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7章 人生无百岁

四壁大盛的火光黯淡下去,像是久未添灯油一般,不过是刹那刺目的繁华,燃尽了那不知是何年代残剩下来的薄薄一层膏油之后,只剩下稀微的火苗。

王仪一双秀目瞧着顶楼暗淡的穹顶,不敢错珠地定定看着,手脚上却施展毕生所学,不住地向上攀爬。此时那原本布满整面墙壁的泥浆一般的活物离开,露出底下隐隐约约的纵横痕迹,仿佛是某种拓本。她心里喃喃地道“是了!”,顾不得底下其他人,正要再靠近些看清楚,谁料薄暮津和庞子仲却追上来,二话不打便和她争起来。王仪心道:“好啊!你们平日里看起来都是有本事的,这楼也曾和我母亲一同上来过;刚才把话也说得那般好听,可这会儿却也和那些人没有两样。”她此刻双脚倒钩在楼板之上,浑身沸然,显然已经用功到了极致,更兼心气上头,更不打话,仗着身形灵巧以一敌二,一时间谁也分不出胜负,更没有在意到底下的王樵。这时从楼板缝隙之中透入的夕阳微光仿如牛毛细针,反映在那穹顶之上,便似乎有什么亮起来,晃得三人都一忽眼,手中的动作不由得停了。

那细密的拓文处,似乎在暗光影下生着某种苔藓般的植物,此刻被细光一照,叶片上都反射出鳞片一般斑斓诡谲的色彩。那些植物纵横撇捺,居然看上去像是文字、又像是图形。

“见龙藓……”庞子仲低声道,“仪妹子,你好好瞧瞧吧,这就是‘龙图’了……”

虽然是这样说,但三人都没法收回视线,仿佛被那古怪的图形攫住一般。突然听得当啷一声,三人陡然一悚,才察觉出自己方才失神,原来是王仪手上的长剑松落,坠在地上,正砸着先前供奉舍身佛的供案上。三人这才一惊,凝住心神,暗道“好险!这苔藓上怕有古怪。”一时间也不及想透,视线却先随着那柄落下的剑过去,却见王樵一动不动,正坐在那金身佛龛前面;那剑坠砸在案台上好大声响,险险擦着他头发过去,王樵却连一下惊动或者牵扯避让的动作也没有。薄暮津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但要说他重伤或者死了,却又不像,身形绷直,倒仿佛是在打坐入定一般。胖子眼尖,道:“喔唷!怪得很了!他似乎被那佛像攫住了。”

薄暮津皱眉道:“我下去看看。”又瞥一眼王仪,开口续道,“仪姑娘,我们和你母亲同届登楼,你母亲对你说的那些事情,我们恐怕也多少知晓一些。你为什么要一路跟来,那份心思瞒得过王老弟他们,却当我们不知么?但有时候阻得住一时,也阻不住一世,你也瞧见了那些苔藓,若你此时还想去看,我们也不硬拦着。”一面说完,长袖一鼓,跃下天璇,落在王樵身旁,把手往他肩上一搭一拽。想要将他扯开。

这一下他只是试探,留了心眼,身遭都早有防备,就怕是周围那戴着锁链的古怪老人又出手,或是更有机关在这佛龛案台之中;但没料到丝毫不会武功的王樵身上却陡然震出一股湃然内力,这一拍之下,反激出来,撞得他向后一个趔趄,震得掌脉隐隐做痛。仔细看时,才见王樵盘膝而坐,五心向天,手掌与那尊舍身佛的手掌上下相对;面色殷红,鼻尖汗珠滚动,头顶更有丝丝真气缕缕蒸腾而起,若是惯常习武之人,都知道这是极高修为用功到极致后的化境,但他们先前都试过王樵,确信他气海空虚,脚下虚浮,那是断然装不出来的。那这其中的机巧,便要着落在这尊喉头被穿了铁链的金身舍利身上了。

庞子仲也来到薄暮津身旁,伸手试了试王樵,和薄家少爷互换了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有了计较,暗道:“难不成这一回……”却都没有说出口来。

