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elly of the Bow弓之力(上)
一
那个中士拉扯着他的袖子。“快出去,大人,”他急迫地说,声音几乎被四周的叫喊和武器相击声盖了过去,“他们来了,您不赶快离开的话会被杀掉的。”
卡纳迪博士盯着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感足够真实。“这不对,”他低声说,“我不该在这里。”
“快出去!”中士大喊道,挣脱了卡纳迪,顺着走廊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中途还撞倒了书柜,书卷散落一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叫喊声,越来越近,听起来像是一个筋疲力尽的军官正在发号施令,但他听不清命令的内容,也不知道它来自敌人还是己方。
“这不对,”卡纳迪轻声重复,“我根本不在这里。我在这一切发生前就离开了。”
离他几码远的一扇窗板被猛地推开,一个男人的脑袋出现在窗外,被橘红的光从身后照亮。那张脸像是噩梦的产物,陌生而危险,卡纳迪本能地退缩躲避。最符合逻辑的举动应该是拔腿就跑。勉强排得上第二位的选择是抓起地上散落的武器,抢在这个入侵者爬进窗户之前杀了他。卡纳迪哪一样都做不到。在脑海边缘,大脑记录着极度的恐惧对他这种惯于闲坐的和平主义者的影响:肢体瘫痪,膀胱失控,对眼前这一刻的感受无限延长,仿佛时间停止或者不复存在。
“这不对啊,”他提高声音,但声带不管用了,“城市陷落之前我就逃离了。我根本不在这里。”
“那就到法官面前说去吧。”敌军士兵一边把左肩挤进窗框一边嘟囔,“你是不是还要把妈妈写的请假条拿出来?”
敌军士兵说话不该带着明显的城市口音,或者使用城里的惯用语。但另一方面,佩里美狄亚难民、此刻居住在沙斯特的卡纳迪博士也不该身在此处听他说话。这不公平,有人破坏了规则,他想。但如果他被杀掉,谁还会知道呢?
尿液顺着腿流下的肮脏不适感,从窗户透进来的燃烧的骨头的气味——这一切还能更真实一点吗?我真的在这里,该死。
“求你了。”他说。敌军士兵又嘟囔了一声,一条腿跨过窗框,踩上地面。
“继续啊,”他说。“跑啊,怎么啦?”
“对不起,”卡纳迪回答,“我做不到。我好像没法动弹了。”
敌军士兵耸耸肩,伸手到背后取箭。我不在乎,他的眼神像是在说。怎样都行。你爱跑就跑吧,不然我直接杀了你也可以。反正你活不成。卡纳迪闭上双眼。眼睁睁看着箭射向自己实在是太可怕了。在这种时间被无限拉长的时候,他确信自己能看到它在空中飞行的样子,也能亲眼观察到传说中名叫弓箭手悖论的现象——在放箭的一瞬间,箭身会向弓弯曲。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会想见证那一幕的。
我做不到,他大声说,但是话语失去了作用。我不明白,除非这是元理的运行过程中的糟糕错误,意味着我没有向未来前进,反而被扯回了过去,也许是回到了我本该待的地方。是这样的吗?我们本以为能够找出元理中的裂隙,在未来重大事件发生的时间点撬开它们,插入我们的干涉行为。但万一这一切是双向的,而裂隙正在朝我合拢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全是亚历克修斯的错,我则是错在根本不该插足。也许——
不知是什么促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那个敌军士兵正盯着他,和他相似的恐惧扭曲了他的面庞,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先前不在那里的箭。
“洛雷登,”他转过身。拱门下站着一个男人,手持一把黑色短弓。让人恼火的是,他的脸藏在阴影中。没错,这人是洛雷登。但是是哪一个呢?现在没危险了,这倒不怎么重要。他知道洛雷登有两兄弟,一好一坏。年长的那个高大些,并且是个光头,眼前的这个却无法辨认。
洛雷登向前走了一步,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某种警告。来得太迟了,因为卡纳迪已经看见了向他射来的箭,在空气中优雅地绕着箭身的轴线旋转——
这么说我最终还是死在这儿了,多讽刺啊。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猛然惊醒。那是个女孩,他的学生之一,虽然潜力不算最大,但学习热情却很高。她一脸微笑,似乎很高兴看到一个老人坐在椅子上宁静地打瞌睡。
“卡纳迪博士,”她说,“我来接受单独辅导。日子是今天,不是吗?”
他仍然满脑子睡意,晕头转向地回答,“大概是吧。刚才都变成过去了,这会儿又变回了现在。”
“卡纳迪博士?”她用迷惑又担心的眼神打量着他,看起来挺漂亮。
“我很抱歉,”他叹了口气,伸展开双腿,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梦到那支箭。“都怪这可恨的椅子太舒服。每次一坐上去我就会马上睡着,想不睡都没办法。”他的头也疼得要命。
“如果您想的话,我可以晚些时候再来。”噢,她神情多失望啊,面对挫折还想努力表现得勇敢一点——他这辈子有对什么东西这么热切过吗?
“没事,”他说。“不用的,你可以留下。我现在清醒了。请坐吧。”
她坐姿尴尬,只挨着椅子的边缘保持平衡,好像生怕把椅子坐坏,或者椅子真正的主人随时会出现似的。她叫——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在刚醒来的状态下记起她的名字——玛基拉。
竟然记起来了。
“提醒我一下,”他说,“这周你在练习什么?”
她的背挺得更直了,简直像静止的铅垂。“投影练习,”她说,“照着您给我们演示的那样。”
(哈!太讽刺了。你最好少碰投影练习,小姑娘。它们可不安全。事实上,它们可能会要了你的命。)
“我明白了,”他十指合拢,做成宝塔形状,想显得胸有成竹。真相是,他教给学生的那些著名的佩里美狄亚秘密投影练习,只不过是对于之前歪打正着的拙劣模仿。但他之所以得到这份好工作,靠的就是这个。城市还没陷落的时候,他和亚历克修斯成功地进行过数次投影。虽然意外成功,但影响却是灾难性的。他现在教的这些投影练习的唯一好处就是它们毫无作用。至少,他真心希望它们没用。不然的话,他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我可以开始了吗……? ”她小声问,看起来很窘迫,像不得不在医生面前脱下衣服的病人。卡纳迪点点头,“你准备好了就行。”
“好的,”她在椅子里缩起身体,双眼紧闭,好像在下雨天没穿雨衣似的。他简直可以感觉到她精神上付出的极大努力。当然,过分努力只能起到反作用——这再好不过了。
不过他还是开口指导:“放松,尽量——”要怎么描述呢?他毫无头绪,“尽量让一切尽可能正常。说到底,你要做的只不过是在房间里或者街上安静站着,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事。唯一的区别是你会进入过去,而不是此刻。你很可能根本不会察觉到任何区别。这不是魔法,记得吗?只是完全自然的正常现象,就像做梦一样。”
她放松了——放松得相当用力——卡纳迪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啊,”她说,“噢,我看见了。是的,我觉得起作用了。”
肯定不可能。“你确定?”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看看四周,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确定,”她喃喃自语,“我从没来过这儿。我能想到的和这里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图书馆了。这儿有——”她抬起头,紧闭的双眼正对上他的眼睛(但他在她闭眼之后挪动过位置,她怎么知道他在哪里呢?), “卡纳迪博士,您在——”
她突然尖叫起来,痛苦又尖锐的可怕声音似乎和脑袋里搅得他头疼的神经产生了共振。他跳起身,抓住她像溺水的猫一样在空中胡乱挥舞的双手。但她抽出手来,朝卡纳迪脸上用力一推,他一屁股摔倒在地,咒骂出声。
“卡纳迪博士!”她盯着他,眼睛里带着恐惧和羞耻,瞪得像投石机的石弹一样大,“我都做了什么?”
