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江南女性文学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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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同心松柏非吾愿 茆屋藤床藐姑仙

——王微的婚恋观念及意义

明末,很多名妓都嫁与士人为妻,柳如是与钱谦益,顾媚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襄,王微与许誉卿,这些从良的名妓都是以正妻之礼迎娶过门,所嫁之人或者文才为天下先,或者为东林名士,均为一时俊杰,所以一般认为明末名妓的爱情观念就是寻求才子名士为妻,努力成为闺秀一员,为世人接纳。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名妓的想法,并不是所有的女校书们都这样定位自己的人生。如王微,黄宗羲说:“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黄宗羲《李因传》,《黄梨州文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8页。陈寅恪说:“往岁读《咏怀堂集》,颇喜之,以为可与严惟中之《钤山》,王修微之《樾馆》两集,同是有明一代诗什之佼佼者。”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60页。王微与当时士人交往频繁,曾有过两次恋爱,两次婚姻,但最后仍旧选择“下发”,“入道”,“为女冠”。究其原因,是因为她并没有把世俗的婚姻作为自己人生的终极目标,心灵的自由则是其最为期盼的,一直努力不懈地追求着自己的理想。王微的这种纯粹以女性个体生命为出发点来探寻生命意义与人生价值的哲学思考以及其行为超越时代的文化意义,都值得我们去关注、去探求。

一、王微的两次恋爱

王微因“排调品题,颇能压倒一座客”的卓越才学获得当时人的尊重与认可,与之交往的名士很多。据考,其早年流落北里之时,与吴子茂相识,后又与李宜之相恋,但两次恋情均无结果。

潘之恒《王观微传》记载了王微与吴子茂的相恋经过。王微“既悦吴子茂,与有盟言,吴之识度不能出其上,每从众中折五鹿角,于是子茂受戒。云栖曰:‘无色淫。’其友戏之谓纤若何。子茂曰:‘吾为纤若戒也者,而戒纤若乎哉。嗟乎!诚为纤若戒,则善矣’”潘之恒《王观微传》,《亘史钞》卷二十四,《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94册。。后来吴子茂到南京考试后,二人关系结束。“子茂应南都试,相送于吴门,观者如堵,啧啧称艳,而观微跳浪自矜,人稍失望。”潘之恒《王观微传》,《亘史钞》卷二十四,《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94册。

关于吴子茂的情况,笔者目前未见其他记载,只能从这段传记中略知其一二:吴子茂应是读书人,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信奉佛教。王微对吴子茂一往情深,其南都试后,王微曾“洗妆敛容,闭门谢客甚固”,但万历丙辰年(1616),王微因“黠奴挟夙债,欲易雏于赵氏”的事潘之恒《王观微传》,《亘史钞》卷二十四。,不得不避祸而“礼白岳”,此后二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就结束了。

1621年以后,王微还曾与李宜之相恋。李宜之,嘉定人,字缁仲,号寓园老人。李宜之1653年曾为吴梅村《秣陵春传奇》作序说:“余弱冠时,尝为《步非烟》杂剧,颇有一二本色语,兵燹中失去其本。与草衣道人往来吴越间,多以南曲散套及小令纪其事,亦颇叶律。”吴梅村《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496页。清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十八载:“嘉定李宜之,字缁仲,长衡先生之侄也。哭修微绝句百首,序云:与修微离合因缘,见之古律词曲,皆有题署,独七言绝句多亵猥事,既嫁之后,遂杂入无题下,欲斥言其人以避嫌也。”又说:“修微每见余诗,有时解颐,有时酸鼻,俟内传成,当录一通,相质地下,九原有知,不知其喜怒哀乐,又当何如。仍是陪花旧主人,花前今日忽为宾。有情有韵无蛮福,口里雌黄莫认真。注云:修微尝谓余有一种死情,是日公实诉余,修微尝呼之为许蛮,故戏之。”李延昰《南吴旧话录》,1915年铅印本。从这两段记载可知王微与李宜之曾经相恋,那么二人何时相遇相知呢?