王仪突然叫道:“你们看!”庞、薄二人抬头去看时,只见那金身身后,原本连着那些黑色淤泥状的不知是植物还是动物的古怪活物,正以金身为核心,突然一点点开始朝上枯萎,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息,令人恶心欲呕。跟着是那些仿佛蜗牛般留下黏液的怪奇物事,这会儿化作一滩脓水,从墙壁上往下滴落。那腐败枯萎的状态一直朝上蔓延,紧接着是那些墙壁上的千面脸孔,它们发出人一般的凄厉哀鸣,开始一张一张地死去,有的腐烂露骨,有的枯萎凋零。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直到王仪叫道:“糟糕!”便见那腐坏继续往上蔓延,天花板上那些会发光的苔藓也不例外,正从角落往中央一片片地枯萎败落,顷刻间便要看不出原本的图形文字。王仪顾不得那苔藓中暗含的毒素,好在此刻离得也远,只顾着抬头尽力默记。不过一炷香功夫,原本于天璇之上粲然生辉的“龙图”,便只剩下些灰败枯萎的草根。

再转头去看王樵,他倒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尊金身上的金漆却全然剥落,只剩下一副蜷缩人骨,喉头洞穿,姿态扭曲,显然生前遭受了极刑。那一副枯骨的细长手指如今搭在王樵掌中,仿佛不盈一握。王樵微微睁眼,握了握那只手道:“晚辈知道了。”便见那具枯骨也似乎一瞬活了一般,轻轻一晃,仿佛要挣扎说些什么,喉头牵动锁链,整具骨骼便在那一瞬碎成齑粉,在地板上渗落了浅浅一层。

几人都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一时难以开口。便见王樵收了架势,一改往常闲散不经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跪定了,朝着那撮灰烬磕了几个头。

薄暮津这一回不敢贸然惊动他,只轻声唤道:“王老弟!王樵!”手上暗暗运起气劲,再去握他肩头。可这一下却又仿如蚍蜉撼树,古井无波,薄暮津想推他起来,却纹丝不动。只见他一双眼怔怔看着前处,思绪却不知飘在何方,便似乎有什么无尽的难题摆在前头,等他专注钻研。薄暮津又唤了几声,他方才似乎听到了,慢慢转过脸来,循声望去。薄暮津和他视线一碰,心头不由得一凛,察觉到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仿佛有什么人透过王樵的眼睛,从遥远的某处窥视过来。那视线掠过薄家少爷,却停在远处的王仪身上。姑娘没防备正对上那泠泠视线,仿佛一股冷气直灌心底,不由得惊叫出声来,“你是谁?!”往胖子身后便躲。王樵眉头微蹙,双眸失焦片刻,一晃神之间,那眼中便只剩他自己了。

庞子仲喃喃道:“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在你身上……”

王樵眨了眨眼,猛甩了甩脑袋,这才苦笑道:“这可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说着摊开手心,只见原本一只白玉细腻、从未做过重活的手掌之中,此刻便如那尊金身无二,掌心端端正正地烙了一个“凤”字。

浑浑噩噩之间,好如一场大梦。喻余青倒不是没开口说过一个死字,但多半是他美人在怀,良辰美景之时,拿来轻言许诺,换得佳人一笑罢了。他恍惚间仿佛回到金陵王家的武场之上,伴随晨起的曦光和钟鼓,朝暮便也一如平日流水般地过去。昨夜女孩儿为他落的泪水还沾在衣襟上头,泪痕儿被朝阳逐渐晒干;三少爷坐在茶房打着盹儿,在他看过去时罅开眼缝,冲他招手。

‘你别尽来看我呀,看我不如自己也学些,起都起了,便练一练;日后行走江湖,莫说防身也好……’

‘我干么要行走江湖?我看你就够啦。’

‘那防不着有人要打你呢?’

‘我这不是有你吗?谁敢打我呀,何必多此一举……’

三少爷抻长了腰说,好啦,看也看够了,回去睡个回笼觉去。阿青同去么?

我哪里敢同去,他听见自己说,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得连少爷躲懒的份也一起加紧练了才行,可不敢片刻怠惰呀。

那我睡着的时候要是有人来打我怎办?三少爷耍赖道,把我打死了,那你岂不是白练了这身本事?

少爷您脸皮糙厚,轻易打不死的。

但说虽说了,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是得哄着他回屋睡去。也不知道这一天时晌,这位爷如何能睡得安安稳稳,头也不疼。他打了蒲扇,换了薰炉,听少爷咕哝说道,你昨晚又去了哪家姑娘那儿?一身的脂粉气。

你都知道呀?

知道呀。窗格子落着冷风呢,睡也不踏实。

那我下次记得带紧些?

带紧了又澳得慌。

他这么说,停了停,翻了个身,问,你喜欢哪一个呢?