他爬起来,幽默地假装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没事,”他说,“重要部位都没摔坏。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可是,卡纳迪博士——”
他坐回椅子上,看着她。“告诉我,”他轻声说,“你看见了什么。”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条手帕,在手里拧来拧去。“卡纳迪博士,”恐惧的神情中渗出一丝骄傲,几不可见,“我好像看见了城市的陷落。您知道的,我是说佩里美狄亚。而且——”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仿佛准备从高崖上往下跳,“我觉得我看到您被杀掉了。”
卡纳迪点点头。“我明白了,”他说。“告诉我,你的脑袋有什么感觉?”
她摸了摸后脑。“您是觉得我撞到了头才看到那些东西吗?我很确定——”
“你的脑袋有什么感觉?”
“还好。不过,”她低头看着双手补充道,“我觉得有点头疼,但除此之外——”
“我是怎么死的?”卡纳迪问。他平静地坐着,声音波澜不惊,只有紧握的手心在冒汗。“没事,”他说,“我不会被冒犯的。”
“您被射中了。”她小声回答,“一支箭射中了您的脸,直接穿了过去——”她停下话头,发出一长串令人心惊的呜咽。卡纳迪匆忙跑去找了一只平常用来装水果的铜碗,又及时赶了回来。
“没事,”他说,“压力使然,人有时候会有这种反应。我本该提醒你的。”
她抬起头,下半张脸埋在手帕里。“您真的相信我?”她说,“噢,我真高兴——噢,说什么傻话,我的意思是——”
“我懂。如果能让你好受点,”他撒谎道,“我第一次成功后也吐了,而且我甚至没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卡纳迪博士——”她站了起来,然后坐下,又重新站起身,“我——拜托您,让我帮您把碗洗干净吧,我真的很抱歉——”
及不上我一半的抱歉。终于把她赶走以后,卡纳迪想道。灾难就像香肠匠的狗,一直跟着我转……这个天赋者可以随心所欲侵入元理。如果我是个明智的人,就该跟到她的寝室,割断她的喉咙。可惜我不是。
“该死,”他喃喃着翻身上床,把腿蜷起来。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到了以前的同僚亚历克修斯。大概是某种奇迹在起作用吧,他仍然活着,待在远离战场的一座岛上,应该是安全的。有好一会儿,他考虑着用投影的方法联络他——你是疯了吗?给木材场灭火的方法可不是点燃你邻居的油库。虽然心神不宁,他还是很快睡着了。他做了一些栩栩如生的梦,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在一座被毁弃的农舍旁找到一棵长得笔直的白蜡树。
“不理想,”他说,“凑合能用。”
巴达斯·洛雷登任由缰绳从手中滑出去,盯着废墟看了一会儿。石材从薄薄的积雪下露出来,像从磨损的袖管中露出的手肘。看样子这里是被大火烧毁的,大概发生在五六十年前。就算过了这么久,火烧的痕迹还是看得出来。在这样的深山里,一贯以掩盖人类的错误为己任的苔藓和常春藤等植被似乎无法完全覆盖砖石建筑。只有几撮细草从砂浆的裂缝中钻出来,两棵山梨树苗倔强地在硬土和残垣断壁中生长,还有就是这棵他准备砍伐的优质成熟白蜡树,高高伫立在本该是房间中央的位置。如果他是个迷信的、沉湎于过往荣辱的人,他大概会在房舍的倒塌和树木的生长之间找到某种联系。但他不是那样的人,而这棵树是他两天来看见的唯一笔直的木材。
运货马车厢里,男孩不耐烦地挪了一下身子。
“这不是白蜡树吗?”他说,“我们不是在找紫杉木或者桑橙树吗?”
“凑合能用。”洛雷登重复道。
男孩跳下马车去照应马匹,洛雷登在树底下转着圈,打量它的枝干,嘴里低声计算着。男孩歪头看着他。
“你不是说这种玩意是垃圾吗?”他评论道,“吃力不讨好,你之前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洛雷登皱起眉头。“我可能说得比较夸张。”他回答,“去生火吧,然后来给我搭把手。”
他从车厢里拿出那把大斧子,用拇指试了试斧刃。摸上去有些钝,他用磨石磨了几下,然后脱下外套,挺直脊背,准备砍第一下。
“我生不了火,”男孩抱怨道,“所有东西都潮乎乎的。”
洛雷登叹了口气。“别管了,”他说,“伐倒树之后我来生火。拿了你的斧子吗?好,你到对面去,试着一下一下跟着我砍,用力要均匀。看在老天的份上,拿着斧子的时候小心一点,要稳住气,别乱挥。”
他调整了一下双手的位置,左手在斧柄底部,右手握着斧头下方,然后把目光集中在落斧的位置,砍了下去。冲击力震得他肩膀生疼,背部也传来一阵刺痛,警告着他减轻力度。
“别傻站着,”他低声说,“该你了。”
男孩挥斧砍了下去,明显是想显示自己有多强壮,和所有拿到了大斧子的男孩一样。他动作野蛮,不受控制,斧头错过了目标,斧柄击打在树干上。不用说,斧头飞了出去,以令人不安的近距离擦过洛雷登的手肘,掉进一丛荨麻中。
“白痴。”洛雷登这么说着,语气却很宽容。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当然,那时他比这男孩更小。长到男孩这个年纪时,他已经掌握了跟砍树有关的所有知识,而不只是自以为什么都懂。
“把斧头找回来。”
“它掉进荨麻丛里了。”男孩回答。
“我知道。”
他继续砍着,以缓慢而简洁的韵律挥动斧子,让斧头本身的重量带动自己。砍了二十下左右之后,他绕到树的另一边重复动作,然后继续换边。最后,三面的切口都砍到了树干中心。他停了下来,倚着斧柄休息。
“找到了吗?”
