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卢森堡与列宁在“民族自决权”问题上的思想分歧
列宁向来主张民族自决权。1902年,列宁在起草的《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纲领草案》中即写道:俄国民主革命胜利即建立民主宪法基础上的共和国后,“承认国内各民族都有自决权”[1]。这是列宁最早表达民族自决权的思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过程中,列宁于1916年写了《社会主义革命和民族自决权》,其中提出:“民族自决权只是一种政治意义上的独立权,即在政治上从压迫民族自由分离的权利。具体说来,这种政治民主要求,就是有鼓动分离的充分自由,以及由要求分离的民族通过全民投票来决定分离问题。因此,这种政治民主要求并不就等于要求分离、分裂、建立小国,它只是反对任何民族压迫的斗争的彻底表现。”[2]根据他的意思,民族自决权的内容是:由要求分离的民族进行全民投票,就要不要实现分离和建立独立国家做出决定;如果决定分离,则可以自由地从“异族集体”中分离出来。可是这种权利的意义和价值取向不是分裂和建立小国,而是彻底地反对民族压迫。也就是说,这种权利反对民族压迫的意义大于分离和建立小国的意义。
十月革命胜利之初,苏维埃政权贯彻了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思想。全俄工兵代表苏维埃第二次代表大会通过的《告工人、士兵和农民书》中提出:苏维埃政权“将保证俄国境内各民族都享有真正的自决权”[3]。1917年12月2日,人民委员会即工农政府通过了一个重要的文件——《俄国各民族权利宣言》,其中规定,苏维埃国家的民族政策建立在如下精神基础上:俄国各民族具有平等和主权,俄国各民族享有直至分离和建立独立国家的自决权,取消任何民族的和民族宗教的特权,保障居住在俄国领土上的少数民族和种族的自由发展[4]。
根据列宁的思想和上述苏维埃政府的文件精神,1917年12月4日,苏维埃政权同意乌克兰分离,承认它的独立。12月18日,苏维埃政权的代表把承认芬兰独立的决定交给芬兰资产阶级政府的代表,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随后通过了关于承认芬兰独立的宣言。在白俄罗斯、波罗的海沿岸等民族地区,当地共产党人在苏俄的支持下先后建立起苏维埃政权,成为拥有主权的苏维埃共和国。尽管这些民族地区的共产党人对于成立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持有异议,即他们不愿意建立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主张作为自治共和国加入俄罗斯联邦。但根据列宁和俄共(布)的意见,这些地方都建立了独立的苏维埃共和国。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很快承认了它们的独立。
对于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思想和苏维埃政权这方面的实践,卢森堡不以为然,提出了下述反对和批评的意见:
第一,列宁和布尔什维克给予非俄罗斯民族以“民族自决权”来换取这些民族支持革命事业的“打算都完全落空了”。上述列宁关于民族自决权的思想和苏维埃政权相关的政策,被卢森堡理解为脱离实际的“空洞词句”和一种“随机应变的政策”而导致的策略,并且它没有也不可能达到期望的目的。如卢森堡说:“列宁和他的同志们显然是考虑到,除了以革命和社会主义的名义给予俄罗斯帝国内部的许多非俄罗斯民族以极端不受限制的支配自己命运的自由,就没有任何更加可靠的手段可以使它们支持革命的事业,支持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事业。”[5]在土地问题上,列宁和布尔什维克也采取了这样的策略,即为了获取农民对革命的支持赞同并实施了对农民平均分配土地的政策。“可惜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的打算都完全落空了。”[6]意思是说,给予非俄罗斯民族以民族自决权的策略没有起到使非俄罗斯民族支持无产阶级革命的作用,和对农民平均分配土地的策略未能起到使农民支持革命的作用一样。