哪一个呢?哪一个都很好。喻余青想,一定要有一个吗?那又好像哪一个都不对了。可如果不去挨个儿找,那一个难道会自个从石缝里蹦出来?

他想问时,少爷却睡着了,气息绵长安稳。他也不敢离开,就好像他先前说的话在脑海里扎了根,离开了便仿佛真会出些什么意外。他更不愿懈怠了功课,于是便将脚步放轻,手上狎指作剑,就在床畔的方寸间辗转腾挪练起步法身法,但见身轻如燕,气吐如兰,那招招式式演练起来,凌厉狠准,却又化作一指清风,消弭于无形无声之间。

身遭有女子惊呼,过招对掌的气力催动,铁链交加的金石重响。身子一时重重摔落,一时又仿佛被拖曳来去,一时又似乎腾云驾雾。脑袋里时光错乱,他一会儿想‘别吵醒了他’,一会儿想‘要是我死了呢?’,这想法牵动心口,一股剧痛刺得神识昏聩,‘是了,我受了伤……伤在要害’,想提一口气时,只觉得浑身经脉疏断,气息壅滞,难以接续。

这时一股真气催动,从手部太渊穴源源不断催入四肢百骸,吊住他心口一气;又有什么古怪物事仿佛草药,敷上他心头创口之上,便极好地愈塞了伤口和脉络,泄流不止的血液和真气都得以阻止。喻余青感觉灵台神志逐渐清明,四肢五感也逐渐归位,方才觉得浑身仿佛一把破布被重新缝补拼成人形,在把飘远的魂魄掼回体内似的;他呻吟一声,勉力张开双眼。

身遭早已不是恰才的光景,那美貌却扎了他一刀的师姊不见了,浑身发白的判官也不见了,救他的是那位老人。二人身处楼间隔板狭室之中,此刻对坐面前,一双嶙峋怪手握着喻余青的手,牙关格格作响,面貌愈发狰狞骇人。这场景看来极其诡异,要不是喻余青感到那内力的确源源不断自老人身上催动而来,护着他心脉方才吊住他这一口气,单看这眼前这副狰狞景象,倒像是索命的妖怪正在害他。老人见他悠悠醒转,低声喝道:“别出声!快随着我内力疏导调息,压下翻涌血气。我在救你!”

喻余青知道他所言不虚,心下感激,但要说一个谢字时,只张了张口,倒先喷了一口淤结胸口的脓血出来。老人叹道:“也是天意!嘿嘿!我们不人不鬼地活了这些年,好容易以为可以逃出生天,到头来却又着落在你这后生身上。生死局,生死局,生死从来都两字,既生身便死相随。你先前救我,我这时还你。世事若是都算得如此清帐,那该多好?”他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催动内力,喻余青头脑昏沉,却听得那老者骨骼喀喀作响,隐约一股令人犯呕的腐烂腥气传来,忍不住张眼去看,但见那老人一半的身子正在腐坏,腐肉落下,逐渐露出森然白骨;另一半却如同植物枯萎凋零一般,失去颜色,变为尘土。不由得大吃一惊,气息倒转,经脉逆行,真气激荡,在渊液之间乱捅乱钻,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老人喝道:“闭了眼!定下心来!我要死了,你年纪轻轻,也要跟我一起死吗?”

饶算喻余青冰雪聪明,却也一时想不通这老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又突然便要死了?他凝了凝心神,终于压下翻涌气息,但想开口说话时,却被那老人乱七八糟的霸道真气占住肺腑,心口剧痛居然都感觉不到了,但口舌却也再不听使唤,只能感觉到经脉被数种全然不同的真气左冲右突,浑身肌肉全都突突跳动,便似有千百只虫子在十二脉中到处乱钻。

老人道:“你说不了话,就好好听着。若你想要活命,那便不要隅抗,顺着我指点的经脉去走。呵呵,倒不是我活到这把年纪,突然犯了好心来救人;可也不是我狠心,救人又不救彻。我所剩的时晌怕是不多,来不及与你一一解释。要怪只能怪你,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时辰送死?”他顿了顿,又道,“但你这小子也是古怪,但见过我这副鬼怪模样的人,哪一个不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把我们当成妖魔鬼怪?你却能一口一个老前辈的,叫得亲昵。不管你这份心是真是假也好,你这一趟若是走鬼门关回转,说到底也是你自己挣的。”这老人先前说话颠来倒去,就像好几个人在来回争抢一样,倒是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通畅。“我接下来要说些旧事,你若活得下来,这事便都要担系在你身上。你若是想活,便得受这些罪。你受得住么?若受不住,不如我直接给你一刀,走得快活些。莫说我老头没警告过后生:有时候,嘿嘿,活着比死难熬得多!”

