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史(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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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棉花种植与松江棉纺织业

棉布的普及 纺织业的繁盛

在穿着衣料方面,明清时代一个重要的变化是棉布的普及。棉布已成为人们做衣被的普通材料,改变了长久以来人们用麻作为衣被材料的习惯。

我国传统的衣被原料是麻、丝绸和葛,以及动物的皮毛。古人“绩麻为布”,麻布就是衣服的主要材料。魏晋南北朝以后,我国南方种植的麻主要是苎麻。苎麻的种植到唐代达到鼎盛时期。大约在南宋后期,长江流域开始种植棉花,并逐渐推广。元代中期,长江流域的棉花种植已比较普遍,并已扩大到黄河中下游旱作农业区。明代中叶前后,种植棉花的区域越来越大。到明代末年,棉纺织业已成为中国小农家不可或缺的生产活动,其地位仅次于生产粮食的农业[22]

在最近的2000年中,我国气候大约以1230年为界,此前较温暖,此后较寒冷。15世纪,我国气候渐渐进入小冰期,直至20世纪气候回暖,小冰期结束[23]。在小冰期,我国气候大约存在三个寒冷的阶段,分别出现在15世纪、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以及19世纪。在这些寒冷的阶段中,我国长江以南的亚热带果树柑橘,经常出现大面积的冻死。江南的河流常出现连底冰冻。这种气候的变化,促使人们用更能保暖的材料来做日常穿用的衣被。棉花的种植与普及,棉纺织业的迅速发展,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的。

北宋时,福建人已多种棉花(亚洲棉)。南宋时,棉花由福建传播到长江三角洲[24]。从此,棉花以及由棉花纺织而成的棉布,渐渐地取代麻和麻布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地位。与传统的桑麻生产相比,棉花生产的优越性显而易见。元朝人就说:“比之蚕桑,无采养之劳,有必收之效;埒之枲苎,免绩缉之工,得御寒之益,可谓不麻而布,不茧而絮。”[25]作为主要传统衣被材料的麻,在生产上有其限度。种植苎麻需要排水良好、略带沙质的沃田。在其生长季节需要相当高的温度与湿度,降雨量不得少于1000mm,而且不得集中于一两个月之中。苎麻对土地的肥力耗损又很大。根据当今科学方法测验,与种植棉花相比较,苎麻耗损土地肥力要高出16倍[26]。而肥料的缺乏,使增加苎麻的生产量,成为一件困难的事,苎麻已难以满足人们对衣被材料的需求。宋代以后,印刷业迅速发展,较好的纸张多由麻类制成,于是大量的麻被移用于造纸业。于是人们开始从别的作物上来寻求麻的替代物。元朝以后,政府的极力倡导推广,则是加速棉花种植和棉布生产的又一个重要因素。当蒙古人入主中原,建立元朝之后,元朝政府就立即建立浙东、江东、江西、湖广、福建五省木棉提举司,强迫人民每年输纳棉布10万匹。虽然这次征派因为与实际情况相差太远,实行了两年而作罢,但到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政府定江南夏税制度,将棉花和棉布编入常赋[27]。明朝初期,政府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木绵半亩,十亩以上,倍之。麻,亩征八两;木绵,亩四两。不种麻及木绵,出麻布、绵布各一匹”[28]。洪武二十七年(1394),明朝政府又下令民间“益种棉花”,并“率蠲其税”[29]。这种棉田免税的政策,大大地促进了棉花的普遍种植。一直到清中叶,江苏太仓的棉田,还援赋役全书上棉田免税的先例,得以蠲缓田赋[30]。在明清两代,地方官员上自督抚,下至知州知县,都有督责人民植棉纺织的责任;不论自然条件是否宜于植棉,不论社会条件是否宜于发展棉纺织业,处处都有人提倡[31]。在15世纪末叶,棉花已“遍布于天下”,形成了“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其利视丝枲盖百倍”的局面[32]。而到明末,棉花种植在中国腹地的传播达到巅峰[33]

明清时代的棉纺织业,以太湖流域的松江府及周围的太仓、嘉定和浙江嘉兴府的沿海州县最为发达(图1-3)。这一地区虽在太湖流域,但因处沿海高地,水稻种植在水利灌溉上不及低地的湖田,沙性土质则有利于棉花的种植;明朝在这一地区实行重赋政策,而棉田免税的政策,却为棉花生产提供了有利的发展机会。在技术上,传统的丝织业从宋代以后在太湖流域获得了迅速发展,丝织技术成了棉织技术的直接样板,因而在棉布质量上一直处于领先的地位。比较而言,黄河中下游地区,虽然在明代中期以后已广泛种植棉花,家庭棉纺织业也有所发展,但因为北方气候干燥,纺纱易于断裂,因而棉布一直以粗布为主。这种有利和局限始终影响着南北方棉纺织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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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清董棨绘《太平欢乐图册·织布图》,故宫博物院藏