据李流芳《檀园集》卷一二《题画册》载:“辛酉(1621)腊月北行,意思萧索。到吴门,闻子将来,迟之同行,因暂住虎丘之铁佛僧舍。时送余者为于薪、鲁生、舍弟无垢、舍侄宜之、儿子杭之。武林都修之时时抱琴来,作数弄。比玉还白下,与予一路同来,乐酒晨夕。古白同寓舍,间日一相对。楚中李宗文,居停亦相近。女冠王修微,数以扁舟往来,山中差不寂寞。”李流芳《檀园集》,载《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可知李流芳、李宜之等与王微在辛酉(1621)往来,因而1621年到1624年这段时间,王微与李宜之相恋,1624年后王微嫁给许誉卿,二人恋情结束。

王微一生两次恋爱,均无结果。与吴子茂分手是因为在1616年“有黠奴挟宿债”,被迫“礼白岳”,因而在游历时候与茅止生相识相知,开始了第一次婚姻;1621年与李宜之相识后,因“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偶嬲”而嫁给许誉卿,所以李宜之曾感慨说:“仍是陪花旧主人,花前今日忽为宾。”

二、王微与茅止生的婚姻

关于王微的婚姻有三种记载:(1)只记载归茅止生:明姚旅《露书》卷四载:“王微字修微,小字王冠,维扬妓。归茅止生,后以止生视姬人杨宛厚于己,遂逸去。”姚旅《露书》卷四,福建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8页。(2)只记载归许誉卿:清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季娴《闺秀集》、曾灿《过日集》、姜兆翀《松江诗钞》、阮元《淮海英灵集壬集》、黄秩模《柳絮集》、民国徐世昌《晚晴簃诗汇》都只记载王微“适太仆寺许誉卿”。(3)记载其先嫁茅止生,后嫁许誉卿:清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清朱彝尊《明诗综》载王微“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

对王微婚姻的记载,分歧的原因何在呢?明姚旅《露书》只记载王微与茅元仪的婚姻,是因为《露书》刻于1622年,此时王微尚未嫁给许誉卿,姚旅不能预知后事,故无记载。而清代关于王微的传记资料只记载其与许誉卿的婚姻,则是为了避讳。因许誉卿为当时名流,所以王微的前尘事不宜多谈、多记。这与柳如是嫁与钱谦益之后,柳如是和陈子龙的很多往事不被人提及的道理相同,因而导致后人对王微嫁给许誉卿之前的事迹不甚明了。

现代学者庞石帚则分析王微嫁给茅止生的说法是因传闻有误,否则“若修微尝归茅氏,亦必喧于一时,何以诸书皆不言之”?“钱《传》列修微于《香奁上》,以别于乐籍诸人。《淮海英灵集》列之于《闺秀》,直不言其失身北里。而竹垞列之《教坊》,又谓嫁而不终,非也。至竹垞谓修微初归茅元仪,当亦传闻之误。修微归之霞城,时人以为谈柄。如谈孺木《枣林杂俎·丛赘门》云:‘云间许都谏娶王修微,常熟钱侍郎谦益娶柳如是,并落籍章台,礼同正嫡。’黄梨州《南雷文定前集》(卷一)《李因传》云:‘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若修微尝归茅氏,亦必喧于一时,何以诸书皆不言之?盖归茅止生者,杨宛(宛叔)也。宛叔与修微为女兄弟,齐名当时。牧斋诗云:‘王微杨宛为词客,肯与钟谭作后尘。’(见《初学集》卷十七)是也。王、杨皆以乐籍而擅才名,故有传讹。然宛叔卒以放诞坠溷,不得其死。非修微之伦也”庞石帚《草衣道人轶事》,《养晴室笔记》,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110页。。其实庞石帚的论断恰恰与事实相反。正是因为王微曾经“落籍章台”,而嫁给许誉卿时候“礼同正嫡”,且许氏为东林名士,故前尘诸事不宜提起,正如李宜之把与“修微离合因缘、多亵猥事、有题署”的“古律词曲”在其“既嫁之后,遂杂入无题下,欲斥言其人以避嫌也”李延昰《南吴旧话录》,1915年铅印本。

茅止生,名元仪,《列朝诗集》载“止生好谈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边阨塞要害,口陈手画,历历如指掌。东事急,慕古人毁家纾难,慨然欲以有为”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王端淑亦云:“止生侠骨凌云,肝肠似雪,虽历戎间,乃一代才士也。”王端淑《名媛诗纬初编》卷十九《正集附上》。