但凡习武之人,打小以来身上便都是大大小小的伤,要能吃得了苦方能成些本事;更何况刀尖上走的就是生死,伤及致命,还有几分活路,也都各自清晰。喻余青也只得苦笑,他改不了这遇见美貌少女便要动些心思手脚的毛病,被扎这一刀本也是自作自受;只是这一次挨刀的位置当真不走运罢了。他想三少爷得知了要怎么嘲笑他,会不会给他在墓上坟前刻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字儿?但当真轮到是自己时,才知道风流是假,生死离别是真,牡丹的颜色再好,却又不是自己的,在眼底转着,散了,飞远了。没了我,牡丹也照样开;但三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哪里走?

喻余青痛吸一声,挣出一口气来,断续艰难说道:“……是。无论如何,请……请老前辈救我。”

那老人点了点头,道:“从哪儿说起呢?唉,太多了,也不知说不说得完……看你造化罢,还是得从头说起。”

“我们这副模样,自然不是天生的;被铁链铐在这里,也当然不是自愿的。归根究底,还是由那凤文所起。你们怕也知道,这龙图是武功图谱,龟数是数术演论,而凤文谜团最多,几不可解。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凤文最初的所有者,你们所见的那尊金身舍利身上:那人叫沈忘荃,是个蛊师。”

“他擅长的蛊术,还与寻常不同。他最擅长‘嫁接’,能把人蛊和物蛊、生蛊和素蛊合在一处,便如冬虫夏草那般。所以他在世之时,江湖人称‘嫁蛊神通’。你知道,我们十二家能在这江湖上扬名立万,亏得就是这三样秘籍法宝;但沈忘荃想要独吞凤文,居然宁死不交。当时十二家的家主联手,将他困在这座那时才刚刚兴建的十二楼里。沈忘荃双拳难敌四手,别无他法,只得就范。但他嫁蛊之名,也不是白得的,便在这神不知鬼不觉之中,设下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也就是这个圈套,害得十二家这百来年间被这登楼规矩束手掣肘,没有一个子孙晚辈是真正将三门秘笈学全了的,能在江湖上折下比先贤更大的万儿。呵呵,也不知道这狠心歹毒的男人是怎么想的,折自己一个不成,还要绵延祸害小辈……”他为了救治喻余青,内力尽输与他体内,自己精力渐弱,但提到沈忘荃,仍然是不住口的喃喃痛骂。也亏得是人有千面,便是一张嘴在不住口的骂,另一人的手脚在忙着救治,也几心二用,各有不乱。

喻余青只觉得精力渐复,如有神助,神台渐渐清明,胸口淤塞也逐渐减轻,居然可以开口说话。他从来是闲不住的人,知道老者话中大有蹊跷,便撑起精神,问道:“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

老人冷笑道:“你是说,‘他们为何不直接杀了沈忘荃,直接抢走凤文’?那可不行。‘凤文’可是号称‘无字天书’,你没听过么?这是一门以人传人的功夫,当时世上,也只有这姓沈的一人学会。得要他活着,凤文才能传下来。但人怎会不死?便是无病无灾,到了百岁,也就死了。但这姓沈的会作蛊,其中便有一种‘肉身蛊’,俗名叫做‘肉灵芝’,能寄生在肉体之中,令肉身不腐。你道是许多操尸的吝邪法门也能令尸身不腐,但这肉灵芝却并非防腐,而是寄生,能令人大脑失去掌控意识,但却未死,因此并非尸体;这肉灵芝代替他的神经脉络,替他接管身上经脉运转,替他吸收进食排泄循环,因此即便百年之后,这身体依然是活的。人能活最多不过百岁,蛊却能活更久,蛊也更听人话。他们便把沈忘荃的肉身上种上了这蛊,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这顶楼呆着,替他们向子孙传道。”

