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争妒惹双姝
王谒海微微眯起双眼。旁人不知也罢,他却是觉得自己一早料中,只是先前早让人查检过了,那时候王樵手上并没有如此彪炳昭彰的一个凤字。眼下却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显然是自己这逼上梁山的计谋得售,解铃果然还需系铃人,虽然这系铃人死了,但不妨碍他活着时选中的继承人能解开。旁人却多过惊疑,乐禅喝道:“哪里来的小辈信口胡言,胆大包天敢偷上传功禁地,凭着三言两语就想让我们信你?”他也从那身法之中早看出王樵根基虚浮,下脚无力,哪有半点学武之人的样子。因此他说自个有凤文,只当是他张口放炮。
王樵耷眉塌肩,半截话头懒懒道:“是了,我做了个梦,里头你们楼上供着的那尊舍利突然活了,变作了一个人跟我说话来着,告诉我他叫沈——”他话未说完,黎羽声已经抢上一拳,当着面门打来,口中喝道:“莫管说的真假,试一试便知了!”
王谒海和柳其坤交换了眼色,柳其坤便一把抓住他身旁畏畏缩缩、一直不敢看他的女儿柳桐君,低声道:“还不去!”
柳桐君武功造诣能有今日,族中多少男子也抵不过她,自然不是白挣来的,为人也是冰雪聪明,哪里能还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登时白了那张俊俏生辉的脸蛋,上头一丝颜色也无,只是连连摇头。柳其坤瞪她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意味;柳桐君不敢违逆,只得勉强站起,向后退去。
薄暮津抢上一步,挡在王樵身前,挥掌化去了黎羽声的攻势。王谒海槌杖喝道:“暮津!你眼下也是一家之主,跟着这些后辈一起厮混、称兄道弟也就罢了,居然还上蹿下跳,没个规矩,那些家法都不放在眼里,你道你当了家主,你师叔祖我便管不了你了吗?!”
薄暮津只得道:“不敢!”口中虽这么说,手上却不停下,黎羽声一时也近不了王樵的身。他挥手格挡,使得都是谦下的守备招数,可黎羽声却偏生过不去他这一关。他手上不停,口中气息不乱,朗然说道:“可是这凤文本就不是武功章法,我以为大家都知晓呢。这么试也试不出什么。怎么,黎师伯不知吗?”黎羽声怒色登脸,更不打话,直要跟他见个高下。
庞子仲拉住王樵,凑近跌足道:“你瞎嚷什么?你害死自己还不够,要拉几个垫背的?”
王樵低声道:“我若不嚷出来,才是害薄世兄和你替我垫背呢。眼下在我手中,他们投鼠忌器,便兴许还有路可以走。”
庞子仲叹声道:“那怕是你不知晓我家有几位吃人从不吐骨头的老家伙。你眼下还看不清么?原本你还能逃得性命,现在怎么还会放你离开?”
王樵摊开手道:“原本他们也不会放我离开。这凤字文的确在我手心,可莫说旁人,你庞兄拿得去吗?”他自己也觉得好笑,拿手心往胖子身上使劲蹭了蹭,那纹样便似烙上的烙印一般丝毫不动。庞子仲知他说得不错,但嘴上仍道:“这东西既然能传度,那便定然有法门。嘿,你看见地上那条铁链没有?他们逼不出想听的来,倒也可以把你锁在这儿慢慢地问,百十来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王樵苦笑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哪里还有别的办法?早晚而已。只是阿青——嗳,庞兄,这事说到头来,与他却是无关,平白受我连累陪我遭罪。刚才那声喊是他,我俩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决计听不出错。他被那老者劫去,定然遭了什么变故,但身处顶楼之上,若是我手中没有筹子,便断然救不下他。”他顿了顿说,“但愿他别出什么事才好。”
庞子仲道:“真是奇了,我当你一点也不着急来着,居然能这片晌里想这么多,除了开口喊一嗓子,颜色都不见上脸。罢了,既是你家下人,为你遭罪那是该的,”他顿了顿,道,“不过也不用忧心,你瞧你那仪妹子,赶不及已经过去了。”说罢抬眼示意。王樵一看,果不其然,众人缠斗之中谁也不会留心王仪,更何况她是王谒海的掌上明珠。她也不知是心心念念楼顶上什么物事,刚才大约是薄、庞二人在身边,知道自己不便下手,这会儿趁着大家都不在意她,也顾不得那些凶险,偷摸着便要再上去。
柳桐君先前被父亲眼神命令,要她趁乱上楼去探看情形。可她生平最怕那些妖怪故事,这时候只见那诡异的汁液滴淌而下,想到刚才那手臂能伸长一丈又突然消失的古怪老人,再望那上头,连楼梯都被从中蚀烂了,顶上黑漆漆一片不知道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只是踟蹰不前。王仪从她身边过去,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嘴角一弯:“怎么,桐姊姊也有怕的时候?”