“没。”
“众神啊。你真磨蹭,天都要黑了。”他说,“好了,先别管那个,把绳子拿过来。”
他们一起在树枝上系上绳索,把另一头紧紧绑在留存在废墟中的门框上。“往后站,”洛雷登警告道,“别挡着我。”
他完成了最后的工作。最后一点还没有砍透,但树本身的重量扯断了残余的心材,树干向一侧倾倒,被绳索拉住,从断桩上滑下去,倒在洛雷登计划好的位置。
“这样,”他向后退了一步,“就是砍树的正确方法。如果你用了心,说不定能学到点有用的东西。”
“你叫我去找斧头了啊。”男孩回答,“再说砍树有什么大不了的?一直砍,砍倒就完事了。”
洛雷登慢慢呼出一口气。“对极了,”他说,“把锯子拿来。趁天光再干点活。”
男孩打了个哈欠,拿出那把两人用的弓形锯。他们一起把木材上斧头砍过的地方锯下来,留下一个能看清年轮的平滑圆切面。
“今天就这样吧,”洛雷登说,“我们明天继续下一步,那才是重要部分。趁我生火的时候,你去把斧头找回来。”
“我的胳膊都被扎伤了。”男孩垂头丧气地说。
“用镰刀把荨麻丛割掉,”洛雷登耐心地说,“然后你就能找斧头了,也不会扎着自己。”
男孩嘟哝着。“你早点告诉我啊。”他说。
洛雷登在柴火堆旁抬头微笑起来。“我本来希望你能自己琢磨出来。”他回答,“快动手吧,我们没那么多时间。”
日落后一小时,他们来了。五艘放低了帆的黑船,从海湾口的两块岩石间穿过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五艘战船在暮光中驶进一个狭窄入口,显示出高超的航行技术。船员的动作也十分熟练,胸有成竹。
他们迅速而安静地靠岸,各司其职。军官们将他们分为两队,带领他们登上海滩。没有盔甲和武器的碰撞声,没有皮带的拉扯声,没有对话和粗心大意的脚步声。从高戈斯埋伏的地方数不清人数,但他估计至少有两百人,可能多达两百五。对于一次简单的回收抵押物行动来说未免过于兴师动众。但如今,回收抵押物不再是简单的事了。
“比我们预料的多。”旁边的人悄声说,听上去吓坏了,这很自然。
“我们对付得了,”高戈斯轻声回答,“闭上嘴别动。”
话说得倒是笃定,他心想。一打三的局面可不妙啊。他抬眼向山坡上的农舍望去,按照他的命令,那儿的塔楼上点着灯火。一条路从海滩一直延伸到农舍前门。按照一般逻辑,这帮人会顺着小路前进到离栅栏大概一百码外的地方,然后兵分两路,一队人在前,另一队绕到后面。换成他,他就会那么做。对他们来说很自然,而且没有其他选择。
小路两旁全是岩石,突袭者的身影很难辨认。多亏高戈斯锁定了目标,才能勉强看见。借着岩石的掩护,在这里干掉他们。这种打法很简单,问题在于对方的战线拉得太长,他的人无法攻击对方全体。如果对方殿后的人保持冷静,没有逃窜,他就有麻烦了。另外,这地方实在太适合伏击,他们肯定会提高警觉。
第一队人的首领越过了高戈斯先前测量过的离自己五十码的标记。现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脑袋和四肢,而不再是一团团模糊的深色人影。他意识到,这很像他小时候在森林里潜伏猎鹿。技巧就是耐心,起身放箭之前等的时间越长越好,但也要知道埋伏的时间越长,不小心挪动或者发出声音暴露自己的可能性就越大。从前他一直没有耐性,猎物刚进入射击距离就立刻放箭。幸好他已经得到了教训。
这队人走出岩石密布的区域,步伐仍然从容流畅,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如果他们有战斗经验,走出适合伏击的岩石群后应该都松了一口气。现在,离目的地只隔着一块平坦开阔的空地。他们大概觉得自己和到了家一样安全吧。
高戈斯站起身,大喊:“放箭!”
他选的伏击点很好。小路位于一条低矮得几乎让人意识不到的山脊,他的人则藏在两边的低矮处。向上射击的角度刚刚好,还能避免流矢误伤另一边的自己人。距离只有五十码,即便光线昏暗,也没有理由射不中,而他已经把手下的箭术训练得很出色了。第一轮齐射的效果让人相当满意。
敌方首领倒下了,于是没有人立即下达可能会扭转局面的命令。大多数突袭者僵在原地没了主意,这给了他们足够时间发起第二轮齐射。高戈斯意识到自己刚才搭的箭还留在弦上,于是随意选了一个敌人,右手拉弓,左手向前推,顺着箭杆瞄准。感觉到右手食指触到嘴角后,他松开手,不过没有花时间去看箭的去向。敌方的军官正在叫喊:向左转,向后转,全体收紧队形!他想一鼓作气解决敌人,所以一刻也不能浪费。抢先放了两轮箭,这大概有助于抹平人数的悬殊差异。他叫道:“上!”
在黑暗中搏斗挺尴尬的。眼前这人大概误以为他是己方士兵,压低了盾牌开始说话。他没机会说完了。高戈斯在四码之外射中了他,听见箭杆在巨大的冲击力下折断。那人一声不吭地倒了,高戈斯快速打量四周。他也分不清周围人是敌是友,这令他感到不安。他迅速搭上另一支箭,开始拉弓,准备好在下一个目标出现时立刻放箭。这次他没等太久。有人向他冲过来,应该是敌人。这么近的距离不能冒险。他应着弓的拉力扩张胸口,然后感到有什么东西断了。
有那么一秒钟,他不确定发生了什么。有个东西同时重重击中了他的脸和腹部,惊恐之中他觉得敌人击中了他,他马上就要完蛋了。但他本来瞄准的那个人和他擦身而过,跑出几步,猛地倒在地上。然后高戈斯意识到拉满的弓折断了,那两记狠击来自弓臂。他激动地骂了句粗话。没丢掉性命当然值得高兴,但拉断了最爱的弓又让他气愤不已。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它今天是干什么?他恼火地想着,扔下断弓去摸索自己的刀。怎么这么不走运……
面前一尺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高戈斯拔出刀——该死的东西勾住了刀鞘,差点没拔出来——狠狠刺了过去。那人发出一声低号,蜷起身体倒下,刀刃随之从他身上抽出。对方滑到地上时,高戈斯才看清他确实是个敌人。
他再次环顾时,发现一切都结束了。有人拿着火把从栅栏的那儿跑下山坡——那是他的后备部队,来得太晚,没了用处。他猛地反应过来,赶紧抢在手下人误伤战友之前下达命令,停止作战。这种事今晚大概已经发生了几次了,跨过刚刚杀死的那个人时,他意识到,总会发生的,黑暗中没人会知道,也没必要因此忧心。
火光照亮了的景象让他很满意。大概七十名敌人扔下武器坐在地上,刚中埋伏就放弃了抵抗。剩下的都死了,大多数是在两轮齐射中被解决的。他自己损失了七个人,另有二十来个伤员,伤势严重的只有五六个。有个人肺部中了一箭,看样子活不成了。真是不幸,因为敌人中间没有谁带着弓箭。他看到另一个人的脸从颧骨到嘴唇被割了个大口子,脸颊的肉向外翻出来,露出牙齿和下颌骨。敌人中也有受伤的,但上面对此有明确规定,给他省去了做决策的麻烦。
“好了,”他大声说,“看来可以收工了。大家睡一觉,明天早晨埋掉尸体。”他环视一周,找到那个开始时埋伏在他身边的年轻的银行职员。“把伤员转移到农场去,弄点干净的水和绷带。最好把他们安排到主屋,剩下的人去谷仓。”
年轻人点点头,匆忙跑走了。他看起来吓得不轻,这是他这种孩子第一次亲历战斗后的正常反应,给他分派任务有助于转移注意力。高戈斯跪下来,捡起被一条蜡线连在一起的两根木棍。
“那是你的弓啊。”头顶上有个声音说。他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这婊子打到一半时断在我手里了。真可惜,用了这么多年。”
先前说话的人,是替他工作的高级职员,在他旁边的地上坐下来。“行动挺顺利。”
“还好,”高戈斯回答,“不过还有一件头疼事。我最好现在就去和那农夫谈谈,毕竟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他。”
他站起来,拿着断掉的弓走开了。出于某种原因,他怎么也做不到狠心扔掉它。
农夫和他的家人都在主屋里。他在往火里添柴,妻子忙着照顾着一个头皮受了点小伤、但血流不止的伤员。几个孩子拿着水罐、毛毯和做绷带用的亚麻布条跑来跑去。高戈斯突然间没了接受赞美和感谢的心情。但这次行动的目的就是向这些人证明,他有能力保护他们,所以他必须做做样子,说些套话: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的荣幸,我们的责任就是这个,是时候让那些混蛋知道厉害了。他平时很擅长说这些,今晚却只想尽快洗澡睡觉,明天一早回自己的房子,回到家人身边。
“这一切多亏你们,”农夫的妻子说,“都是你们的功劳。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掉你们冒着生命危险——”
“这没什么,”他稍微有点敷衍地回答,“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是我们的职责。把这个告诉你的邻居们就行了。”他又想起一件事,“现在需要一块地来埋尸体。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们就直接在交战的地方挖坑了。我的手下想尽早离开,不想明天一大早忙活着搬运死人。”