王微与茅止生曾结为夫妇无疑。首先,因王微为茅氏所作诗文中直呼茅氏为夫君。王微有《夏前送止生》一诗注1

注1《徐氏笔精》卷五,《杂著秘笈丛刊》,台湾学生书局1971年版,第465页。

送春肠已断,况复送夫君。

记得前年别,劳亭日已曛。

雨晴山色近,风细水光分。

花事凋残后,奇峰想夏云。

其次,茅止生《石民渝水集》卷一有《沿塞东行寄内》诗,是寄给王微的。其称呼王微为“内”,可知二人关系。诗云:“塞上山奇丽,江南似不如。问耽山水者,癖尚向同余。”

王微《宛在篇自叙》云“予近憩必在山水之间”,钱谦益《草衣道人王微》云“性好名山水”;陈继儒《微道人生圹记》云“修微姓王,广陵人,自幼有洁癖、书癖、山水癖”,所以茅止生所言的“山水者”,当指王微,而以内称之,可知此时王微已经嫁给茅止生。

另外茅元仪有《戊午立春前一夕将禁诗止酒二百四十一日,醉以别酒,燕姬张次君即度索赠,遂走笔以答,因以别诗》,茅止生另有《燕雪新归,携之白下,示宛叔、修微》一诗茅元仪《石民赏心集》卷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10册,第314页。

昔约经频易,今还定复疑。休猜曾别后,如忖未归时。

花灼无深浅,莺调有早迟。山山春色里,相共不相移。

杨宛嫁与茅止生是确实无疑的事情,这里把杨宛与王微并称,可知王微与茅止生的关系,所以“燕雪新归”,要告知杨、王二人。

那么,王微与茅元仪的婚姻始于何时呢?从《露书》刊刻的时间可知,王茅二人的相恋以及分开应在1622年以前。王微作品《期山草》中很多写给茅止生的诗文,且这些诗文多载于姚旅《露书》中。从谭元春为王微做的《期山草小引》载“己未秋阑,逢王微于西湖”可知,《期山草》作于1619年之间,那么可以推测王微与茅止生相恋应该在1616年至1619年之间。

1616年之前,茅止生与王微不可能相恋。首先是因为王微与吴子茂在1616年“有黠奴挟宿债”被迫“礼白岳”后才分手,其次是因为茅止生此时与名妓陶楚生相恋。茅、陶二人相识于万历三十八庚戌(1610)西湖之上,二人情深意重。陶楚生曾为茅元仪安排纳妾,茅止生云:“姬谓余曰:‘儿善病,且居风尘久。恐不能举子,太夫人抱孙子之念急,不可以儿故久误君。向当儿将谢风尘时,有即家儿,字秋水者,其标格态致皆昆仑,……其年少,且无痼疾,可以妊。’”茅元仪《亡姬陶楚生传》,载《石民渝水集》卷三十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9册。又说:“自古往以来,亦未有合才交、情交、名交、意气交、鬼神交,萃而为一者也,而姬独兼之。余既逊昔人,然往者人以余贫困沮姬,姬屹不顾,余宁不骄长卿哉?况白头之吟,长卿与文君几不能终始。夫不以真合者则不能永好,道固然也。余与姬三年如一日,姬又当傲文君矣。”茅元仪《亡姬陶楚生传》,载《石民渝水集》卷三十二,《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09册。所以陶楚生亡故后,茅止生非常怀念,其《醉忆亡姬率成二偈》云:

花影重重月影明,花开花谢月常盈。何曾月落花影留,月总无情花有情。

十三高楼烟海秋,相期常住久羁游。不弃弱水朝朝溺,挽尽黄河石上流。

杨宛与茅止生的相识,是因为陶楚生的极力撮合。茅止生远行,陶楚生说:“儿尚弱,不能侍君行,君行无与言者,牢骚还故乡,将必神伤,儿深以为忧。向屡以人进君,君不许。君固欲慎重耳。今君试载宛叔以往,宛叔,才人也,当深怜之。苟当君意,即收之。比游者两载,儿意所更者五人,而皆不遂。两年归,宛叔未他适,不当谓非天也。”茅元仪《石民渝水集》卷三十二。在杨宛身上,有陶楚生的爱意,而杨宛又才学、美貌并重,因而1613年杨宛与茅止生完婚。

