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6日 信步铁塔公园
与党校的李、汤二兄商定于18日上午出发,到开封市所辖的K县L乡某村的刘氏家“蹲点”调查。这是我河南调查的第一站。重点是调查普通农户的全年“财政”收支状况。幸赖朋友们的大力支持,使我来河南一周,即转入正题。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河南大学的老孟突然把我的18日下午与20日晚上的两段时间“定购”去了:请我到开封大学与河南大学各作一场学术报告,说是已联系好了。孟的用意是通过学术报告,替我作一番宣传,以期获得更多的“社会关系资源”。这样下村调查的时间只得向后推移。
上下午皆在旅舍定讲题,拟讲稿,搞得头脑发胀。说实在的,自1989年以来,我一直在各地农村转悠,或在书斋读书、写作,没有给大学生作过什么学术报告。对如今在校学生的思想状况及关心的问题,我感到十分隔膜,真不知讲些什么才好。下午4时许,决定独自出去走走。
据云,开封自宋代以来几经黄河的冲毁,幸存至今的铁塔是《清明上河图》描绘的那个繁华东京的唯一见证。坐落在铁塔公园内的这座顽强的古塔就在河南大学北面不远处,于是信步而往。
买票入园,迎面便是一座“接引殿”,其内供奉一尊接引虔诚信徒进入极乐世界的菩萨。旁有一副对联:“诸恶莫作,诸善信奉,已了如来意;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此乃波罗蜜心。”上联是俗谛,下联是真谛。真俗并举,雅俗共赏。俗谛是对中下根器众人的说法,真谛是对上根器人的说法,针对不同的对象,进行不同的教育,佛教所谓“方便”,我们称之为“因材施教”。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核心是确定善恶标准。那么善恶标准的基础或根源在何处呢?它既不在个人之内,也不在社会之外,而在社会共同体内。然而问题恰恰出在这个“社会共同体”:因为社会共同体内部的各个成员,既相互依赖,又相互对抗。古代的贤哲们大概是看到了这一无情的事实,故而从社会外去寻找道德的基础与标准。老庄的道,宋明儒学的理,释教的佛,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古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近代西方哲学中的规律,便是用来奠定人间社会善恶的基石。然而,聪明的现代人不信这套说教,于是善恶标准便模糊起来了,只得用法律从外部规定人们的行为标准。老子说:“失德后有礼,失礼后有法”,实在是一种深刻的洞见。
在社会之外寻找到的善恶标准,毕竟要到社会之内付之实行。倘使行善者必有好报,作恶者必有恶报,那么人间的善恶无需诸神的监督与审判便能自动维持。人间道德实践的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是,人们暗中都渴望作恶,但又害怕别人对他作恶,故而善恶标准只活跃在人们的道德评价中而不是落实在各自的道德实践中。儒学对人性的这一普遍弱点从来没有深切地认识到,但佛学是看到了,并积极地为之预防,那就是他的“三世报应”说。但“三世报应”的基础是“灵魂不死”,这个在俗谛中承认的说法,在真谛内又加以否认。倘如“四大皆空,五蕴非有”,那么一生行善而受苦的人何能祈盼极乐世界的报赏呢?当然,悟空之人肯定会嘲笑我这个俗人的问题。
接引殿内,有一幅极乐世界图。楼阁华美,鲜花争艳,清泉潺潺,百鸟和鸣,美女歌舞。世俗所欲而难求之物尽显于极乐世界。伊斯兰教的天国,是沙漠中的一块绿洲:清泉、椰枣、葡萄与羊群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基督教的伊甸园,也只有河流与果树,还有一些珍珠与玛瑙。这比起佛教的极乐世界要逊色得多了。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不知是沙漠民族的世俗比较质朴,还是农耕民族的想象力比较丰富。不过,与现代人比起来,古代世界的欲求是相当质朴且有限的。现代人发明了科学,又发明了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在人的自然需求之上增长着无穷无尽的人为需求。到处活跃着的激情、利益与偏好汹涌澎湃。无限的贪欲被现代经济学家视为推动生产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现在的问题是,大部分注定无法满足的欲求完全有可能冲毁道德与法律设置的脆弱堤坝。一切宗教的目的在于将这股无法在世间实现的欲流引向天国,从而维持世间的秩序。如今,从穷乡僻壤到繁华都市,到处充塞着希望一夜致富的骚动人群。用加快发展经济来满足更多的欲求,这是一回事;总有更多的欲求得不到满足,又是另一回事。那么如何来对付这些注定无法在现实中实现的欲求呢?