农夫显然不喜欢这个点子,高戈斯也能理解。现在是农闲时间,但交战地点是块平坦的好土地,作物产量应该很不错,就这么浪费掉实在可惜。他设想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听说有人想在他的田地里埋下两百具尸体,差点笑出声来。“就这么定了,”他说,“我们明早动手,不麻烦你了。”
农夫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高戈斯猜得出他在想什么。重新挖开两百座坟墓,把腐败的尸体搬进船里再驶到海上抛尸可不是易事。要花上几天甚至几周的功夫才能把那片地清理出来再犁好,还会害他们推迟耙地播种冬季大麦的时间。他想得没错,这不公平。“我又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把它们用推车运到海边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农夫高兴起来,点了点头,明显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他的妻子正好相反,又滔滔不绝地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情。高戈斯忍着没打哈欠,转身向谷仓走去。
也许他们习惯这种事情了,他走过前院时想。这地方确实是典型的农场,每一寸空间都有各自的用处,没有装饰,全是实用的东西,但和他从小住的那种又不一样。这儿的栅栏是十二尺高的木桩,墙壁和大门十分厚重,本该是农舍的地方建着坚固的塔楼,好像每日劳作还不够辛苦似的。为什么人们要彼此攻击、彼此防备呢?这问题没什么意义,因为这里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大概乐意这样生活吧。”他对那个职员朋友说。
“我不这么认为,”高级职员回答,“他们只是习惯了而已。你从小这么长大的话,压根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不对——这才是让人惊奇的地方。我们家的农场和这里没什么不同。当然,比这儿大得多,”他很快补充道,“修得很体面,但大体格局是一样的。只不过建筑用的是石材,既有门楼又有塔楼。有一次,在我曾曾祖父的那个时代,我们被围困了整整六天。”他听起来很为此骄傲,高戈斯没有过问。
“这种生活方式真蠢,”高戈斯回答,一头倒在一堆稻草上,“反正不对我的胃口。”
“你说哪种,打仗还是务农?”银行职员微笑起来,“肯定不是说打仗,毕竟那是你的工作。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是在农场长大的吗?”
高戈斯打了个哈欠。“两者分开是没问题的,”他回答,“但合在一起就受不了了。你想想,要是庄稼在收割之前很可能被一帮混蛋放火烧掉,你还能每年一次次犁田耙地播种吗?想想就让人发疯。”
银行职员耸耸肩。“害虫总会有的,”他心平气和地回答,“庄稼总会被田鼠、兔子、乌鸦和鸽子糟蹋,还有士兵。你收割的永远是剩下的东西。如果这一年你损失大,下一年就多借点钱,从头来过。”他皱起眉头,看向别处。“就是这么开始的,”他轻轻说,“也会一直这么持续下去。幸好有我们这样准备改变这一切的人。”
“没错。”高戈斯翻了个身,回答道,“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准备睡觉了。”
职员笑了起来。“你是因为那把好弓折断了觉得难受吧。”他说,“很正常,”他补充道,“我懂的。”
高戈斯想了想。“你说对了,”他说,“确实是这样。我说过,它跟了我很多年,从小用的就是它。事实上,这是我弟弟给我做的。”
“哪个弟弟?你有好几个。”
高戈斯露出微笑。“我用这把弓射中过不少目标,”他说,“记不清它帮我逃过多少麻烦了。当然,也让我惹上了不少。但那不怪弓,完全是我的错。”他拿起断掉的弓臂,靠近油灯的黄色火光。“弓腹裂了,真不敢相信。”他说,“就在这儿,角片层里,裂缝就是从这里出现的,一直穿过木材,裂到弓背的筋丝里。”
“真的吗,”职员兴趣缺缺地回答,“唉,那可真是……”他没费心把话说完。高戈斯把弓的残骸在自己身边放好,双手垫在脑后。
“我得让他给我做一把新的。”他说。
“董事很快就会接见您。”那个男人朝一张看起来冰冷坚硬的石凳点头示意,然后走开了。
亚历克修斯想到自己的痔疮,心里一阵抱怨,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和他想象的一样冷硬。也许站起来还好些,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风湿病,决定不那么做。他思考了一番,认为总体来说,这把年纪已经不适合待在办公室外光秃秃的倒霉候客室里,准备面见董事之类的人物了。话说回来,不论在哪个年纪,他都不适合做这档子事。
这地方其实还不错,颇有点气势恢宏。前厅开阔,天花板很高,屋顶是悬臂托梁式的,粗大的石柱用的是表面粗糙的粉色花岗岩。室内没有装饰,连白石灰都没涂,但从建造方式可以看出,这一切背后的势力拥有充足的金钱和资源——这种感觉也是符合事实的。那位他根本不认识的董事轻而易举就把他从岛民手中买了下来,用一艘气派的快船将他运到这里。而他在岛上有钱有势的朋友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做。至于这些人究竟是谁,拿他有什么用处,他毫无头绪。这地方的主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喜好收集哲学家的。
时间流逝,石凳却并没有变得更舒服。亚历克修斯吃力地站起来,不顾双腿的抗议,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刚来时穿过的大门。这门倒有点眼熟,属于对佩里美狄亚大气风格的拙劣模仿,显然出自从来没去过佩里美狄亚城、也没亲眼见过佩里美狄亚建筑的工匠之手,看起来颇为怪异,几乎有点可笑。
他意识到,这地方最让他感到不安和被冒犯的,就是一切都太新了。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从那些利落、整洁、锋利的石料边角以及鲜艳的色彩来看,整座建筑最多不过落成了五年。空气里甚至萦绕着新灰泥潮湿的霉味,以及石粉独特的气味。看样子,他心想,这儿的人不仅有钱,还是个暴发户。这让他恼火。他试图平复心情,但成效甚微。作为佩里美狄亚公民,他受不了新建筑。从前,城里的露天厕所都有四百年历史,还是用抛光过的玄武岩建造的。
好吧,暴发户也有做正经生意的。诸如发现一条银矿脉,找到通往南边的新海路,等等。或者他的钱来自海盗勾当、革命或内战。也有可能这是一个新王朝,屋里坐的是篡权成功的军阀。但这样的话,他现在等着见的就是一位君主,而不是董事了。董事这词和某种生意相关。想到要见的是富商巨贾,他稍微安心了一点。但一般发家的商人,肯定会把自己的大宅装饰得豪华俗气,乱炖一般摆满从五块大陆搜刮来的珍宝,以及各种题材混在一起的雕塑和画作。眼前这种苦修般冷峻的风格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他觉得有那么一丝眼熟——看着像个注重冥思的修会,或者成功从教会分裂出来的异端。空旷简洁的装潢,让人不适的家具,以及挥金如土的建筑风格,加在一起,让他想到了他过去的学会。另一方面,装饰性物品的缺席也可能意味着某种针对图像的宗教禁忌,要不就是极度贫乏的想象力。总之肯定离不开学术或宗教影响。
远端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不是先前带他进来的那位,但样子差不多。不等亚历克修斯有机会清嗓子,他就消失在视野中。看来是个忙人,也就是说,做的是经商或者行政方面的工作,但他没有文职人员标志性的华丽袍子和发福的肚子。他就是董事吗?那男人看起来更像士兵,脊背笔直,行动敏捷,朴素的深褐色衣服像战场上穿在盔甲底下的那种。亚历克修斯摇摇头,再次坐了下去。他觉得又冷又饿,困惑不解,小便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了。他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我是个哲学家,应该在这儿好好沉思一番,而不是满脑子想着屁股疼。要是有本书看就好了。这地方唯一可读的就是董事的门上用古怪的字母刻成的一行字,就算他不是什么语言学家,也明白上面写的是非要事请勿入内。他交叠双手,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够睡着。
让人惊奇的是,他做到了,因为他发现周边的环境变了样,自己正站在某个作坊里,盯着一个男人的后脑勺。他所处的地方光线昏暗,但光线从敞开的门射进来,罩住了那个男人。他站在工作台前,正在刨一块细长的木料。空气中充满了漂浮的灰尘,在光柱里清晰可见。
这是巴达斯·洛雷登上校,那个法庭剑士。他在这里干什么?
