传》《礼记》《尔雅》等,以及补充儒家学说的《论语》《孝经》《孟子》也陆续进入经典体系,成为儒家学说的基本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