据王微《秋夜客坟素园怀宛叔》诗“壬子病起,夜气侵商”之句,可知王微与杨宛于壬子(1612)已经相识了,而王微与茅止生相识应是1617年的秋天。

1616年王微因避难而开始扁舟载书的远游生活。王微有《过宛叔梦阁》诗:“照返江流急,霜多枫叶残。年年月光好,只共一闺寒。”诗中言霜多枫叶残,说明此时是秋天,且是在中秋,其《中秋赋戏宛叔》云:“霜满枝,月满枝。仿佛孤衾薄,徘徊就枕迟。年年此夜翻成恨,落尽芙蓉知不知。”另有《代宛叔寄止生》云:“月自明,愁自生。分飞虽已惯,长叹若为情。月入疏帘桐影薄,幽思应怯洞箫声。”

茅止生中秋之后归家,与王微相恋;不久,茅止生又离家东去。王微有《新秋赋送止生东归》、《秋夜送别》诗;另外还写了很多思念的诗文,如《秋夜二绝句》等。

1618年的初春,茅止生再次归家,之后又离开。王微有《春夜送止生东归·调得长相思》:“未花残,惜花残,月落江潭烟水寒。离恨欲无端。试凭栏,怯凭栏,帆驱云际路漫漫。何人上木兰。”

在茅止生归来的春天里,从王微的诗词中可以看出其心情非常愉快。《春日和人调寄浣溪纱》云:“春浓陌上暗飞香,个个情痴似蝶忙。梨花初嫩不胜妆。簇簇海棠云外月,趁风轻漾扑鸳鸯。小湾曲曲足行觞。”送走茅止生后,王微情绪低落,《春夜代少绪生查子》云:“久病怯凭栏,况忆人同倚。月寒花影筛,愁至欢难替。离魂未得飞,担带愁同去。芳草在天涯,绿到无回避。”《春暮病中次宛叔韵调寄捣练子》云:“心缕缕,愁踽踽,红颜可逐春归去。梦中犹带惜花心,醒来又听催花雨。”

但此时的不快与病重,除了与茅止生离别之外,还有别的原因。茅止生回来后,则把新纳的燕雪“携之白下,示宛叔、修微”,这导致了后来王微的离去。

姚旅《露书》卷四说王微离去的原因是因为“后以止生视姬人杨宛厚于己,遂逸去,逸时匿其亲金七家三日”姚旅《露书》卷四。。杨宛与茅止生之间感情的确很融洽,《静志居诗话》云:“(茅)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既以谴荷戈,则自诩有诗人以为戍妇。兼有句云,‘家传傲骨为迂叟,帝赉词人作细君。’可云爱惜之至。”但王微与茅元仪相恋晚于杨宛,且终其一生,王微与杨宛二人都是女兄弟,一直与其有诗词唱和,所以其离开的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燕雪新归”。

王微有《近秋怀宛叔》诗云:“江流咽处似伤心,霜露未深芦花深。不是青衫工写怨,时见只有白头吟。”后两句诗或许解释其离开的真正原因。“青衫写怨”之典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白头吟”用的则是文君与相如的典故。王微把它用在给杨宛的赠诗中,可推测在“燕雪新归”之后,杨宛与王微可能有“白头吟”之感。王微的性格刚烈,有主见,平日里“间读班、马、孙武书,人莫得而狎视也。尝行灵隐寺门,见白猱坐树端,迫之,展翅疾飞去。包园夜半,有两炬炷射窗缝上,谛视之,虎也,修微挑灯吟自若”钱谦益《草衣道人王微》,《列朝诗集小传》闰集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所以离开之后的王微在亲戚金七家暂住,并没有十分悲苦,“居广厦,金七屋如斗,犹日坐井栏读书,胸襟出人头地矣”。

茅止生《石民渝水集》卷三有《有寄》六首,诗中每有说明寄给谁的,但其中用到“白傅”的典故,与王微的“青衫”典故相呼应。白居易与名妓之间的悲欢离合与茅止生与王微的聚散相似,所以茅止生有“白傅自知恩尚薄,况余何敢独苛君。不嫌此日随风絮,但负当年几梦云”之句。这应该是在王微离开后,茅止生对其的怀念之语。而“恨少闲身为道侣”、“若欲问禅堪一过,法堂高处不相禁”之句则所指之意更加明显。“道身”、“禅”、“法堂”与王微的草衣道人身份相符,而且“曾言少小在邗江,多少伤心气未降”亦是指王微少年时候漂泊流落北里的情景。