两人年岁相近,路数相仿,但在家族之中,柳桐君便是众人追捧的“琴仙子”,王仪却没有这么大的风光。武功上,王仪自然及不上她;样貌上,却也输她三分颜色。就连琴棋书画,她柳桐君号为“琴仙子”,那可不仅是应她闺名之中的“桐君”二字,也实实在在是指她琴筝笛箫样样俱佳;王仪是纳在碧玉壳里头的野性子,那等端坐文雅的功夫,她能妆个样儿,却也沉不下来。女儿家禁不住攀比,这时候见她踯躅,倒激起王仪的好胜心了,虽然自己也有些害怕,却必须在柳桐君面前撑起架子来。登时压下心头恐惧,面上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将手脚袖裤管都扎住,一马当先,往上跃去。那楼板此刻都被锈腐得不成模样,要是换个成年男子上去,保不定一脚踏烂了;但她本身就身形娇小,体重更轻,修习的轻身功夫更是这一路的,一纵上去身轻如燕,脚尖点处如摇蒲苇,那朽烂木头响了数响,却没有塌。王仪大喜,得意地朝柳桐君喊道:“你敢不敢?”
柳桐君心中气闷,心道她王仪上去了,若是之后在家中长辈跟前说起自己却没有上去,免不得要受父亲一番责骂。她俩从小比到大的,哪一样不要说来对方如何;便是她今日穿了明黄色衫子,也要瞅着有没有和王仪撞上;绣只蝴蝶绷子,也较劲金线上谁用的好些。这时候也只得咬一咬牙,也跟着跃了上去。
那上面四下漆黑,刺鼻腐朽气味扑面而来。柳桐君落到上头,脚下尽是黏黏腻腻的触感,已经骇得她三魂去了两魂半,待不到一刻便道:“这里……这里什么也没有,闻上去又怪恶心的。哪里有人在?刚才那怪声说不定……说不定听错了。我们下去和爹爹他们就这么说吧。”王仪道:“姊姊,我们这不什么都没看着呢。”她胆子大些,又上来过一次,记得原先的方位,抬脚往前便走。跟着脚踢到一处铁板,疼得她哎哟一声,伸手去扶,发觉是先前那供在那金身舍利前面的案台,这时候翻倒在地上。王仪问道:“姊姊,你带火折子没有,我的用完了。”
柳桐君答应一声,去怀里摸了出来,正要点亮,却听黑暗中一声痛哼,声音听着有些熟悉,吓得不敢动了。半晌战战兢兢问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声音又笑了一声,笑声半尾却被痛吸一气,显然似乎牵扯到了伤口。柳桐君极善音律,对声音自然敏感,这一听知道是个人,心里放下大半,登时记起了这声音,低声嗫嚅道:“啊,你是刚才的……!!”
那人却问:“……是仪姑娘在吗?”
王仪也听出来了,欢声道:“啊,是青哥儿!你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这楼上突然就——” 一面道:“姊姊,快点起折子来。”
喻余青却惶急叫道:“不成!”
“怎么了?”
“这里……这里这刺鼻气味,有可能类于瘴沼坑气,遇明火则烷。你们快点下去,疏散他人,这里待不得了。”
柳桐君惊道:“怎么会?”她又想起自己方才因为受了惊吓,用笛中保命的暗器刺了这人一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道:“你……你的伤怎么样了?那伤在心口,可不能……可不能再逞强。我……嗳,对不住。我带你下去吧,好生将养……”
喻余青这才听出是柳桐君,虽然吁气都费力,却仍然嘴上要消遣这脂粉恩道:“不碍事的。被姊姊这样的天人扎上一刀,那也是我命好……”
王仪心中不忿,哼了一声,冷冷说道:“好啊!桐姊姊,你抓紧救他下去吧!等明处儿一看,这人比你心心念念的白少爷可不差几分呢!”
柳桐君晕红在脸,道:“你胡扯什么!”
喻余青却听出王仪的声音有异,仿佛从高处传来,连忙道:“仪姑娘,你做什么?”
王仪却不打话,仗着自己暗中视物的本领极好,又记得住先前的路线,这时候继续攀壁而上,往先前她窥探龙图的位置跃高。黑暗之中,便如一只雀鸟,轻轻攀在壁上。她道:“我四下看看还有什么剩下,好朝爷爷回报。”而实际上,她却朝着天顶越攀越高,逐渐便到了楼顶天璇的位置。原本生长见龙藓的位置已经全然枯死,掸手一碰便簌簌地掉下来。
王仪屏住呼吸,缓缓地去扣那顶上雕花的浮刻,心里想起母亲吩咐的话来:“仪儿,你若有一日登楼至顶,要记得……母亲隐忍至今是为了什么。不要被那些眼前的物事给迷惑了。我沈家一门蒙受的不白冤屈,这十二楼中潜伏至今的魑魅魍魉,我们如今还靠别人来争吗?在那天璇的花格中间,藏着一样我沈家的东西,但那很不好拿,那东西把整个顶棚都遮住了。拿了那东西,我们就能……我们就能……”她还记得母亲说不下去,逐渐哽咽的模样。母亲又说:“算啦!你不成的,楼哪那么容易上去呢?仪儿,等你弟弟再长大一些吧!”
