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论社会学学科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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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向人民的人类学[2]

在这样一个时刻,千里迢迢,远涉重洋来到这北美胜地丹佛,接受应用人类学学会给我今年的马林诺斯基纪念奖,我的心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的欣慰和感激。这一时刻把我带回到了四十二年前我和我的这位在我这一生的学术事业上打上了深刻的烙印的老师分手时的情景。他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把对中国社会文化的研究继续下去。他对我们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怀着深厚的同情和爱慕,具体地表现在他对我们这些中国学生的那种诲人不倦、关怀体贴的教育上。他期望他所创导的社会人类学的研究方法也能在中国的社会科学的园地里做出可能的贡献。可是时至今日,就我来说,岁月飞逝,成绩安在!在这一时刻,要我来接受以他的名义授予我的荣誉,除了深深地感到惭愧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更使我不安的是在这位老师的巨星陨落之后不久,世事的变化使我和海外同行长期阻隔。今天又能欢聚一堂实属喜出望外,但试问我能带些什么来奉赠给久别重逢的老友呢?如果朋友们容许我冒昧地利用这个讲台来叙一叙我个人这多年来从事社会人类学或社会学这门学科的经历和体会,我将感激你们的宽容,这种私人间的恳谈其目的无非是在疏浚那一度被堵塞的思想渠道,为今后的切磋砥砺扫除一些障碍。但愿别久增情谊,枝异见新妍。

回想起来,我师事马林诺斯基教授为时不久,只有两年,从1936年到1938年。我就教于他的门下并非出于偶然,实有我内在的原因。这些原因中首先可以提到的是我学习社会人类学的动机。我在Earthbound China(1944年)一书的导言中有过一段自白。当时作为一个30年代的中国青年,处于民族和国家存亡绝续的关头,很容易意识到个人与社会集体的密切关系,而觉悟到不解决民族和国家的前途问题也就谈不到个人的出路。要在这个史无前例的大变动的时代里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自认为是有意义的人,当时像我一样的那些青年人,开始认识到必须对我们所生存在其中的中国社会有清楚的理解,因而要求摸索一条科学地研究中国社会的道路。

今天我一上来就提到我这一生学术活动的出发点可能是恰当的。因为今天聚集在这里的来自界各地的朋友们,都是矢志于应用人类学这一项学术事业的人。我早年所追求的不就是用社会科学知识来改造人类社会这个目的么?科学必须为人类服务,人类为了生存和繁荣才需要科学。无须隐瞒或掩盖我们这个实用的立场,问题只是在:为谁实用?用来做什么?我们认为: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人类中绝大多数人乃至全人类的共同安全和繁荣,为了满足他们不断增长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需要,科学才会在人类的历史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抱着这个目的,这些要学到一些能改造社会、为人民服务的有用知识的青年人不能满足于当时学校里、课堂上所授的有关中国社会的书本知识。他们中间有一些人跑出了书斋,甚至抛开了书本,走入农村、城镇等社区去观察和体验现实的社会生活。

社会生活本身归根到底是一切社会知识的来源,这一认识开动了当时的一些青年人的脑筋,开展了当时被称作“社区调查”的这项通过实地观察和体验社会生活来了解中国社会的学术活动。

这种研究中国社会的方法对当时的青年人是有吸引力的。我就是提倡和实行这个研究方法的积极参预者。但是通过实地观察体验得到的许多资料怎样去整理、分析、解释以达到认识中国社会的目的呢?为了解决这些问题,我找到了马林诺斯基教授的门上。在这位老师的指导下,我把去英国前在我家乡一个农村里所记下的调查资料,整理和编写成《中国农民的生活》(1939年)这本书。这本书是实践上面这段话的一个试验。