王微的集子中,除了《期山草》之外,找不到与茅止生有关的诗文,但是在《闲草》、《焚余草》中都有很多怀念杨宛的诗文。《中秋赋戏宛叔》、《秋夜舟中怀宛叔》、《宛叔招饮花下得狂字》、《和宛叔》、《冬夜怀宛叔》、《怀宛叔》、《梦宛叔》等诗,这些诗文多表现对旧日的怀念与今日离别的悲伤,这种往来也许包含了王微对茅止生的怀念。

离开了茅止生,王微回到西湖,1619年与钟惺、谭元春等人往来,“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禅说,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开始了另外一段生活。

三、王微与许誉卿的婚姻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据《明史》记载,许誉卿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1623)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镌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惟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崇祯)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

许仲元《三异笔谈》载“道人先从黄门为女记室,奉太夫人命随侍入都,值魏珰初用事,杨忠烈疏上,留中未发,黄门纠同列继之,道人计祸必烈,不言负太夫人,乃于嘱缮疏稿,时以卤和墨。熹宗尸位,疏辍数月不阅,时经溽暑进御,以腐不可揭,乃以他事放归。”许仲元《草衣道人轶事》,载《三异笔谈》,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页。从这段传记记载可知如下几件事情:

(1)王微是在“值魏珰初用事,杨忠烈疏上,留中未发”时嫁给许誉卿的,魏珰当权,杨忠烈上疏的时间应该是在天启四年(1624)左右。王微嫁给许誉卿的原因据钱谦益《草衣道人王微传》、清姜兆翀《松江诗钞》的记载是因为“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嬲,乃归光禄”。当时王微说自己已经是“木石人”,一心入道,平舆野史许经《修道人生志铭》载:“道人筑生圹六桥之间,意不欲与苏家松柏近。”许经《修道人生志铭》,载周之标《兰咳集》卷三。但是由于王微女校书的身份而受奸人骚扰,最后嫁给许誉卿。

(2)王微嫁给许誉卿得到家里人认可的。王微婚后是“奉太夫人命随侍入都”,可知王微是得到太夫人的首肯,在许家里有正式身份的,且许誉卿娶王微之时“礼同正嫡”。

(3)王微对许誉卿在政治上有一定的帮助。钱谦益《草衣道人传》说:“颍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关于王微对许誉卿在政治上的帮助,有很多记载。“初,公与虞山雅善,虞山晚节不臧,阿附马、阮,欲引公自助,再四通书,公不答。道人礼诘蘼芜君曰:‘尚书终始参差,已成小草,重负阿姊,今复濡首下泉,昂友入谷,家公坚白不渝,岂为腐鼠嚇也’”许仲元《草衣道人》,载《三异笔谈》卷三,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页。,后复诏许誉卿出仕,“道人复谏公曰:‘君方炎烈,臣尽披靡,衮衮诸公,皆一丘之貉,堂堂七尺,何必虚捐。’公遂闭门不出,筑小桃源以避世”许仲元《草衣道人》,载《三异笔谈》卷三,重庆出版社1996年版,第56页。。小桃源在西湖断桥东,这是王微一生比较幸福的时光。二人谈诗论道,与士人交往唱和。钱谦益有诗云:“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

王微与许誉卿的婚姻结局,有“不终”和王微“后为女冠”两种说法。清朱彝尊《明诗综》卷九十八:“王微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清黄秩模《柳絮集》卷二十六载:“王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江苏江都人。太仆许誉卿室。按王微后为女冠。”民国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九十九载:“草衣道人,适太仆许誉卿,后为女冠。”

朱彝尊说“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这“不终”是何意?若指白头偕老而言,似乎不确。如果说王微与茅止生二人婚姻不终,这是确定无疑的,因为最后王微选择离开,而此时茅止生还在世,这肯定是不终;许誉卿应该是王微最后的归宿,又何言不终呢?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说:“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790页。这似乎可以做“不终”这个词的注脚,这个“不终”似是暗指王微离开许誉卿。那么王微为什么要离开许誉卿,离开之后到什么地方去,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庞石帚这样解释朱彝尊的“不终”含义:“《小传》言修微于国变后三年乃卒,霞城哭之痛;而《静志居诗话》乃云:‘修微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不知竹垞何所据也。又考阮伯元《淮海英灵集·闺秀类》云:‘王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江都人,适太仆寺许誉卿,后为女冠。住无常地,往来西湖,游三楚三岳,急人之困,挥洒千金。’此所叙述,更补钱、朱两传所未及,亦不言归许不终也。余谓修微早年造生圹于西湖,矢志学道,而霞城于国变后亦剃发为僧,夫妇时或别居,斯亦情理之常。”庞石帚《草衣道人轶事》,第108页。如果仅仅是因为“学道”,而“住无常地”的话,似乎不能解释通“不终”。

