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关于今本《老子》第一章,学者一般倾向于认为其中心是“道”的宇宙论、本体论。例如陈鼓应认为:“本章只在说明:一、‘道’具有不可言说性,‘道’是不可概念化的东西。二、‘道’是天地万物的根源和始源。其余的文字,都是一些形容词。”[1]也有一些学者注意到这一章还有工夫论的层面,即人如何接近和回归于道的问题。例如李若晖即认为:“本章的主旨即人如何回归道。人现实地生存在万物之中,并且不可能抛弃万物而生存。与物的关系必然产生欲。老子希望以其教导开启道之门,但这教导本身又使人进入名言的世界。于是如何对待‘名’与‘欲’,便成为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问题。在老子看来,只有放弃循名责实的为学之途,才能由道言而为道;只有通过绝学而弃知,才能经无我而达无欲。”[2]从强调“玄之又玄之”“损之又损之”的北大汉简《老子》看,这一解释有其合理性。
在“玄之又玄”的注释上,直接从刻意减损、不断否定的角度去做解释者是池田知久,他对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的“两者同出,异名同胃(谓)。玄之有(又)玄,众眇(妙)之〔门〕”做了如下的翻译:“‘道’与‘万物’两者,来自同一的真正的根源,即便名称不同,实质没有区别。如果一边否定此两者,一边溯及真正的根源,不断做出否定,一步步溯及真正之根源的话,那么,就会到达那个隐藏着无数宝藏的门。”[3]他认为不论从语法上讲还是从思想上讲,将“玄之又玄”理解为形容词或名词,都是不合适的,这里只能理解为动词。他也同样将“玄之又玄”和“损之又损”联系起来解读,认为“玄之又玄”是道家系统思想家为到达那个终极的目标而采取的反复的思想活动,即首先从现状出发对现状做出否定,面向根源做出第一步回溯(“玄之”),接着,对已抵达的高境界也加以否定,进一步向着根源回溯(“又玄”),通过反复进行的彻底的否定活动,向着终极(“众妙之门”)不断超越,最终到达真正的根源性的“道”。[4]可以说,这一解释的合理性现在得到了北大汉简《老子》的印证。
那么,北大汉简《老子》要“玄”的对象“之”究竟代表什么呢?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回答“此两者同出,异名同谓”中的“此两者”究竟指的是什么?历史上关于“此两者”有多种说法[5]:或曰“有欲”与“无欲”,或曰“始”与“母”,或曰“有”与“无”,或曰“常有”与“常无”,或曰“其妙”与“其徼”,或曰“道”与“名”,或曰“恒道”与“可道”,或曰“无名”与“有名”[6]。其实,还可以举出“有形”与“无形”[7]、“名”与“欲”[8],以及上引池田知久的“道”与“万物”等数种。马王堆帛书本没有“此”字,刘笑敢认为这样“‘两者’可不限于紧接之上句,对于解释文义就好像少了一点限制”。他进而认为:“本章所讨论的主要对象就是‘万物之始’‘万物之母’,而概括其特征的主要概念就是‘无名’与‘有名’,‘两者同出’所指就是‘无名’与‘有名’。”[9]廖名春为了证明“‘无’乃是《老子》书中哲学的最高范畴,宇宙本体”,证明“无”高于“有”,“无”和“有”两者“同谓之玄”,甚至认为两个帛书本的“同谓”后面都有脱字,至少脱了一个“玄”字,原文当作“同谓〔玄〕”。[10]北大汉简的出现,证明了两个问题,第一,“此两者”表明“两者”并非没有特指,最有可能的就是直接上承前文的“无欲”“有欲”“其眇(妙)”“其所侥(徼)”。第二,北大汉简证实了帛书本“两者同出,异名同谓”并无脱文,相反,没有“同谓之玄”,解释起来更为顺畅,帛书本也应该照北大汉简的方式去理解。
既然没有了“同谓之玄”的牵制,那么,“玄”就不需要做形容词或名词解,不需要理解为道体的特征,“玄之又玄之”就完全可以理解为具有实践意义的工夫论,即对外物影响以及主体执着的排除和否定。因此,“玄”要否定的“之”正是“有欲”和“无欲”,即,首先,“玄之”否定的是人外在的各种欲望,如果与“损之又损之”及《庄子·知北游》联系起来看,那就指的是“仁”“义”“礼”这些儒家所鼓吹的东西及相应的知识与智能,当然,这里的范围可能更宽一些。其次,“又玄之”否定的是对“有欲”“无欲”二元因素做出思考的主体思维活动本身。那么,这里是否像后世“重玄说”所阐述的或像《庄子·齐物论》所推导的那样,可以直接理解为对“有”和“无”的遣除呢?笔者认为还操之过急。因为,如果我们认为北大汉简《老子》和马王堆帛书本《老子》更具相似性,那么,马王堆帛书本《老子》“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噭(徼)”的断句证明了这里尚未出现作为独立概念使用的“有”和“无”。那种对“有”、“无”以及“遣”本身做出三重否定的思想方法,即“三翻之式”,北大汉简《老子》还尚未达到这样的思辨高度。
总之,北大汉简《老子》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具有自身逻辑统一性的首章(在北大汉简这里是《老子》下经首章)文本,“玄之又玄之”指的是一种不断减损、否定的工夫论。“玄”应该做动词解。[11]它消除了其他文本容易导致解释混乱的因素(如“同谓之玄”),对于后世“双遣说”及“重玄说”可能发生过直接的影响。至于后世为何“同谓之玄”“玄之又玄”的文本会大行其道,的确值得我们思考。
注释
[1]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1984:63.
[2]李若晖.道之隐显(下)———《老子》第一章阐微.哲学门,2010(21):191-192.
[3]池田知久.老子.马王堆出土文献"注丛书.东京:东方书店,2006:180.译文是笔者所作。
[4]池田知久.老子.马王堆出土文献"注丛书.东京:东方书店,2006:179.
[5]在《老子》首章自古及今的解释史上,存在许多充满争议的难点。“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究竟何意?“名可名,非常名”为何与“道可道,非常道”相并列?究竟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还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两者”代表什么?“玄之又玄”究竟何解?都有无数种意见。
[6]刘笑敢.老子古今:上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95.
[7]任继愈.老子新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2.
[8]李先耕.老子今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0;李若晖.道之隐显(下)———《老子》第一章阐微.哲学门,2010(21):180.
[9]同[6]95-100.
[10]廖名春.《老子》首章新释.哲学研究,2011(9):41-42.
[11]当然我们并不否认,其他地方的“玄”应该做形容词理解,如“玄德”(下经第五十三章,上经第十四、二十九章)、“玄牝”(下经第五十章)、“玄鉴”(下经第五十三章)、“玄达”(下经第五十八章)、“玄同”(上经第十九章)。但需要注意的是,“玄德”是老子对无为实践的一种评价,如上经第十四章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上经第二十九章更强调“与物反矣,乃至大顺”,即“玄德”可以带着“物”返归真朴,从而进入“大顺”之境地,这和“玄之又玄之,众妙之门”异曲同工。上经第十九章“知者弗言”,“塞其兑,闭其门,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的“玄同”更是一种不断减损的工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