棉纺织业在技术上的发明,主要不在织,而在纺。因为棉花在纺纱之前必须去棉籽,棉花纤维又短于丝麻,所以从元朝以来,棉纺织业在技术上的突破,主要在轧棉、弹棉和纺车方面。轧棉是一道去棉籽的工序,最原始的办法就是用手剥。元朝时,已用一条长两尺、粗如指、两端稍细的铁杖,再用长三尺、阔五寸、厚二寸的梨木板一块,然后将棉花放于板上,用铁杖赶旋,赶出籽粒,去籽的棉花,就是净棉[34]。为了易于纺纱,净棉还要弹松。元朝初年,人们已用“丝弦竹弓,置按间振掉成剂”的办法[35]。据胡三省的解释,这种办法是“以竹为小弓,长尺四五寸许,牵弦以弹松”棉花[36]。元朝元贞年间(1295—1296),黄道婆在松江乌泥泾教人制作“捍、弹、纺、织之具”,她自己织成的“被褥带帨”,“其上折枝团凤,棋局字样,粲然若写”,于是乌泥泾人“既受教,竞相作为,转货他郡,家计就殷”[37]。相传松江棉纺织业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黄道婆所传授的“捍、弹、纺、织之具”,就是去籽的搅车(亦称轧车),弹松棉花的椎弓,纺纱的纺车和织布的织机。黄道婆所传的搅车如何构造,已不得而知。然据王祯《农书》记载:“昔用辗轴,今用搅车,尤便。夫搅车,用四木作框,上立二小柱,高约尺五,上以方木管之;立柱各通一轴,轴端俱作掉拐,轴末柱窍不透。二人掉轴,一人喂上棉英,二轴相轧,则子落于内,棉出于外,比用辗轴,功利数倍。”[38]在这种搅车的基础上,明代有所改进,有了一人使用的搅车,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据《农政全书》记载:“今之搅车,以一人当三人矣。所见句容式,一人可当四人;太仓式,两人可当八人。”[39]据《太仓州志》记载:太仓式轧车,“高二尺五寸,三足。上加平木板,厚七八寸,横尺五,直杀之板上。立二小柱,柱中横铁轴一,径一寸;铁轴透右柱,置曲柄。木轴透左柱,置圆木约二尺,轴端络以绳,下连一小板,设机车足。用时,右手执曲柄,左足踏小板,则圆木作势,两轴自轧;左手喂干花轴罅,一人日可轧百十斤。”[40]在弹松棉花的工序上,明代也出现了“以木为弓,蜡丝为弦”[41],改进了原来以竹为弓,控以绳弦的弹毡法。而到清代,“弹花必坐,其座如椅而矮,几及地,名弹花凳。凳之背贯以竹竿,如钓鱼者而曲,竿之极处悬绳,绳下着弓,以左手执弓,右手持槌击之,棉着弓而起,轻如柳絮。其弓弦以羊肠为之”[42]。弹弓由竹而木,弓弦由绳而蜡丝而羊肠,都体现了弹棉工具的改进,也提高了生产的效率。纺纱是棉纺织业的一道关键工序。最简单的工具是手摇一锭纺车。这种纺车从发明的那天开始,一直流传到20世纪。在19世纪洋纱输入之前,这种纺车是最普遍的纺纱工具。但从元代以降,棉纺车也仿照麻纺车而出现了多锭纺车。元代已有三锭纺车,“轮动弦转,莩equa随之,纺人左手握其棉筒,不过二三”[43]。这是用手力摇动,一手三纱的纺车。这种纺车在棉纺织业最发达的松江地区,一直使用到清代。清代的多锭纺车,一般也是三锭,特别熟练的女工,则发展了四锭[44]。多锭纺车的动力也由手摇改为脚踏。虽然多锭纺车主要局限于棉纺织业最发达的松江地区,其生产效率与现代纺纱机不能同日而语,但与一锭纺车相比,生产效率也有显著提高。据近人对20世纪前期河北定县的调查,一锭纺车每10小时工作,仅能出纱4两[45]。而三锭纺车大约每日可产纱8两[46]。然而,这种手摇和脚踏纺车,与同时期欧洲发展起来的珍妮纺机的生产效率相比,太过落后。20世纪前期,洋布基本上取代了国产土布,其突破点就在于纺纱这一环节。

在织布方面,据方志记载:“布,松郡邑皆能织,出纱冈车墩者,幅阔三尺余,紧细若绸。东门外双庙桥,有丁氏者,弹棉纯熟,花皆飞起,收以织布,尤为精软,号丁娘子布,一名飞花布。又有斜纹布。”[47]嘉定县产紫花布,“以紫花织成,纱必匀细,工必良手,价逾常布”[48];太仓州产飞花布,“最为轻细”[49]。这些棉布产品,都代表着明清时代中国棉纺织业的最高水平(彩图2)。

在松江府一带,几乎每家每户都从事棉花种植和棉布生产,棉纺织业成为这一地区人民最主要的家庭副业。“乡村纺织,尤尚精致。农暇之时,所出布匹,日以万计。以织助耕,女红有力焉。”[50]太仓州所属嘉定县外冈镇,“土瘠则秋收必薄,故躬耕之家,无论丰稔,必资纺织以供衣食,……每夜静,机杼之声,达于户外”[51]。乡村农户如此,城中居民亦然。据正德《松江府志》:“俗务纺织,不止乡落,虽城中亦然。里媪晨抱纱入市,易木棉以归。明旦复抱纱以出,无顷刻闲。织者率日成一匹,有通宵不寐者。田家收获,输官偿息外,未卒岁,室庐已空。其衣食全赖此。”[52]松江府在明清时代地处重赋地,以明代而论,“洪武中,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府二百八十万九千余;松江府一百二十万九千余;常州府五十五万余。是此一藩三府之地,其田租比天下为重,其粮额比天下为多”[53]。如以明弘治十五年(1502)税收较低的一年看,松江府以所占全国垦田面积0.67%的田土,却要贡纳全国3.85%的税粮,仅次于苏州的7.81%[54]。明末徐光启说:松江府“农亩之入,非能有加于他郡邑也,所由共百万之赋,三百年而尚存视息者,全赖此一机一杼而已”[55]。据估计,松江在明代每年产棉布大约为2000万匹,清代则达到3000万匹[56]

如果说宋以前人们的穿着是一个麻布时代,那么明清时代则进入了棉布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