我这位老师主张到活生生的人们社会里去研究人类社会,这是很早闻名于世的。这正是我不远千里求教于他的吸引力。早在1926年,他在纪念他的老师弗雷泽的著名的文章《初民心理中的神话》里已经写下这样的号召:“我将邀请读者们走出关闭着的理论家的书斋进入人类学开阔的园地里的新鲜空气。”这种人类学开阔的园地里的新鲜空气就来自他自己多年和当地居民生活在一起的大洋洲的一群名叫特罗布里恩德的小岛,一个和我们自己的社会一样充满着悲欢离合、动人心魄的戏剧般的人生的舞台。我并没有问过他,什么动机驱使他背叛了他前辈那种闭门冥索的经院派传统,去开创出一个当时不免令人侧目的非正统的学派。对于像我这样从改造社会出发而追求科学的社会知识的人来说,他的这种主张似乎是不成问题的自明之理。也正是因为这样,长期以来使我对这位老师在人类认识自己的社会生活的自觉上所做出划时代的贡献没有能予以充分的估计。最近,重读他早年的一些著作,才体会到他同当时统治着人类学领域的传统观点决裂是一个多么值得我们后辈敬佩和学习的榜样!这一个决裂,我觉得今天在这里提出来,也是十分有意义的,因为我认为这一突破在根本上为应用人类学破了土、奠了基,使他能够在1938年果断地宣告:“人类学一定要成为一门应用的科学。”

他号召人类学者到过去一直被认为是非我族类的野蛮人的原始社会里去参预他们的生活,进行观察和体验。这不只是人类学研究方法上的创新,更重要的是为历来被侮辱为还不够人的标准的那些“野蛮”“未开化”的化外之民恢复了人的尊严和地位。在他这支文质并茂的笔下,又生动又令人信服地使读者理解到了人类的集体生活尽管形式上多种多样,但是根本上存在着一致的共性。当前地球上各地的居民,尽管由于地理与历史条件的差别,经济文化发展的程度有所不同,所采取的生活方式有所殊异,但是他们都是人,都具有人所共有的发明创造的才能,都具有发展进步的资质。他们都是通情达理、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把人和人、民族和民族之间划下具有质的差异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是完全出于一些人的偏见、臆度或别有用心,和客观事实绝不相符,所以是不科学的。不幸的是,过去的人类学的传统中却充满了这一类不科学的偏见,而这些偏见一般又以道貌岸然的学者衣冠为掩饰。与这些不科学的传统相决裂,需要勇气和才能。我感到幸运的是我所师事的这位老师不仅具备了这些条件,而且及身看到,由于他不断的努力,这门曾经为那些屠杀、欺侮、剥削、压迫各殖民地人民的暴主们提供理论根据的人类学开始转变成为一门为建立一个民族平等的世界,为各族人民发展进步而服务的学科。在今天这个应用人类学者的集会上,回溯一下这个学科的历史转折点,也许并不是多余的,尽管新的一代人类学者或者会认为人类社会文化的基本一致性已是自明之理,世界上各民族的共同繁荣是必然要实现的前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在这里只需要向他们提醒一下,这种基本认识的确立是得来匪易的。我们不仅要珍惜这些信念,而且要对前人留给我们的遗业做出充分的估价。这正是为了我们自己应当承担起当前历史给我们的任务。也许我们还需要有比前人更大的勇气和才能,才能真正地实现一个能使科学知识完全为人民服务的世界。

我们必须看到,科学本身是一定社会文化的构成部分,它既对社会文化的其他部分发生着推动和限制的作用,而其本身也受到其他部分的推动和限制。研究人的科学,包括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和当时当地的政治、经济等等方面结合得更为密切。所以我们对一位学者的评价决不能忽视他所处的时代和他所在的社会在这时代里所处的地位。我们既要从他的具体处境里去理解他在推进时代前进中所起的作用,而同时又要看到他受到时代所给他的局限性。

我这位老师所处的时代和我们当前所处的时代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崭露头角的人物,而现在离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已有三十多年了,其间已超过半个世纪。当今虽然我们还依然生活在新的世界大战的阴影之下,世界上还存在着各种称霸的强权,大多数民族的人民还在受贫穷和饥饿的折磨,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还作为胜利品来瓜分的殖民地现在在世界地图上并不能再公然出现了。这个变化对我们这门学科不能不说是相当重要的。因此回想起我那位老师当时进行人类学研究的情况,我们也就不应当忘记那时的殖民地制度所给这门学科的烙印。

当时的人类学者总是把自己的研究领域限制在殖民地上的被统治的民族。现在看来这未免是人类学者的自我嘲弄——把自命是研究人的科学贬低为研究“野蛮人”的科学——而在当时,还不过是一代人之前,却是金科玉律。这种传统曾使得我们这位号召走出书斋去研究人的青年也只能走到那些受着异族统治的殖民地上去。更不幸的是在殖民地上被统治的居民的眼中,前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寻根问底地到处观察的外来者和统治他们的人是属同一族类。殖民地制度中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白种人和当地居民的关系,给了当时人类学实地调查者难于克服的科学观察上的局限性。调查者与被调查者,或是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既不太可能有推心置腹的相互信任,那就限制了调查到的或观察到的社会事实的真实性和深入性。