王微与许誉卿夫妻明亡一入道,一为僧,但其实二人可以仿效黄茂仲与项兰贞一样如“刘纲夫妇霞为骨”那样双栖礼佛,因为赵凡夫与陆卿子共同隐居支硎山,是为王微所艳羡的。王微《挽赵凡夫》诗中曾说:“最难同学又同修,夫妇双栖百尺楼。”可是许誉卿不是黄茂仲,“嗟乎,茂仲何人,洗却康乐繁华,唤醒鹿门枯寂哉”。而许誉卿虽然为僧,但却不废声妓,曾经与卞赛之妹卞敏有过一段情缘,且与松江名妓王彩生交情匪浅。钱谦益《有学集》有《霞城丈置酒同鲁山彩生夜集醉后作》诗云:

沧江秋老夜何其,促席行杯但愬迟。

丧乱天涯红粉在,友朋心事白头知。

朔风凄紧吹歌扇,参井微茫拂酒旗。

今夕且谋千日醉,西园明月与君期。

还有《霞老累夕置酒,彩生先别,口占十绝句,纪事兼订西山看梅之约》诗,

其一

酒暖杯香笑语频。军城笳鼓促霜晨。

红颜白发偏相,都是昆明劫后人。

其二

兵前吴女解伤悲。霜咽琵琶戍鼓催。

促坐不须歌出塞,白龙潭是拂云堆。

其八

缁衣居士白衣僧。世眼相看总不应。

断送暮年多好事。半衾暖玉一龛灯。

陈寅恪评论这几首诗说:“至霞城虽‘国变后,祝发为僧’,但若未贮彩生于金屋,则‘半衾暖玉’一语,恐尚不甚适当也。”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1148页。

此外,王微入道可能与其无子有关。王微虽然是“礼同正嫡”迎娶进许家的,而且得到太夫人的许可,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也不是尽如人意。王微《与汪夫人书》中曾说“微虽得自由,亦有上下,即如夫人,不使外知,能私厚尊慈否。事同一理,而况无出者乎”。这里提到一次“无出”,后又再次重申,“微多病无出”陈枚《凭山阁留青二集选》卷三,《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55册。,可见无论王微如何洒脱,在那个奉行“夫死从子”的时代,王微以女校书的身份嫁入仕宦之家,无子可依,其内心中的孤苦伤感不言而喻。

但王微最后的入道并不是对婚姻的失望,不是被迫的,无奈的;相反,是主动的,积极的,这与有过作“才子妇”经历的李香之却币洁身,卞玉京之潜身入道是不同的,这是王微为自己的心灵选择的最终归宿,“同心松柏非吾愿,茆屋藤床藐姑仙”是她一生的夙愿。或许在王、许二人的婚姻中有矛盾,但王微是以“礼同正嫡”的方式娶入许家的,且被太夫人认可;许誉卿对其尊之敬之,“许揖之曰:‘人争笑我为帐中人弹压,苟念斯语,胡得不事如畏友。’”李延昰《南吴旧话录》卷二十四。因而王微清初后为女冠,最后离家“筑庵下发”,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追寻自己的价值。王微早年醉心佛道,“奉竺乾古先生之教,刺血写小品经”,生活上“修微饭蔬衣布,绰约类藐姑仙。笔床茶灶,短棹逍遥,类天随子”陈继儒《微道人生圹记》,《晚香堂小品》卷十九,上海杂志公司1936年版,第350页。。又曾“买山湖上,穿容棺之墟,茆屋藤床”,说自己已是“木石人”。

明清鼎革的时代,给了王微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所以王微的入道,是对理想和信念的追求,是个体生命对人生价值加以深思后作出的主动选择。尽管这种主动追寻理想,具有浓厚的个人色彩,不是为了改变或者提高整体的女性地位而做出的努力,但女性以独立的姿态,在山水间追寻人生意义,在宗教中寻求生命价值,这种独立行为本身所具有的超脱时代的文化意义,对于我们探求明清时代女性的生活及精神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