第二,民族自决权变成了非俄罗斯各民族的资产阶级的工具。如前所述,并非所有非俄罗斯民族的无产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都反对俄国革命和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的政策,只是几个民族内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对俄国革命持反动立场。如芬兰,在十月革命的影响下,无产阶级行动起来,建立了工人赤卫队。资产阶级也在积极行动。1917年12月上旬芬兰议会宣布芬兰独立,苏俄新政权承认了它的独立。次年1月中旬芬兰组建资产阶级政府。1月下旬,芬兰无产阶级举行起义,推翻了资产阶级政府,宣布芬兰为社会主义共和国。芬兰资产阶级投靠德帝国主义,在德国干涉军的帮助下,镇压了芬兰无产阶级的斗争,重建并巩固了资产阶级的政权。这个事实成为当时非俄罗斯民族资产阶级利用民族自决权达到一定目的的典型案例。乌克兰也发生过资产阶级控制政权并敌视苏俄无产阶级政权的事件。在十月革命进程中,乌克兰建立了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政治派别控制的“中央拉达”,11月他们宣布乌克兰独立。由于中央拉达采取敌视俄国无产阶级政权的政策,12月下旬全乌工兵苏维埃代表大会宣布乌克兰为苏维埃共和国,并且对中央拉达宣战。中央拉达的政权立即瓦解,但其代表人物逃往德国,请求德帝国主义的支持。次年2月德军攻入乌克兰,中央拉达返回乌克兰。但德国占领军解散了中央拉达政权,建立了另一个傀儡政权。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以及德国的失败,乌克兰政权又回到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的手中。在乌克兰事件中,资产阶级并没有利用民族自决权达到自己的目的。卢森堡在叙述了一些民族内的资产阶级或小资产阶级反对俄国革命和苏俄无产阶级政权的政策时说,实际上并不是各民族实行了反动的政策,“仅仅是同本民族无产阶级群众处于极其尖锐矛盾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把‘民族自决权’歪曲成了他们的反革命阶级政策的一个工具”。接着她说:“但是,——我们这就正好涉及问题的症结了——这一民族主义词句的空想的和小资产阶级的性质恰恰就在于,它在阶级社会的残酷现实中,尤其是在矛盾极其尖锐化的时期,干脆变成了资产阶级统治的一个手段。”[7]对她的上述论断,应该肯定的思想是:在非俄罗斯民族中,只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政治派别在阶级矛盾尖锐化的时期会利用民族自决权来达到本阶级的目的,即与异族分离并建立独立的资产阶级国家的目的。应该看到的缺憾是:她夸大了历史事实。事实是,芬兰一个国家出现了这样的典型案例,可她说这种事件“绝不是偶然的例外”,而是一个规律性的现象。
第三,如果想借助“人民投票”的途径达到使非俄罗斯民族走向社会主义的目的,只会到处得到“使布尔什维克很不愉快的结果”。按照布尔什维克对民族自决权的说明,非俄罗斯民族要不要与俄罗斯分离和要不要建立独立国家,一般来说,需要经过“人民投票”来做决定,即这个问题必须根据全体人民的意志来决定。卢森堡说,如果布尔什维克寄希望于非俄罗斯民族通过“人民投票”的途径得到赞成革命和参与革命的多数票,这是不可理解的“乐观主义”,如果将“人民投票”的办法作为同德国的军事暴力政策相抗争的策略,即以“人民投票”的方式来反对德国的军事进攻,则是“危险的玩火”。她还指出:“即使没有德国的军事占领,如果在边疆各国举行这样的‘人民投票’,那么由于农民群众和广大的还漠不关心的无产者阶层的精神状态,由于小资产阶级的反动倾向以及资产阶级的上千种对投票施加影响的手段,完全可能到处都得到一种会使布尔什维克很不愉快的结果。”[8]她的意思是,由于人民群众的觉悟程度有限,由于小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对投票过程的干扰,无产阶级不可能得到赞成革命和参与革命的多数票。这几乎是一个规律。
第四,把民族意识和分离倾向纳入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来,引起了无产阶级队伍思想的混乱,动摇和削弱了边疆地区各国无产阶级的力量。当芬兰无产阶级作为俄国无产阶级阵营中的组成部分而斗争的时候,它在芬兰具有支配性的地位,控制了国内的局面,使资产阶级陷入完全无力的状态。乌克兰曾经是俄国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堡垒和发源地。从罗斯托夫、敖德萨、顿涅茨地区产生的革命洪流,在俄国的各个地方燃起火焰,为1905年革命做好了准备。这种情况在1917年革命中再度出现。波罗的海沿岸地区各个民族,1905年革命以来革命形势也是日益高涨。可是为什么1917年以来反革命在这些地区取得了胜利呢?卢森堡说:“民族主义运动使无产阶级脱离了俄国,正因为如此它使无产阶级陷于瘫痪并且听任边疆各国的民族资产阶级摆布。”[9]意思是说,各个非俄罗斯民族的无产阶级脱离了俄国无产阶级的整体力量,或者说其力量由于已经分散而受到了严重的削弱,所以其才在国内斗争中处于被动的局面,甚至遭到了失败。卢森堡还说,布尔什维克没有按照他们一向宣传的那样,坚持国际的、阶级革命的政策,把俄国所有地区的革命力量团结起来,维护革命区域的完整性,把各民族无产阶级的一体性和不可分离性作为至高无上的政策,反对民族分离的意图,“而是恰恰相反,他们通过‘民族自决权直至实行国家分离’这一大叫大嚷的民族主义废话,给一些边疆国家的资产阶级提供了求之不得的、最漂亮的借口,简直就是为他们的反革命意图提供了旗帜”[10]。她的意思是,布尔什维克关于民族自决权的口号,被边疆地区的资产阶级接过去并进行利用,大大有利于他们镇压无产阶级的斗争,并且有利于他们采取各种敌视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的动作和措施,造成了对苏俄无产阶级政权的威胁。
