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无花空折枝
天色逐渐暗下去,晚霞在天幕的边际镶起一道红紫色的滚边。楼底下的不速之客们倒也不疾不徐,似乎对他们这位小师叔极有信心,不少人乱糟糟就地坐下,点起火把。这在火药四伏的山地之中,显得更为危险。但那吕老儿也不管束,只是任由他们喧闹,自个儿摆起龙门阵来,拿眼角斜睨楼顶的王谒海。那些妖魔鬼怪中有人从来是唱喏的丑儿,疯癫癫从来不管什么规矩,眼下无人约束,便闹腾起来,排排站到楼前,便当着那些衣冠楚楚的十二家子弟的面,嘻嘻哈哈地解开裤腰来。十二门人里不少女徒,虽然平日里与男弟子一般教学,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与下九流仍然不搭界。当下惊叫起来;但叫得越大越乱,那些家伙便越是开心;掏出话儿齐齐尿起来,瞧着哪边的大姑娘躲得越劲,便朝着呲去,一面嘻嘻哈哈放声大笑。十二家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哪里还忍得了,纷纷拔刀在手,喝道:“哪里来的狗东西胆敢在这撒野,阉了你们的命根子!”
那领头起事的披头散发,看上去便似乎头脑有些问题,眼睛处有一大块红斑胎记,此时笑嘻嘻没个正形,道:“在这儿等着反正无聊,我们撒尿划一道楚河汉界,跟你们下棋子玩!”
早有人按捺不住要教训他,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早有一剑贴腹而至,喝道:“好啊,就陪你玩玩!”若是旁时,这一招怕是真要让他断子绝孙。可那疯子急忙提胯缩裆,身形一转居然险险避开。他胯下漏风,却也不提裤子,倒先拍手笑道:“好玩!好玩!我跟你们玩玩!”对面剑招又当面劈来。他膝弯一顶,双臂反撑,刷地矮下半截,那刃锋又仰面擦着他鼻尖过去。这疯子也敢托大,手中半件兵器也无,旁边弟兄居然也都看热闹不来援手,反而都叫起好来。他以臂代腿,反手爬行,双脚趁机往来人身上一套连环踢。那人末料到他人看起来十分痴傻,武功却丝毫不含糊,没防备啊哟一声,飞过那道满是尿骚味的“楚河汉界”,摔在对面。那疯汉子指着他笑道:“卒子过河,被车吃啦!”众人都一发哄笑起来。那人大怒,甫一落地便一个打挺,提剑再上,那红斑疯子道:“嗳,你会不会玩的?干么不守规矩?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能再起来!”那人怒不可遏,喝道:“你才死了!”劈面一剑下来,凌厉至极,用得是十二门中的平生绝学,拼上生死了。那疯子却歪了腰杆,闲闲一让,道:“被吃了的子儿该在篓子里呆好了!”双手搂在脑袋后面,脚却朝前平平一踹。也真是奇了,这一招无名无姓的,看似毫不起眼,可便像算着了落点,正正中中地落在那人屁股上头,反倒像自己把屁股送上门来请他踹这一脚似的。那名弟子没防备一个趔趄,手中长剑便脱了手,人也同时被踹飞出数丈来远,一头栽进楼边防火的水缸里头。那疯子用膝盖往那剑柄上一磕,劈手夺下了,跟着朝那人掷去,口中叫道:“还你!”那剑破空而至,居然刺破了水缸;那子弟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倒栽入缸灌了满口满耳的水,正神志昏聩,这剑来毫无应对,就直直刺入了他的胸膛,挣了两下,便不动了。
众人本还在发喊,没料得这疯子居然如此辣手,这一下陡然安静下来。那刚刚轻易便杀了一人的家伙嘻嘻转身,没事人一般道:“好啦,这便死了,不会再起来。下一个谁来玩?”
即便是八教这边,也有人抱怨道:“九癞子,你玩就玩罢,可经手就杀了人,这一下还怎么处?”
那疯子掠了掠额发,露出一张灰灰白白的脸来,笑道:“有什么关系?早晚也是要杀的。就算我们不杀,他早晚也是要死的。什么时候死,有什么分别?”
他这一笑却太过明显,登时有人仔细认出来了,惊道:“你……你是……‘折枝梅九’!”
原来那疯子原是个温文尔雅的士子,原名梅九章,字逊雪,走得可是那一派摇扇落棋的潇洒风流,武林中也曾有“多情唯逊雪,一顾九回头”的雅号,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日好好地就疯了,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为情所困,有人说是被情敌下毒,有人说是因为脸被毁容,得了疯病。人虽疯了,可武功却没落下,本领不仅还是一等一的好,因为少了那些装模作样的派头,反而更加精进了。很多年没有折枝梅九的消息,原来却是在八教中间,变成了这幅放浪乞丐的模样,也难怪别人认不出来。
众人愣了爿晌,也不知是谁突地咿呀发一声喊,两边数十人再乌压压地斗成一团。那癞子梅九在地上摸爬滚打,拿脚接他人的剑招,一面笑道:“好玩!好玩!”