亚历克修斯试图开口说话,但他的声音似乎在这里不起作用。天啊,肯定又是未来。我还以为这档子事已经结束了呢。他注意到洛雷登耳朵上方的头发中有了几抹灰色。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年,而亚历克修斯对自己两年来的衰老十分清楚。他试图去看洛雷登的脸,但是挪不了位置,只能尽力伸长脖子。仍然没用。四周弥漫着一股糟糕的气味,他闻出那是在烧骨头。身后的炭火上煨着一口铁锅,烟雾缓慢上升,从茅草屋顶的一个洞飘了出去。
一个男孩出现在门口,短暂地挡住了日光,洛雷登叫他让开。
“对不起,”男孩回答,“但你不是说……”
“好吧,”洛雷登嘟囔,“放在台子上就行。”
男孩走过去,放下手里拿的东西,那是一个托盘,上面放满挽成小团的细丝,每一束都只有手指大小。“我做的还对吧?”男孩怀着希望问。
“挺好。”洛雷登头也不抬地低声说,“现在把它们摆开,摆在我能拿到的地方。我得趁胶水冷却之前把活干完。”
男孩听话地沿着工作台边缘排好细丝。洛雷登放下刨子,用手指抚摸木料表面,然后转过身。亚历克修斯看见了他的脸——
——然后觉得脑袋猛地往下一沉,原来是他靠着的那个肩膀挪开了。他睁开眼睛,嘟哝了一声。
“对不起,”身旁的人说,“我不是故意惊吓你的。”
并排坐在冷石凳上的是一个女人,也就是刚才被他当成枕头的肩膀的主人。她观察了一会儿亚历克修斯窘迫的神情,然后笑起来。
“我诚心道歉。”亚历克修斯说,他仍然因为睡意和头疼而头昏脑涨,大概是刚才睡觉时的姿势不对,“我没意识到——”
“没关系,真的。”女人说,仍然面带微笑。她的个子应该比看起来还要高,体形丰满,一张圆脸上长着光滑的胖脸颊和小巧的下巴。头发是灰白色的,这个发色似乎早来了五年左右,梳着一个整洁的圆发髻,上面插着一把没有多余装饰的鲸骨梳。发髻把头发拉得很紧,看起来就像犯人的双手被捆到了背后。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灰色罩裙,右侧肩膀上有个衣蛾蛀洞,被一双巧手缝补得很好。“我的祖父和你一样,他傍晚总是打瞌睡,和他一起坐在高背凳子上的人就得一动不动等他醒来。”她打量了他一下,微微皱眉,“说真的,你看上去很疲惫。”她说,“你还好吗?”
“还好。”亚历克修斯回答,稍微挺了挺腰背。
“不需要解手?”
“不,谢谢你。”亚历克修斯坚决地说,“原谅我,”他继续道,“你知道董事有没有在办公室吗?我坐了很久,已经不大相信里面有人了。”
女人点了点头。“我刚从那里出来,”她说,“里面没人。”
亚历克修斯叹了口气。“那你觉得我现在离开不要紧吧?”他问,“天应该已经晚了,我还得找个地方过夜。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士兵没透露多少,但我猜那位董事召我来并没打算提供住宿,”他继续道,“或者可能会给我一间客房,或者把我关进牢里。”
“你是来这里见董事的。”女人的语气有些奇怪,既不是问题,也不是陈述,“没错,已经挺晚了,看起来你应该上床休息。”她站了起来,走到对面,在办公室门口停下。“你想吃点或者喝点东西吗?”
亚历克修斯考虑了一下。“想啊,”他说,“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想喝点水。”
“一点也不麻烦,”女人说,“要吃点什么吗?”