尽管很多亲身体验这种局限性的人类学者能以无奈何的心情来摆脱由此而产生的苦恼,但是这种客观上存在的调查者的环境总是会曲折地反映在调查者内心的感受上。就是以我们这位以善于处理和当地土著居民关系著名的老师来说,在他的著作的字里行间还是不难找到当地居民对他的调查活动的反感。我固然没有向这位老师触及过调查者在调查过程中内心活动的问题,但是当我听到这位老师一再对我说,要珍惜以中国人来研究中国社会这种优越的条件,他甚至采用了“引人嫉妒”这个字眼来表达他的心情时,我有一种直觉的感受——也许是我的过敏——他在科学工作中所遭遇的,在他所处的时代和他所处的地位所难于克服的,存在于调查者与被调查者之间的那一条鸿沟,一直是他内心的苦恼的来源。

我猜测我敬爱的老师的内心活动应当说是不适当和鲁莽的。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苦恼,这是我们共同的体会。我常常喜欢置身于前辈的处境来设想他们所苦恼的隐情,试问:尽管当时有些人类学者已经摆脱了那种高人一等的民族优越的偏见,满怀着对土著民族的同情和善意,他所做的这些民族调查对这些被调查的民族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究竟这些调查给当地居民会带来什么后果呢?那些把被调查者当作实验室里被观察的对象的人固然可以把这些问题作为自寻烦恼而有意识地抛在脑后,但对一个重视人的尊严的学者来说,应当清楚这些问题所引起的烦恼并非出于自寻,而是来自客观存在的当时当地的社会制度。我有时在读完了我这位老师的著作后,突然会发生这些问题:这些可爱的特罗布里恩德岛民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自己有没有读到过这些关于他们社会生活的分析呢?他们读了之后对他们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想法呢?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会采取什么行动呢?……我这些遐想带给我的是一种怅惘和失望,因为许多人类学者所关心的似乎只是我们这位老师所写下的关于这些人的文章,而不是这些人的本身。这些活生生的人似乎早已被人类学者所遗忘了,记着的,甚至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的,是不是可以说,只是他们留在我这位老师笔下的影子罢了?我有时也不免有一点为我的前辈抱屈。他们辛辛苦苦从当地居民得来的知识却总是难于还到当地居民中去为改善他们的生活服务。我有时也这样想,这种在我看来令人惋惜的情况现在是不是已经改变了呢?在人类学中那种把调查对象视作自然资源一样任意挖掘来为自己谋利的行为确已被现代的人类学者予以正义的抨击,但是产生这种行为的根源,时代的局限,是否已经消除,那却还是个值得我们正视的问题。

我在上面所说的这些话,固然是由于想起了我这位老师而引起的,其实也是反映了自从和他分别以后我自己从事这门学科中所遭遇到的种种矛盾。我尽管怀着改善农民生活的宿愿开始我调查农村的工作,而且正如我老师所羡慕的那样,我在本国进行这种调查,但是我在一段时间里还是受到了当时社会条件的局限。

以我最早的江村调查来说,我是这个县里长大的人,说着当地口音,我的姐姐又多年在村子里教农民育蚕制丝,我和当地居民的关系应当说是不该有什么隔阂的了。但是实际上却并不是这样简单。当时中国社会里存在着利益矛盾的阶级,而那一段时期也正是阶级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刻。我自己是这个社会结构里的一个成员,在我自己的观点上以及在和当地居民的社会关系上,也就产生事实上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表现在我对所要观察的事实和我所接触的人物的优先选择上。尽管事先曾注意要避免主观的偏执,事后检查这种局限性还是存在的。从我亲身的体验中使我不能不猜测到,在殖民地上进行调查工作的白种人所遇到的局限性可能比我在家乡农民中所遇到的还要严重得多。

如果我的话说到这里就结束了,我想我在朋友面前只重复了大家多少已经体验到的矛盾,一种沉重而无可奈何的心情不应当是我和久别的朋友重叙时的气氛。我敢于回忆我前面所讲的那个时代的人类学者遭受的苦恼,那是因为我在和各位分离的期间,还体验到另一种情况,其中有一些经验,我认为可能对解除我上述这些苦恼有所帮助。