这话听得人背脊发凉,默然无语。喻余青不敢想象那尊佝偻的金身佛像,在被做成舍利之前,都遭受了怎样非人的对待,也只好不再出声。

“但他们到底被沈忘荃算计了。这肉身蛊到底有什么本事,什么作用,谁也没活到百年,当真见过。那肉蛊半是活物,半是植物,便似活了一般,一开始还规矩得很,只要定时喂食生肉。可有一日去得晚了,它竟然正将标示龙图的龙藓草也吞下去。龙藓草极为罕见,生长更是条件苛刻,极难种植。几人急燥起来,各展神通,用上毕生所学,要阻这怪物,却被它反缠住了。一人挥刀斩断它那软黏如蜗牛一般的肉身,另一人练得是纯真气劲的混元掌,便朝着它一掌拍下。这时候为了救命,自然是真气灌注,务求一击成功。即便换作是豺狼虎豹,这一下也被拍成了肉泥;可这肉灵芝却没有骨头,拍上去便如泥牛入海,反倒整个手掌全陷进去,那人一惊之下,发觉自己的气海内力便如开闸洪水,一泄如注,多少年聚攒的真气,居然全被这怪物全数吞下了。”

“从那之后,这怪蛊便一发不可收拾。它借着蚕食那几人多年武功修为,居然长到整个屋子一般大小,旁人根本无法控制,它将标记龙图显像的龙藓覆满,将标录龟数途径的万灯索盘堵死,从而登楼的弟子,唯有过得了它这一关,才能得见龙图龟数。而它这一关,便要有一个人,供奉修为真气,供它飨用。它唯有捕食人内息真气之时,便会聚集在金身左近,这时才能露出楼顶的龙图来……”

喻余青越听越是心惊,那被它吞食真气的人最终会变得怎样?他看着老人枯槁变幻、层层剥落的面容,最终没有问出口,但老人却伸手点他,指甲从指头上脱落下来,一面凄凄笑道:“你想到了!”

“你们在顶楼上时,看见那面都是生人面孔做成的照壁,就是这百年间被这以真气养食的人蛊‘肉灵芝’吞食下去的活人。他们变成这人蛊的一部分之后,也谈不上是死,却也更不算是活着,胳膊腿儿、五脏六腑,甚至血液脑浆都混淆在一起,也分不出个你我来,各种各样的记忆、名字却又全在,仿佛旮旯堆里倒了豆子,七七八八地混作一团。嘿嘿,当真是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我知道你还要问:那这五年一度的登楼该怎么办?若是每年上去三个,只下来两个,那还了得,怕是再也没人让孩子去犯这差事,这十二家的武学渊薮,便是要绝在这儿了。那些老贼也是狠心,想出了一招绝妙的主意。这原先决不对外人言的家传秘笈的传承之仪,却被他们以‘十二登楼’的名头,闹得沸沸扬扬,名头打出去了,却又只让人闻着肉香,见不到肉沫;自然也少不得人来这顶楼‘偷腥’——只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喂饱了那怪蛊不说,也逐渐摸清了它习性。它日常吃得饱了,到登楼日时,只要有人照拂,年轻人的修为尚浅,它刁嘴惯了,便看不上眼。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即便是阻住了这食气的怪蛊,却并没有多少人能修得凤文,倒是必须被耗掉不少苦心修为的功力,若真如此也就罢了,更有人便似中了蛊毒一般,下楼之后,头脑混乱,或是变得疯疯癫癫的也有。因此家族之中,各种传言蜂起,编造出各种关于凤文的说法来。三人争顶之际,尔虞我诈就更加多,谁也不愿意去碰那凤文。可就在这时,有一个天赋异禀的怪才出现了,那便是你金陵王家的祖上王潜山。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本事,居然轻轻巧巧便把那么多人拼了命也没到手的凤文得了,让那些费尽心思也到不了手的人好生眼红。曾有了沈忘荃前车之鉴,这一回原本是断不会放王潜山走。但王潜山却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提出了一道交易出来,那便是由他带走凤文,从此免去家族后生之苦。他带走凤文的期间,那怪蛊果然便如死了一般安分。但他王潜山的本事名头,却也越来越大;他们便觉得凤文根本就是和龙图一样的绝世秘籍,只是能学会的人少之又少罢了。那些贪心不足的家伙合计来去,觉得果然不能放任王潜山就这么私匿凤文,必须逼他交出来,于是又故技重施,再把他诓回楼内,这次也如当年对待沈忘荃一般,给他备上了这道长索铁枷,等着请君入瓮。但王潜山又哪里是沈忘荃呢?他非但不是,反而就像亲眼所见,对当年沈忘荃的遭遇清清楚楚,因而也不戳破,但早就留有后手。呵呵……他那后手,便是我们了。”