“一会儿再说吧,看我还要在这儿坐多久。”
女人耸了耸肩。“没问题,”她说,“这样的话,我们最好快点开始。我们进办公室吧,里面更舒服点。”
“你就是董事?”亚历克修斯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女人没有立刻回答,她推开门,走到一张巨大结实的桌子后面,一屁股坐进一张巨大结实的椅子里——就算房顶塌下来,这些家具肯定也毫发无伤——挪动身体找到最舒服的姿势。亚历克修斯跟着进了屋,在桌子对面一张同样厚重但块头稍小、造型更端正的椅子上落座。屋里光线很暗,女人摸索着用火绒盒给一只简朴的陶土油灯点火。
“这样好多了。”她说。宽敞空荡的房间里只有这盏孤灯,光线散射开来。亚历克修斯从前见过的走廊、储物间和档案室的照明都比这里强。“好啦,”她微笑着,脸颊上出现了两个酒窝,让人想起雪地里鸟类的足迹。“欢迎来到思科纳岛。”
“谢谢你,”亚历克修斯回答。他的头现在疼极了,就连油灯微弱的黄色光芒也刺得他难受。“我很抱歉,”他继续道,心里也知道话说得越多越难堪,“我之前不知道你就是董事。我还以为……”
“不要紧,”女人轻快地说,“我叫尼莎·洛雷登。我是这座银行的所有者。”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想不出怎么聪明地接话。他注意到她的耳垂上有小小的瘢痕,是以前的耳洞重新愈合留下的。“我应该认识你弟弟,”他说,“巴达斯·洛雷登。”
她表情不变,点了点头。“我想你也见过我的另一个弟弟,高戈斯。”她说,“他提起过你。”
“是的,”亚历克修斯说,“没错,我和他见过一次。时间很短。”
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仿佛亚历克修斯是她为晚宴购买的一块昂贵的肉,而她正在考虑拿他做成什么菜。“当然了,我还有另外两个弟弟住在中邦,你不认识他们。噢,”她补充道,“我都给忘了,你的水。”
没等亚历克修斯开口,她就离开座位,拿起一个木制水杯,从一只浮雕装饰的巨大黄铜水罐里接水。水罐看着像是一件战利品,或者是邻国君主赠送的国礼。水杯却像是自家做的,不是车床上的产品,而是用凿子费心费力掏挖而成。杯沿上有个小小的裂缝。亚历克修斯接过杯子握在左手里,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在她对自己说话时大口喝水会显得很无礼吗?但不赶快喝掉她亲手倒的水会不会冒犯她?他突然注意到,这房间太干净、太整洁了。她的表现就像刚租下这里,对所有家具都小心翼翼,以免弄坏了什么东西之后赔钱。那水罐是南边出产的,应该有配套的陶瓷杯子,不知她是不是只肯拿给贵宾用?他脑子里浮现出女人忙碌地收拾打扫房间的场面,这可真是够古怪的。以前家里每次来客人之前,他母亲就会这么做。说不定她就是趁刚才那会儿才把这地方收拾出来的,所以才会让他坐在外面那张冷硬的石凳上可怜巴巴地等着。亚历克修斯举杯抿了一小口。“好吧,”他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她又微笑起来,脸蛋活像烹饪用的那种苹果。“你是想问,”她说,“为什么我让人把你从半个世界之外硬拽到这个你可能只听说过两三次的地方,还把你扔在候见室那么长时间,是不是?这个问题合情合理。后半部分的答案是,我很忙。你要是饿了的话一定告诉我,好吗?”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怕她。她比他年轻三十岁左右,却让他想到自己的祖母。“前半部分呢?”
“噢,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她边回答边目不斜视地从一只陶土浅碟里拿出一把葡萄干来吃,“我想让你帮我施点魔法,拜托。”
亚历克修斯再次深呼吸。不久之前,他还有一套针对这种场合的演说,可以简洁地阐明抽象哲学家与魔法师之间的区别。但那是专门为学生和达官显贵的太太编写的。这位董事并不是这两种人,他决定即兴发挥。
“很抱歉,”他说,“但我不是魔法师,就算想施魔法也没有那样的能力。事实上,我认为没人能做到。我研究的是一种半科学、半形而上学的概念,叫作元理,和时间的结构密切相关。这些年来,我们的研究偶尔会产生不受控制的奇怪副作用,而这些副作用让人误以为是魔法。但因为我们谁也不知道这种现象究竟是——”
“当然了,”尼莎·洛雷登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就是最让人恼火的地方。你们对它一无所知。”她把胖乎乎的手指交织在一起,透过这个动作,亚历克修斯意识到这女人确实是个在银行业做成巨头的能人。“你不理解魔法,但能够施法。我理解它,但不能施法——至少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我教你,你帮助我。怎么样?”
很久以前,亚历克修斯曾有个开锯木厂的叔叔。叔叔锯木头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面却不怎么样,但他的妻子(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四岁)却有着出色的生意头脑。她教了年轻的亚历克修斯一些谈判的窍门。第一:如果对方滔滔不绝,一定要简单地总结他们的意思。第二:最好开门见山,尽快切入正题,讨论交易本身。第三:让对方知道一些你的弱点。第四:让对方觉得你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第五:永远不要尝试让对方无利可图的生意。巧合的是,他那位姑姑也是矮胖身材。
“你说你理解魔法,”他说,“这很有趣。我们——我所属的学会和学者们——承认世上有天生就能理解甚至操纵元理的运行的人。我们叫他们‘天赋者’。一般来说,他们似乎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能力。你是说你也是天赋者吗?”
尼莎·洛雷登弹了弹舌头。“我的话你也听到了,是吧?”她责怪地说,“你们口中的‘天赋者’并不理解魔法,但是能够使用它。我正好相反。你我二人之中,天赋者并不是我,教长大人,而是你。”
亚历克修斯刚想回应,但紧接着,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安静下来。
“你说得没错,”尼莎·洛雷登继续说,“你从来都没有意识到你自己的能力。拜托,仔细想想。关于我女儿和我弟弟巴达斯的那件事,你可是用了挺强的魔法。我打赌你没法告诉我你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对不对?”
亚历克修斯犹豫片刻,这才开口。“对,”他说,“我确实不能。好吧,我能够非常笼统地解释,但是没法描述每个步骤是怎样的。”他皱眉说道,“你是说你能解释?”
尼莎忍住一个哈欠。“哦,当然,”她说,“道理又简单又复杂。打个比方,举起一块巨石的方法非常简单,但只有力气极大的人才能做到。我知道怎么举起东西,但没有那份力气,没法到处举石头玩。魔法也是一样的道理。”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继续道,“我看得出你对我的用词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词了。我想你大概可以管它叫‘与元理操纵相关的异常物理现象’,但我觉得太拗口了。你拿定主意了吗?想还是不想学?”
亚历克修斯想起了他叔叔的妻子。“你是想让我买我没看见过的货物。”
“不。”尼莎回答,“我提出的交易是:我们互相同意对方的条件,然后你得到货品,之后你再付钱。毕竟,在你学会我要教给你的东西之前,你是做不成我想让你做的事的。”
“好吧,”亚历克修斯谨慎地说,“先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
回答之前,尼莎再次瞪视他。这应该是为了让他不自在。效果立竿见影。“并不比你为我女儿做的事更难。”她说。
亚历克修斯摇摇头。“虽然我不太确定,也不太明白,但我认为佩里美狄亚城之所以被攻陷,部分原因正是我为你女儿做的事。至少,它引起了一系列麻烦,还让我大病了一场。我不想再被卷进那种事了,就算这意味着我无法学到你想教给我的东西。反正,”他以一种他姑姑准会欣赏的方式耸了耸肩,补充道,“我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很好。”尼莎说,“我告诉你一些我家族里的事吧。你已经知道,还住在中邦的时候,我弟弟高戈斯想让两个城里来的有钱年轻人强奸我,事情败露后,为了掩人耳目,他又杀了我的父亲和丈夫,还试图杀掉我和巴达斯。高戈斯逃走后,几个弟弟把这一切都怪到了我的头上——没错,我确实曾和那两个小伙子眉来眼去,想让他们把我带去佩里美狄亚。高戈斯把他们也杀了,也就是说他杀了我女儿的生父。尽管如此,”她轻轻摇头,“高戈斯和我现在关系仍然很不错,至少,我们是彼此仅有的家人了。克利法斯和佐纳拉斯因为巴达斯的原因,拒绝和我们俩和解。
“说到高戈斯,他真的很相信家人这个概念。我不怎么在意,有没有都无所谓。我把女儿锁进了牢里,因为她脑子出了毛病,一直不停地发起威胁,嚷嚷各种可怕的事。高戈斯觉得我这么做很糟糕。但她的威胁大多是针对巴达斯的——高戈斯很宠巴达斯,一直如此——他只能承认我做了正确的选择。你看,高戈斯和我都是有生意头脑的人,我们知道怎么减轻损失,怎么抛弃过去,也知道齐心协力才能开创一番事业。我们也做到了。”
尼莎停顿了片刻,让亚历克修斯消化她的话。“我想,我们两人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一心一意和讲求实际。我们对生死、爱恨和对错都很理智。对待那个被你冠以冗长名字,被我们叫作魔法的东西也一样。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觉得自己还能选择帮不帮的话,”她微微一笑,“那我只能说,作为一个老人,你很天真。”
亚历克修斯点点头。“你是想让我为你杀人吧,杀很多人。”他说,“只杀一个人没必要用魔法。”
“噢,不是,”尼莎说。“你又没好好听了。仔细点,动动脑子。我们不是想让你杀人,实际上正好相反。想杀巴达斯的人,是之前的你,记得吗?是我们阻止了你。至于现在,”她愉快地继续说,“我们想请你让巴达斯重新爱上我们。这其实是为了高戈斯,而不是我,但我也会高兴的。是时候让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重新成为家人了。而且,”她补充,“我们的生意也用得上他。你是巴达斯的朋友,你就不想看到他和他最亲近的家人重归于好吗?”