接着我要讲的是我在1949年我们中国人民得到解放以后我在学术工作方面的一些经历和体会。人民中国的建立对我们中国人民是一个历史性的巨大变化。这个变化必然影响到我们中国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我这个人和社会人类学这门学科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动。当然,过去三十年本身是一个不断变动的时期,我个人的遭遇和这门学科的遭遇都发生过很大的曲折和波动。我今天不是来叙述这一段历史,而是想讲一些我在这段经历中所身受的而认为对上面提到的问题有关的体会。这些体会涉及三个方面:一是我们怎样决定我们调查研究的问题;二是我们这些调查者与被调查者的关系是怎样的;三是调查者对自己调查的后果采取什么态度。

在解放以前,如上所述,推动我去调查研究的是我们国家民族的救亡问题。敌人已经踏上了我们的土地,我们怎么办?我们在寻求国家民族的出路。这也就决定了我们调查研究的题目。人民革命的胜利使我们彻底改变了过去殖民地半殖民地的地位,彻底改变了过去严重地受着外国帝国主义和国内封建阶级的控制的状态。摆在中国人民面前的是一个怎样迅速建成一个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科学知识。这就给解放以后的中国社会科学指引出了总的方向。

以我个人的经历来说,解放后我就投入有关我国少数民族的研究工作。我们的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曾经存在过民族压迫,解放后,各族人民一致要求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态,实现民族平等。我们的各级人民代表大会里要有各民族的代表参加,我们的少数民族聚居区要建立民族区域自治。各民族可以使用各自的语言文字,各个民族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也受到合理的尊重……这些是实现民族平等的根本措施。要落实这些措施,许多具体的民族情况必须要搞清楚。比如,中国究竟有哪些民族?各有多少人?分布在什么地方?——这些基本情况,由于长期的民族压迫,在解放初期我们是不清楚的。通过调查搞清楚这些情况的任务就落到了民族研究者的头上。过去学过社会人类学的人参加到这项工作中去是理所当然的。我在进行这项调查工作时的心情确是和过去不同了。因为这项工作的目的性很明确,我明白这项工作的意义,只要我努力工作就有可能实现我一心愿意它实现的事情,所以我的主观愿望和客观要求是一致的。在这种情况之下工作,我必须说,对个人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我所参预的研究工作是跟少数民族地区人民的要求和政府在民族方面的工作的开展相适应的。各少数民族为了要改变它们历史上遗留下来的落后面貌,发展它们的经济和文化,要求进行必要的社会改革,而这些改革却必须从它们本民族当时的发展阶段出发,由他们本民族人民自愿进行。这里就需要这一种科学研究——如实地分析各民族的社会当时已达到了什么发展阶段,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属于哪一种社会形态,是奴隶制还是封建制等等。我们过去在社会人类学里学到的那些有关社会发展的知识在这项研究工作中是很有用处的。当然,我们研究各民族的社会历史,目的是在帮助各民族发展起来,而在研究过程中我们需要比较社会学的知识和社会发展一般规律的理论作为我们分析具体社会的工具,这就是说,我们的理论是和实践相结合的。我们并不是为了解而了解,为提出一些理论而去研究,我们是为了实际的目的,为少数民族进行社会改革提供科学的事实根据和符合少数民族利益的意见。所以这可以说是一种应用的人类学。

应当指出,我们这种科学研究工作虽则是为当时国家的政治工作服务,但是既不是从属于政治工作也不代替政治工作。我们的政治是为广大人民服务的政治,它必须要根据社会经济的客观规律和各个民族的具体情况办事,所以需要科学调查作为依据。科学调查的任务就在于它如实地反映客观事物,它不应当以任何个人的意志为依据。它服从于客观事实的要求而不服从于主观的不符合实际的行政意向。它固然是为政治服务的,但它只提供对客观事物的知识。对解决实际问题做出决定的则是政治工作者,科学工作者不应当也不可能代替政治工作者去为解决实际问题做出决定,科学工作者只为政治工作者提供实际情况和意见。