几位家佬都神情不定,拿捏着都看向王谒海,要他定夺。王谒海佯作不见,道:“夜里风大,老骨头不中用了。呵呵!我去楼里坐着罢!”说着便要转身走。尉迟禹珺一把抓住他袍袖,哀声道:“海师哥,你答应我,答应我别……别太为难白玉儿。”
王谒海髭须抖动,开口道:“我们不为难他,是他要来为难我们。禹珺,这孽子是个祸患,你放他一条生路,他如今反倒恩将仇报。”这几句话说得颇为厉色;却又和善地拍了拍她手,道,“不过也不必忧心。他自己愿意上来,那也好得很。待一会儿事定了,有你娘俩说话的时候。”尉迟禹珺慌忙道:“不、不,我不见他。”黎羽声喝道:“哪里有空给你们扯淡?底下打起来了,若是他们见不到这白子出来,一发炸了我们这楼,谁也讨不到好去。”
王谒海冷笑道:“他们若想炸楼,一早便炸了,何必等到现在?吕忡那老儿我是知道的,凭他的脑子,可没有这番清醒算计。他们要着落在王樵那小子身上,如今王樵在楼里,那白子也在楼里,他们便不会妄动。底下年轻人争胜,由他们打去。若是你们也受不了这疯子折辱,便白长了这岁数。”几人一边说着,都往九楼的议事堂上走。
乐家的当主乐禅道:“那这么说来,王潜山是把东西交在王樵手里了。那小子坚称不知,也是心思极深了。”
王谒海道:“王潜山何等样人,便是给了娃娃,也肯定换个名头,怕是那孩子自己也不知,又或者是知道了也不能怎样。那凤文我们钻研得还少吗?这孩子身上说不定有什么机窍,非得上楼去才能显出来。楼上那非人非兽的怪东西恶得狠,我们向来除了吃哑巴亏也没有办法。让咒白子去找金陵王家那小子,放他们上顶楼去,这不是以毒攻毒的法子么?”他摊开双手,把掌心掌背相互翻了翻,“王潜山自己布的局,自己设的套,让他自己选的人去解。我们只要坐收渔翁之利,何乐而不为?”
黎羽声哼道:“说不定那小子早已跑了。庞家那胖子是个不来事的,胆子不大。十年前那一回,已经把他吓得不浅,这会他最后和那小子在一起,指不定放他下山也未可说。”
柳其坤冷哼道:“这里四周被这些妖人围得铁桶也似,后山又是绝壁,莫说活人,连只鸟儿也飞不过去。王谒海,敢情那妖人拿住的不是你家女儿,你不担心!”他话锋一转,“不担心好啊,我看桐君与綦儿的婚事,也该提提日期了!”王谒海翻动眼皮,扯开话道:“他们从楼下走来,就算慢慢走这时候也该到了。你觉得他们现在上到了几层,又或者在哪儿耽搁了?”
也就像是应了他话一样,突然之间喀拉拉一阵巨响,只见面前墙板突然砰地一声巨响,豁开一个大洞,那板壁虽是木制,可为了这楼高造得自然极为牢固,这时居然是被人一掌从中间拍裂。那洞中走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正在议论的白子,一头白发也不簪束,这时候任它散乱披下,一手提着一道黝黑锁链,一手轻巧巧提着柳桐君,从那狭窄的楼板夹层中走出来。只听柳桐君口中嗔道:“师哥,你弄痛我了!总算出来了,这夹板里头黑黢黢的可吓人了,那怪物又在里面……”她一抬眼,看见祖父及一干家佬正站在前面,急忙住嘴不说,脸颊立刻飞红一片。
王谒海咳嗽一声,拿眼角斜睨柳其坤。柳家当家只得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不成体统!”背过身去不看。尉迟启珏倒是面色如常,手里也并不松开柳家姑娘,只是将那铁链掷在地上,前头一个空环琅琅滚到王谒海的脚下顿住了。定睛看时,却像是一副连着铁索的镣铐。
“不见了。”尉迟启珏惜字如金地说。
乐禅挑眉问道:“什么不见了?”
“这头拴着的怪人。”尉迟启珏说道,“楼里养着什么古怪东西,捉了一个人去,逃进楼中夹板。他身上系着铁镣铐,镣铐后连着铁索。我们跟着铁索追去,可到了这里,铁索还在,人却没了踪影。”
王谒海冷笑道:“没想到尉迟判官这一趟来我楼里,倒是惩奸扶恶,辟邪捉妖来了?你不是要找金陵王家的人吗?”
柳桐君低着头不敢说话,尉迟启珏瞥她一眼,道:“但那怪人掳走之人,正是金陵王氏子弟。况且其人身负重伤,我怕若是再不找到,怕有性命之虞。”
王谒海惊道:“什么?怎么回事?”这才细看那铁索,确信是那老人身上的。他们家中阁老哪个不知道这其中秘密,只是心照不宣罢了。如今见这锁链空空,心中顿觉不妙,顾不得其它,挥手喝令道:“去!把顶楼打开!”