亚历克修斯用手心摸了摸胡子。“我明白了,”他说,“你想让我把你弟弟送给另一个弟弟当生日礼物。”
尼莎笑了。“为什么不呢?”她说,“毕竟,这是他想要的。”
男孩抬起头,脸被火光照得通红。
“为什么要在又冷又黑的时候干这种活?”他问,“放在夏天,我们一天就能做完。”
洛雷登凝视着火焰,没有转头。“要在树汁少的时候动手,”他说,“这样木材更容易干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要等到地上积雪有一尺深才砍树。”
男孩看着他。“你不是城里人吧?”他问,“我是说,不是城里长大的。”
洛雷登摇摇头。“我的老家是个你没听说过的地方,”他面无表情地说,“那里会下大雪,春天的气候和现在差不多。”
男孩打了个哆嗦。“听上去真可怕。这里已经够糟了。我想我要过很久才会习惯。”他可怜兮兮地说。洛雷登微笑起来。
“必要的话,你能习惯的事情多着呢。”他说,“你现在该做的就是多加点衣服,都这么大的人了,不该需要我提醒你这个了吧。”
男孩盯着火,似乎想知道洛雷登在看什么。“你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吗,”他问,“在你来城里之前?”
“不,也不算。我们都是农夫,普通人。但做农夫必须懂很多事。我们从来没有买过任何能自己做出来的东西。除此之外,我还学了很多其他手艺,也没觉得有什么。我是说,”他笑着补充,“这也不难,是吧?”
男孩拉长了脸。“我觉得很难。”他说。
“你当然会这么觉得。”洛雷登愉快地说,“我猜你也不会钉马掌,建房子,打铁钉,铸锅,或者编绳索。我都会。当然,技术不是特别好,但也够用了。不过我承认,我摆弄木材的手艺比大多数人强一些。这活儿很轻松,也不枯燥,能赚不少钱。这里的人们手都特别笨。”
“笨得就像一帮农夫。”男孩说,“噢,抱歉,无意冒犯你。”
洛雷登摇摇头。“不是农夫,”他说,“是平民。两者是不同的。我以前不觉得,但事实如此。不过,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得说,幸好这儿有军队,让我们源源不断地有活干,而且交了货就能拿钱。”
男孩舔着牙齿。“他们不是要求要用紫杉木或者桑橙树的木料吗,”他说,“为什么我们要砍白蜡树?”
洛雷登低声笑了起来。“小伙子,”他说,“那帮人连紫杉树和芹菜杆都分不清。他们要紫杉木和桑橙树,也是在某本书里看来的。只要我们用生牛皮加固,白蜡树完全没问题。”
他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头,然后躺下来,双手垫在脑后。山谷里远远地传来狼嚎。男孩猛地坐起身。
“镇定点。”洛雷登笑道。
男孩紧张地看着他。“那是狼啊。”
“当然了。赶快睡吧。”
“但是肯定……”男孩环顾四周,好像火光边缘随时会出现发光的狼眼一样。“我们不该爬到树上吗?”
洛雷登打了个哈欠。“你想爬树就去爬,”他说,“如果还能找到树的话。我们今天应该已经把最后一棵给砍掉了。不管你睡哪儿,都该尽早睡下,明早还有很多活要干呢。”
男孩明显没有被说服。“好吧,至少应该有一个人守夜。”他说,“以防万一,对吧?”
“你自便,”洛雷登坐起来拿过工具包,垫在脑袋下面,闭上双眼,“晚安。”
他几乎立刻便睡着了。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已经不存在的)佩里美狄亚城门楼的防御墙上,目光越过城外草原人的帐篷,望向东边那条似乎一直延伸到天上的河流。一旁的走道上站着哥哥高戈斯,他们关系和平,差不多算得上友好。高戈斯正在给他讲思科纳的战事,可他并没有认真听。别人讲的战争故事一般都很无聊。
“你应该来思科纳。”高戈斯在说,“这座城市大限已到,他们终究会赢,待在这里没好处。我在思科纳需要你这样有经验的人。”
洛雷登看着自己摇了摇头。“谢谢,不用了,”他说,“我为什么要奔波大半个世界去替你卖命?眼前不就有一场战争吗?我又不是雇佣兵。”
高戈斯冲他皱了皱眉头,似乎被冒犯了。“不是那样的,”他说,“你是我的家人。我们应该待在一起。”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避开这个话题。”另一个洛雷登回答,“就算离开城市,我也会去一个能靠正当劳动吃饭,没有人老想要我命的地方。”他耸耸肩,“我甚至可以做回农夫。”他停了停,“我说了什么好笑的吗?”
高戈斯咧嘴笑起来。“抱歉,”他说,“我不是故意没礼貌的,只是想到你要回农场就忍不住。连猫都会笑的。”
“好吧,”洛雷登说,“我可以靠一门手艺吃饭。我能干的可多了。”
“说三个看看?”