我们这样的调查研究在根本上改变了调查者和被调查者的关系。实现民族平等和帮助少数民族发展起来,不仅是调查者的目的,也是被调查者的要求。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调查的目的公开地告诉被调查者,而且被调查者完全可以懂得和乐于接受这项调查工作。我自己常常想到解放前在农村里调查时遇到的苦恼。那就是被调查者并不真的理解我为什么要去进行调查,这种调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可以认为我并无恶意而容忍我向他们寻根问底,但是也不免引起一些人的怀疑和讨厌。由于有过这种经历,解放后,我在少数民族中做调查工作时也就特别感觉到温暖和亲切,像是在亲人中向他们学习一样。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窍门,只不过是因为被调查者明白并相信调查者是为他们服务的,是要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实现他们自己的愿望。在这里用调查者和被调查者来区别双方已经是不切合实际了。因为事实上双方在共同工作,把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如实地反映出来,以充实和提高人们对这些社会现象和问题的认识。从这种切身体会中我似乎见到了社会科学的一种新的境界,就是社会科学的调查研究完全可以帮助人类摆脱改造社会的盲目性和被动性,进入科学性和主动性。

当然,在我们实际调查工作中,由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民族隔阂,有时也存在着需要耐心克服的困难,但是这些困难在我们的社会里是可以克服的。调查工作中调查者与被调查者水乳相融的关系是可以建立的,也就是说,我预见到的那种境界是可以实现的。

我们这种调查研究也为调查者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对调查后果的责任感。尽管调查者和被调查者新的关系使调查者可以得到更能确切反映客观社会事实的条件,但是人类对自己社会生活的科学认识实在还是处在开始阶段。以人类对自然的知识来和他对社会的知识相比较,其间的差距是十分明显的。因此在这种水平上一个社会科学工作者要为改造社会的实践服务难免发生力不从心的情况。前辈的人类学家一般不关心他自己的调查对被调查者的影响,因而也不发生对被调查者负责的问题。即使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也只是从个人的道德观点着眼的。至于谁运用他调查的材料来做什么事,这些事对被调查者产生什么后果,似乎已超出了学术界考虑的范围。我们固然可以理解在那种理论和实践、学术和政治互相脱离的社会制度中,追究科学工作者对其工作所引起的社会影响和责任是不现实的。但是在我们这种社会制度中,理论和实践相结合,科学要为政治服务,科学工作者对自己工作的社会后果的估价是必要的。这不仅是个人的道德问题,而且是人民的利害问题,也是社会研究怎样日臻于科学化的问题。只有不断在实践中检查理论的真实性才能不断推进研究工作的科学化和使研究工作成为促进社会发展的动力。

但是也必须说明,我们并不是已经在中国建立起了有系统的应用社会人类学,因为在向这个方向迈进的途中,出现过一些干扰和阻碍。我们的道路是曲折的,特别是在一段时间,新中国曾出现了逆流,受到封建法西斯主义的“四人帮”的严重破坏惨痛的经历,给了我们许多值得牢记的反面教育。其中一条就是社会调查的目的一旦脱离了广大人民的利益,而用来为那些反动的掌握了一部分权势的人服务时,调查可以蜕化成逼供,用来打击和株连反对他们的人。这种所谓调查实际上是捏造和虚构,不仅是不科学的,而且是反科学的,结果给国家和民族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这段历史证明了一个真理,就是科学的、对人民有用的社会调查研究必须符合广大人民的利益;也就是说真正的应用人类学必须是为了广大人民利益服务的人类学。这就是我在题目中所说的人民的人类学的含义。

我是为了纪念我的老师马林诺斯基教授而来到这里和同行们见面的。我们一起在这个时刻回忆了这近半个世纪人类学的发展,不由得我们不对这一位杰出的应用人类学的开路人表示敬爱和感激。他无愧于被推崇为现代人类学的缔造者,在他已经为后辈一致所公认的许多功业里,我个人作为一个曾经体验过半殖民地人民生活的人,特别感激他从科学的实践里确立各民族对自己文化的自尊心和对其他民族文化平等相待的基本准则。对当前世界上各族人民来说,这是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必要前提。

在我和海外的同行们分别的三四十年里,我从正面的和反面的教育里,深刻地体会到当前世界上的各族人民,确实需要真正反映客观事实的社会科学知识来为他们实现一个和平、平等、繁荣的社会而服务,以人类社会文化为其研究对象的人类学者就有责任满足广大人民的这种迫切要求,建立起这样一门为人民服务的人类学。这门学科的目的——请允许我瞩望着不应当太遥远的将来——应当是使广大人民对自己的社会具有充分的知识,能按照客观存在的社会规律来安排他们的集体生活,去实现他们不断发展的主观愿望。这门学科目前还只是一部分学者的奋斗目标。我愿意和在座的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竭尽我的余生,向建立这一门人民的人类学而迈步前进。

198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