“王潜山离了十二家之后,没了靠山,却要自立门户,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这一节不算秘密,你总能打听得到,就先略过不说。总之,他与邪教‘旦暮衙’共同做局,许多人入了他们的圈套,签下‘生死簿’……那是我们一辈子中最大的一件错事,实在是不堪回首,不谈也罢。但愿赌服输,更何况他拿去我们的面孔脸皮,由不得人不听他调配。于是我们便在这高楼之中,替他坐了二十年的牢……他呢,那肉灵芝蛊便随他使唤,这百余张入了肉墙上的脸孔身形,都能被他随意调用,哪里又能拦得住他呢?但也是笑话……嘿嘿,笑话!这样一位罕世的奇才,真真的生死人肉白骨,居然也抗不过百年之期。但若他死了,我们怕是便要一辈子做这没名没姓的活死人了,仇不得报,债不得偿,那生死薄上的名字,便永远也消不去了!”

他说的话越往后来,愈发混乱,喻余青重伤之中,至多只听得明白六七成,越到后面便越不知所云。那老者灌注他体内浑厚内力,也愈发如火烧炙,气海滚沸,便如地狱油锅般反覆煎熬,但自己提气之时,原本断续壅塞的内息居然又重新接续起来,心口虽然烦恶欲呕,但重创的疼痛也似乎消弭了不少。他睁开眼睛勉强去看时,见那老人只剩下几乎一具摇摇欲坠的皮囊,一双枯手缓缓离开他身遭要穴,还在絮絮念着“王潜山”“生死薄”“报仇”什么的,话语已经破碎不凿,许多关键的问题他都未来得及说明白;喻余青惊道:“老前辈?你……你别说了……你就要……”就要变成一株朽木,一滩烂肉,或是一副枯骨了。

老人却反而笑道:“照啊!我要死了,说明那肉蛊的寄主终于要死了!王潜山已经死了,这一回死的是那百年不腐的可怜人沈忘荃,他半死不活地这么些年,也终于油尽灯枯了……呵呵呵,呵呵呵!人生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他的口齿不清,牙齿也开始往外崩落了。

喻余青惊疑不定,若真如这老人说的,沈忘荃死了,王潜山也死了,那害人的肉蛊死了,这古怪的千面老人也要死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吗?那还有什么仇要报,什么债要还,什么名字值得挂怀?他试探着道:“老前辈以毕生功力救我,小子感激不尽。您若有什么未竟之事,交代下来,晚辈自当无有不尊。”

那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囫囵说道:“交代?我已交代过了。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了……你瞧瞧,你心口那儿,伤还痛么?是不是麻麻痒痒,有什么在往经脉里钻?”

听如此说,喻余青急忙低头一看:原本被薄剑穿透的心上创口,却被那老人用与那楼上同样的黑色淤泥般的东西——怕不是他口中说的那“肉灵芝”塞住了,那微微蠕动的黑色“肉块”之上,仿佛还正开出一朵古怪的“肉花”。他大惊失色,知道那怕是这肉蛊的毒芽,此刻已经长在他创口之上,甚至埋入胸腔之中,完全阻填住了伤口,反倒将它密密地愈合修补起来。下意识伸手要去拔开,莫说哪里拔得动,更如同骨中取刺,疼痛难挡。便听那老人道:“慢着,你若是拔了它,便是再往你心上扎百刀一样,登即便死。也是命当如此……你若早来一时、迟来一时,便轮不到活着往心口上便种这阎王……可若不是你受了这致命的重伤,而沈忘荃却又在这当口死了,又哪里轮得到受这活罪,可哪里还有别的法子?……要么你怪他罢,他那怕是早一刻死,迟一刻死,恐怕便又是另一种情景;但谁叫你等不得,我等不得,这命等不得……”他一双枯枝般的手紧紧箍住喻余青的双肩,令他动惮不得,一路往他胸膛上摸索。“……要怪你就怪王潜山……怪你生是王家后人……这都是你的了……从今往后,……全都是你的了……”

他的舌头变成一滩淤水,眼珠从目框里滚落下来,嘴唇变成枯树皮一般的东西;整个人形便突然散了,坠在地上仿佛一层被抛下的蛇蜕。喻余青手足无措地顿在原地,只觉怖然余音随着那肉蛊根茎扎入肺腑,在心底深处隐隐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