洛雷登想了想。“我可以当制轮工,”他说,“或者修桶匠。记得吗,以前家里的桶都是我修的。”
“修完还是漏水,”高戈斯说,“你从来都没法让新桶板严丝合缝。记得那年受潮的玉米种吗,盖子一打开,发现它们都在桶里发芽了。”
“好,不当修桶匠,还有很多其他选择。我可以当铜匠,那个我拿手。”
高戈斯咬了咬下唇,微笑起来。“想想你背着工具包,在村里走来走去修补锅子的样子。承认吧,弟弟,只要不是见血的营生,你就做不好。你应该继续做你擅长的事,和我一样。归根结底,什么工具干什么活。我生来是挣钱的,你生来是杀人的。这和对错无关。”
“见鬼去吧,”另一个洛雷登厌恶地说。旁观这一切的洛雷登全心感激这场对话从来没有发生过。现在城市已经毁灭,也再也不会发生了。“你这话真讨人厌,而且根本不对。你说得好像我是一辆收尸人的马车一样,周围永远有一群石头砸不中的乌鸦。而且,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觉得自己是个生意人。”他恼火地说,“要说家里有谁靠杀人出人头地的话,那应该是你。”
高戈斯用手肘撑着护墙,看着远方的帐篷。“这一点我不否认。”他说,“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后悔的事。但每次都是为了解决问题,我从来没有以此为生。如果摊开来说,”他慢慢转过身,看着弟弟的眼睛,“那我得强调,至少我出人头地了。你却一辈子都在狼狈挣扎,每天要面对新的血战。当然,你总是赢,另一个倒霉蛋总是会死。但你又得到了什么呢?至少我每次杀人都有目的,都面临无法避免的情况。”他叹了口气,转开眼神。“我和你说实话,”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晚上肯定睡不安稳。”
——而这显然是某种信号,因为巴达斯醒了过来,看见了第一缕天光,一轮冰冷虚弱的太阳正在灰色的云层中游走。男孩在几尺远之外睡熟了。巴达斯微笑起来,用脚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醒醒,”他说,“好消息,狼没把你吃掉。”
男孩哼哼着翻了个身,拽着毯子。洛雷登把它扯了过来。男孩嘟囔着坐起来,用指关节揉着眼睛。
“把楔子拿出来,”洛雷登说,“去呀,我们有很多活要干。你最好认真点,今天的活很关键。”
男孩咕哝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洛雷登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大概猜得到。他在木材截断的一端坐下来,查看上面的年轮。
“我现在做什么?”男孩问。
“拿把锯子,”洛雷登回答,“我们得先把树枝修掉才能做其他的。”
修整完原木的时候,太阳已经高挂在空中了。四周无风,甚至还有一点暖意。“我们可以从这里削出四条木料。”他说,“如果谨慎一点的话,五条也有可能,取决于它断得干不干脆。好,你坐到原木上,我把第一个楔子敲进去。”
他把楔子的前端压在画好的一条线上,单手拿着斧子,轻柔稳健地用斧背敲击,直到确定楔子已经嵌入木头。然后后退一步,右手握住斧柄,左手扶着斧柄末端的圆头。他集中精神,目不斜视,挥起斧子向下砸去。斧背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楔子,一条裂缝沿着他画出的线开始延伸。
“看明白了吗?”他直起背问。
“没,”男孩回答,“从我这儿啥都看不清。”洛雷登叹了口气。“到这儿来看,”他回答,“看到这儿裂开了吗?”
又敲了十一二下之后,裂缝增加了五寸左右,可加塞一个楔子了。洛雷登从裂口上方小心翼翼地把它敲进去,每次敲击的力道都和斧头从手中自然落下差不多。“这很重要,”他停下来。挥几下斧子就累成这样,大概是懒了,或者老了。他趁着喘气的空当继续说:“别忘了我教你的,让斧子本身的重量来完成工作。”
“没忘。”
又敲了两下,裂缝已经很宽了。第一个楔子掉了出来,洛雷登捡起来,将边缘压进裂缝最上端几寸的位置。“就这样继续敲。你在认真看吗?”
“当然了,”男孩底气不足地回答,“我在看呢,不骗人。”
洛雷登哼了一声。“你得仔细,”他责备道,“这比你想的复杂多了。不是劈开就完事,必须劈得利落笔直,不然我们的时间和这棵好树就都白费了。说起来,你弄丢的斧头找回来没有?”
“我一会儿会去找的,我保证。你继续吧,我在看呢。”
“你最好看仔细点,下一次就轮到你来了。”
洛雷登对工作进度感到很满意。每一个楔子都把裂缝撑得更开了一点,让木材沿着他选择的方向渐渐分开,也让一个个楔子逐渐松动,直到可以毫不费力地取出来。太神奇了,他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享受机械带来的便利。换成其他人,很容易产生错觉,觉得自己要什么有什么。最后一个沿着对角线敲入的楔子切开了木材剩下的几寸。两半原木各自翻到一边,像代数命题一样整洁而协调。他点点头,把斧头交给男孩。“该你了,”他说,“把这两半各自劈开,搞砸的话,我让你走路回家。”
男孩气愤地看着他,弯腰去捡楔子。“我打赌你第一次的时候搞砸了。”他说。
洛雷登笑出了声。“事实上,我第一次做得很成功,”他说。男孩跪下去研究木料,“第二次却把木材毁了,砸烂了楔子,还弄坏了斧头。那之后我足足两天没敢在家里露面。”
“哈。”
男孩显示出年轻人特有的无法坚持太久的高度专注,认真查看着木纹,脸上褪去了笑容。洛雷登似乎在以局外人的视角观察曾经的自己,跟梦中一样。他还记得那种令人抓狂的犹豫,以及不允许自己寻求帮助而产生的挫败感。要找瑕疵,每块木坯里都有个弱点,重要的是找到它。但是他没有说出口。让男孩自己摸索,才永远都忘不掉。
“好了,”男孩抬起头,看见了树桩,然后把木料推过去,抵在上面。洛雷登赞许地点点头,但男孩没朝他看。这是个好现象。
“这一次,”他说,“看在老天的份上,别把斧子又砍坏了。如果我们得重新做斧柄的话,这一周都得耗在这里了。”
“知道啦,”男孩不耐烦地说,“别打搅我。”
“对不起,”洛雷登和善地说,“你继续。”
男孩深吸一口气,开始敲打楔子。斧头对他来说太大太重,单手用起来很不方便,楔子敲不进去。第三次尝试的时候,他敲到了自己的指关节,痛得骂了句粗话。
“要我帮你敲进去吗?”洛雷登问。
“没事,”男孩恼火地说,“我能行。”
洛雷登不说话了。在脑海深处,他能看到父亲演示的劈开裂缝的另一种方法:站直身子用一只脚固定楔子,一只手握着斧柄末端,让斧头像钟摆一样自然落下,这样微小而谨慎的力度刚好能把楔子敲进木头。他记得自己试了无数次仍然以失败告终,指节破皮出血,满脸通红,眼泪就要夺眶而出,还被父亲支到一边让他别挡路。的确,活是要干下去的,没时间让他做学术研究。“站直了,用脚把楔子固定住,”他说,“这样会轻松一点。”
男孩挺起身。洛雷登看向别处,接着又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手上。他看到了手掌边缘和前三根手指第一和第二关节之间的茧子,以及左手手腕内侧的那块紫色瘀血处没有汗毛的皮肤。这些都是这门手艺留下的特有而不可避免的伤痕。在过去的两年里,逐渐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世上每一份职业都会在身体上留下特定的损伤,茧子和瘀血已经算好的了。一个擅长观察的人能根据这些印记得知他曾经的身份和营生,或者至少能猜出他现在的工作。
斧头敲击楔子的脆响让他抬起头来。“它进去了。”男孩骄傲地说。洛雷登点点头。“稳着点,”他回应道,“别乱来。”男孩没有回答,他正专心致志地干活,不需要额外的提点。洛雷登转过身,从敲击声中辨别男孩做得是否正确。听起来不坏。
“好啦,成了,”男孩说,“你帮我看看合不合格。”
洛雷登严肃地察看着他的成果,就像一位上校在检阅军队。“不坏,”他说,“现在你可以敲另一个了。我去准备剥树皮。”
“噢。”男孩再次拿起斧子,这次不怎么兴奋了。洛雷登走到马车旁,从车厢里拿出刮刀。天上的云已经开始聚集,如果不想在瓢泼大雨中干活的话,最好现在就动手。他用拇指检查了一下刀刃,锋利得足够刮下大片树皮。其实对于这个用途来说,刀刃稍微钝一点更好。他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听见了斧头敲进楔子的声音。
“这就对了,”他大声说,“谁知道呢,说不定能把你磨炼成一个好弓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