先前王樵几人从后山绝壁攀上,走的不是正路。十二家的赛会被底下来的妖魔鬼怪们打断,三位魁首也没来得及正式登顶。他们转过九层的照壁,这儿却没有下面几层都有的阶梯,倒是先见到一扇雕龙画凤的屏门。三名家佬走到前面,取出各自保管的三枚铜环钥匙,相互看了一眼,一并插入钥匙孔中,同时扭转。那门轧轧打开,露出后面的阶梯来,阶梯前段的扶手上头雕着一对狮子,嘴里衔着两个铜环也被锁头连在一起。这回倒不是取钥匙打开的,而是乐禅上来,双手上的功夫快如闪电,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翩飞,也不知怎么左拧右扣,那原本连在一起的铁环居然完完整整分了开去。只听轧轧一声,原本面对面的狮子突然挪开,变成面朝前方,那楼梯也忽地阔宽一尺。几名家佬正要当先上去,王谒海却把手一拦,侧身让开,朝着站在后头的尉迟启珏等三人道:“尉迟判官,请上去吧?”
乐禅登时脸上作色,其它几人也不好看。“这里什么地方,岂能容他来去自如?我十二家家法何在?”
王谒海捻须摇头,居然笑道:“哎呀,乐当家的,你这话刚才怎么不在外面说呢?再说又哪里坏了家法?家法说,后生登楼,至九楼者择三。我看看,这不是有三个人么?”他一霎那老狐狸的眉眼,又敛住了,再瞧尉迟启珏道:“怎么,倒是判官不敢上去?”
尉迟启珏道:“王老前辈,在下领命前来,并无窥探传功宝地的意思。只要那王——”他话没说完,身边已有一人三两步窜上阶梯,手脚并用,飞也似的往上就爬。口中道:“上去!怎么不敢?嘿嘿,白少爷不上去,我代白少爷上去……”正是那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薛三。他于武功一道,最是痴傻,虽不能至却始终心向往之,如今白给他这能上顶楼的绝好机会,要是错过了,怕不是他这辈子再也没有能一窥这顶楼武学传功禁地的契机。因此这边虽然尉迟启珏自持身份,要把场面话说足,他却顾不了那么多,连滚带爬,生怕一会儿家佬们反悔。
谁料才奔两步,就一头撞在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上头,鼻子整个埋进去,没法前进一步。那东西突然挣动几下,猛地又往下一坠,从里头传来声音:“不行了,放手!放手!”薛三还没明过来是什么事儿,那一坨巨大的肉团便砰地整个砸在他身上,带着他连滚带爬,从那楼梯上骨碌碌滚在地上,将他整个人死死压在底下,堪堪闭过气去。原来那居然是个把整个楼梯窄道塞住的胖子,从上一层滚了下来。
庞子仲同样摔得不轻,昏头涨脑,分不清东南西北。几名家佬都面面相觑,那锁都好好的,他却怎么从上面下来?那楼梯断口处还有动静,定睛看时,又有一人跃身下来,却是薄暮津。他一扫眼看诸人,叫道:“快走!”其它人哪里肯听,非但不走,反而转身向那楼梯扑去,要看上面出了什么事体。柳其坤当先一马,才上阶梯便察觉不对,到处一股腐臭腥气,那楼梯往上有半截却空了。他抬头望见楼板边缘,脚下一旋,腾身而起,伸手要去够那楼板所在。眼看着就要碰着,突然耳边不知什么人说道:“不能碰!”一只手掌已经悄无声息按在他心口之上。
柳其坤大惊失色,他习武多年,如今自然罕逢敌手;万万没想到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贴身进来,恍如鬼魅一般,整个人倒飞出去,也饶是他多年浸淫武学,应敌极其自如,双脚甫一落地,便跟着一声大喝,稳住身形,再一掌反拍回去。那楼梯喀拉拉一阵乱响,下半截断开两爿,各倒一边;有一个身形却似风一般,在一片尘嚣之中缓缓落地。
柳其坤喝道:“什么人!”话音未落,却见身边白发微扬,尉迟启珏早已出手,长剑疾如奔雷闪电,化作一道银光朝着那身影激射而去。只听得蓬地一声,只见那剑身笔笔直扎入身后山墙之中,穿过木板更透石而入,直没至柄;端得是一手极为精妙的上乘功夫。若不是那人好巧不巧,正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这时候怕不是已经被这柄利剑穿胸而过了。饶是这样,他头顶松松散散随意绾起的发髻也被这剑风扫断,此刻长发披落下来,倒像是哪里的山野散人,不过懒懒坐地。
王樵摸了摸自己劫后余生的脑袋,却不见作色,换一只手支了颊道:“老前辈,封了楼吧。上头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