王仪暗暗道:“妈,你瞧,我比弟弟顶事。楼既然建了,就是给人能上去的。女儿功夫也许还不到家,但爬楼梯的路都是一样的。我豁命殷勤伺候老太爷,他让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为的什么呢?唉,女儿不如柳家小姐好看,也不如柳家小姐命好!”她忍住眼泪,使劲把哪隔板一扳,里头露出一块空的暗格来。王仪喜道:“有了!”探手进去,摸到一个雕工精致的小盒子,来不及看地塞进怀里。
柳桐君嗫嚅一分,缓缓朝喻余青说话的方向走进几步,道:“我,我扶你出去吧,这里不好走,你又受了伤……”她记起什么,又忙道,“我带了止血的乌金膏,很管用的。”
喻余青道:“师姊,你心好。但别管我了,这里太危险,你还是快下去吧。”
柳桐君道:“你都说了很危险,那更不能不管你。我柳桐君不欠人情……可不想有人为了我送命。”她眼睛逐渐适应黑暗,能看见些轮廓影子了,于是胆子壮了些,走近喻余青附近,缓缓俯身下来,摸到他衣襟边角,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身子烫得火炉一般。她想要去查看喻余青的伤口,昏暗中看不明晰,对方伸手将她手腕挡住了。
柳桐君问:“你站得起来吗?”
喻余青心道,这小姐武功不差,但人怎如此天真,难道不晓得你那一剑扎在什么位置?我被你扎穿心脉,通常人早死了。即便不死,也活不过片晌的功夫,苟延残喘,回光返照罢了。他恰才惶然至极,万念俱灰,只觉得天地之间尽是无穷恶意;但如今耳边软语温存,女子口舌噙香,倚在他身边时,却又旧病复发,生出怜香惜玉之情来。只轻声叹道:“你还不走?那怪物要吃了你了。”
柳桐君拿着药膏,叱道:“你瞎说什么?快把药涂了——”话音未落,一支和先前那老人别无二致的枯槁手臂突然出现在眼前,捉住她手腕,吓得柳大小姐大叫一声,手里的药膏落下了,人朝楼下跑得比兔子还快。光这一点动作就几乎要了喻余青的命,他大喘着气,手上握着那根随手捡来的手骨也摔在一边,碎成了齑粉。
王仪从顶上下来,奇道:“你干嘛吓跑她?敢情伤得不重?可你那三哥担心死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可把家底都抖落了。你不去救他,他可要倒霉了。”她如今目的达成,心中宽敞,嘻嘻一笑,“一会儿我可帮不了你们了,家佬们在堂前看着,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造次。”
喻余青惊问道:“怎么了?”
王仪这才想起,道:“是了,你还不晓得。你家少爷拿到了凤文啦。说到底,果然还是着落在他身上。你看,那金身舍利也不在了,砰地一下,不知怎么地,就整个儿化了,然后这墙上那黑色的东西,都化成了这一滩水,碰着就要腐蚀透去。若依你说,这刺鼻气味是那死去的东西带出来的瘴气,显然这道机关是破了,看来三哥拿到的可是真东西。”
喻余青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胸中翻覆五味,想说什么时,只觉得喉管中一味腥苦,张口吐血出来。王仪这才惊道:“你当真受伤了!”她凭着动静奔过去,拉住喻余青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却拉不动他,反倒被他使劲甩开,喻余青始终垂着头脸,头发乱糟糟忽在脸上,口中道:“……不用你忙!”
王仪气道:“好啊,刚才柳桐君要帮你,你就好言好语的哄她。这会儿过来掀我。算了,我也背不动你,我去找人来。”
喻余青急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仪姑娘……咳……”他吐掉嘴里血沫苦渣,轻声道,“我现在受了伤,出去也是累赘,一现身还不给那些人抓做把柄,反而拖累三哥。你帮我传个话儿,跟他说我……我从后山下去,待到事了,我们……我们约在临安城里先前住的驿馆见面。”他环视四周,“这里万不能待了,楼板要被烂穿了,这味道也愈来愈浓,你快下去,”他推搡王仪,见她不动,终究放软了声音,“……你看可好?”
说话间那脚下楼板均发出咔咔声响,显然逐渐支持不住;周围刺鼻气味愈发令人头晕脑胀,王仪也知道身遭愈发凶险,由不得多想,点点头道:“好!你也小心!”说话间身形挪转,往楼梯处奔去。跃下楼间,脚在地面一点,又往前飘开数丈,卸去坠力。甫一站定,刚要寻王樵身在何处,但见两柄长剑缠做一股银光,朝她面门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