带着一堆困惑步出接引殿,眼前便是著名的铁塔。据塔下木牌上的文字说明,该塔建于宋皇祐年间。皇祐是宋仁宗的年号,在庆历之后,算来距今已有九百余年。塔用琉璃瓦、琉璃砖面,呈铁锈色,故名铁塔。就其经多次黄河水灾而至今巍峨屹立,也该是座铁塔了。塔呈八角形,共十三层。佛塔一般单数,通常十三层,这说明“十三”在佛教中是个吉祥数,何以上海人用“十三点”来骂人?不知典出何处。开封人将此塔誉为“天下第一塔”,或言过其词。既然济南人能将趵突泉称为“天下第一泉”,杭州人能将虎跑泉称为“天下第一泉”,那么开封人将此塔称为“天下第一塔”,也无不可。在中国,被当地人誉为“天下第一”的所在多有。若有心人将其收集起来,可编一部“天下第一”的书。在80年代的知识界,到处可以碰到“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的人,不知是否与上述的“天下第一”的观念有关。
我一面参观,一面胡思乱想。踱回旅舍已是晚6时30分。孟、徐二兄要我赶紧吃饭,说河南大学“’96文化学术节”的首场报告会于7时开场,届时请我台前就座。河大今年的文化艺术节举办十场学术报告会,第一讲请北京著名学者讲中国传统道德,我是第二讲,放在下周一。今天是首场报告兼开幕式,格外隆重。于是匆匆吃过晚饭,被“隆重”地请到台上,陪坐两个小时。那浑身的不自在实为生平第一次体验到。
在六七百名学生的热烈掌声中,老先生开始讲儒家的理欲、义利与公私之辨,意在反对当今社会流行的个人主义、享乐主义和拜金主义。老先生陈义甚高,而终显迂阔。一个时代普遍的社会心理与观念乃是社会存在的反映。随着人们生存方式与社会结构的变化,社会心理与观念也随之发生变化。当然在人性中也有某种恒定不变的东西,如佛学中的所谓贪嗔痴三毒,以及分别智,与由分别智引起的攀比竞胜,但贪比与争胜的内容与方式却随着生存方式与社会环境的不断变化而变化。古人生活在家族之内,国家之中。家族对于古人来说,不只是一个共同体,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一个伦理实体,而且是一个继往开来的长长系列。每个人的生活位置,行为方式及生活意义差不多由此而规定。国家也不仅仅是一个某人建立并世袭的王朝,而不理解为天命之所寄。它的存在自有其现实的伦理目标。中国儒家将道德建立在国家之上,并能较有效地发挥作用,是有其客观基础的。现代人将爱情理解为婚姻的基础,又将契约理解为政治社会的基础。将捉摸不定的爱情作为合法婚姻结合的基础,实为消除婚姻实行同居铺平了道路;将同意作为国家的基础,唯一可行的便是西方式的民主制,这使得一切以革命手段夺取并建立的政权,在寻找合法性证明时遇到难以克服的困难。与此同时,市场经济所形成的所谓“市民社会”,正如黑格尔在其《法哲学》中所说的“每个人都以自身为目的”。因为市场经济的本性就是将一个又一个的人从他们各自所属的家族伦理共同体与国家伦理共同体内“揪出来替自己服务”。不仅各种生产组织而且家庭与国家都得为满足个人的需要服务。我们向“市场经济”要效率与富裕,市场经济社会同时给了我们个人主义、享乐主义与拜金主义。因为摆脱了家庭、单位、国家伦理制约的个人,只有用财富的占有,享受及比较才能获得自己存在的证明。而金钱,无非是易于保存与兑现的一般财富。我们已经急不可待地闯进了这个陌生的社会,能否从古代的道德智慧中寻找医治这个社会内已到处发作的心理与精神疾病呢?
报告才进行了半小时,便有学生退场,报告会将结束之际,已走掉了近半数学生。这似乎已提供了部分答案。
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由改革开放引动的社会生活走上了自己的道路,虽然方向尚不明朗。一切关注中国社会变革的头脑,首先要研究改革“是什么”、“可能如何”。河南调查,就是据此目的而来的。在黄河流域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古老的村落内生活了数千年的村民,如今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呢?他们的普遍情绪和要求与我们的知识分子头脑中的理想化了的“现代化”目标有无一致或冲突呢?与实现的可能性之间又存在怎样的距离与矛盾呢?这些村落居民是否被所谓的“市场经济”拖进了个人主义与享乐主义呢?我真的想及早下村去,我听够了过多的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