在这一时期,列宁就民族自决权阐述的思想主要包括以下内容:
第一,无须在意原来的俄罗斯会划分为多少个独立的共和国,无须在意国界划在哪里,但必须保持各民族无产阶级以及劳动者的团结和联盟,齐心协力地同资产阶级做斗争。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或者说俄国布尔什维克领导人民举行十月革命的目的,是推翻资产阶级的政治统治地位,进而消灭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使无产阶级以及全体劳动群众得到翻身解放。俄国苏维埃政权实施民族自决权,允许一些非俄罗斯民族分离和建立独立国家,同保持各民族无产阶级以及劳动人民在斗争中的团结和联盟,完全没有矛盾。而且这样做有利于树立俄国苏维埃政权提倡自由的高大形象,有利于俄国无产阶级团结其他民族无产阶级一起进行斗争。因为在旧俄国,沙皇政权对其他民族的压迫空前残酷和野蛮,非俄罗斯民族对沙皇政权怀有刻骨的仇恨,并且将这种仇恨蔓延到全体俄罗斯人身上。新建立的苏维埃政权如果在民族问题上没有一种新的姿态和政策,则不能改变非俄罗斯民族对俄罗斯人的态度,则不利于俄国无产阶级团结其他民族无产阶级一起斗争。1917年11月下旬,列宁在有关会议上的讲话中,论及沙皇政权对其他民族的压迫、其他民族对沙皇制度的仇恨和对全体俄罗斯人的不信任态度,强调必须实行民族自决权,强调不怕俄罗斯分离为许多独立国家。他说:“有人对我们说,俄国一定会四分五裂,分裂成一些单独的共和国,不过我们用不着害怕这一点。不论有多少独立共和国,我们都不怕。在我们看来,重要的不在于国界划在哪里,而在于保持各民族劳动者的联盟,以便同任何民族的资产阶级作斗争。”[11]在他的思想里,俄国变成了多少个独立共和国,或者国界划在哪里,只是一个形式。这对无产阶级的斗争进程影响不大,重要的是俄罗斯无产阶级同其他民族无产阶级的团结和联盟。有了这种团结和联盟,就能够齐心协力地斗争,推翻旧制度,赢得无产阶级的解放。
第二,允许非俄罗斯民族分离和建立独立国家,但坚持对非俄罗斯民族资产阶级的反苏维埃势力进行斗争。乌克兰1918年1月宣布独立时,国家权力掌握在资产阶级性质的“中央拉达”手里。中央拉达一方面同俄罗斯苏维埃政权谈判,另一方面支持各种反苏维埃政权的活动。它们从战争前线召回乌克兰的部队,放弃对德军的防御;解除驻守乌克兰境内的俄罗斯苏维埃政权军队的武装,削弱其战斗力,以利于德军的进攻;支持俄国立宪民主党人反苏维埃政权的活动,支持原白卫军发动反苏维埃政权的叛乱。于是乌克兰的无产阶级在俄罗斯无产阶级的支持下,发动武装起义,占领了各主要城市。中央拉达的成员逃往国外。列宁1917年12月初在《告乌克兰人民书》中指出:“我们人民委员会现在就无保留无条件地承认有关乌克兰人民的民族权利和民族独立的一切事项。”[12]但是我们必须对拉达做斗争。“拉达走上了这条骇人听闻的叛变革命的道路,走上了支持既是俄国各族人民民族独立的死敌又是苏维埃政权死敌的道路,即走上了支持被剥削劳动群众的敌人立宪民主党人和卡列金分子的道路,这样就会迫使我们毫不犹豫地向它宣战,即使拉达是一个已经被完全正式承认和一致公认的最高国家政权机关,即独立的乌克兰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最高国家政权机关。”[13]这里表达的思想是,对于非俄罗斯民族中反苏维埃政权的资产阶级分子或机关,即使它已经获得正式的承认,俄国无产阶级也要对它宣战,彻底地战胜它。可以看出,在列宁的思想里,允许非俄罗斯民族分离和建立独立国家,同对它们中的反苏维埃政权势力宣战并战胜它们,是不矛盾的,甚至是相得益彰的。
比较研究卢森堡和列宁的思想,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卢森堡提出的有些批评意见,列宁已经做出了解释或回应。当时列宁虽然没有专门写一篇文章回应卢森堡提出的批评意见,但是他在一些会议上的讲话中以及有关的文章或文件中,实际上已经回应了卢森堡的意见。如卢森堡批评说,民族自决权变成了非俄罗斯“各民族”的资产阶级的工具,即“各民族”资产阶级可以利用这个权利建立独立的资产阶级共和国,压迫和剥削国内的无产者,镇压国内无产阶级的斗争并反对俄罗斯的苏维埃政权。可是,历史事实并非如此。列宁在有关文件中提出,必须对非俄罗斯民族中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苏维埃政权的势力宣战,彻底战胜它们。各个非俄罗斯民族的资产阶级没有也不可能利用民族自决权作为达到本阶级某种政治目的的工具。卢森堡批评说,民族自决权使民族分离,削弱了非俄罗斯民族无产阶级的力量,使他们在斗争中受挫。历史事实也不是这样。列宁在有关文件中强调,必须保持各民族无产阶级及劳动人民的团结和联盟,齐心协力地同敌对势力做斗争;俄国无产阶级作为执掌政权的无产阶级,一定会有力地支持别国人民的斗争。实际上当时不存在别的民族或国家无产阶级的力量遭到削弱的事实。卢森堡批评说,列宁和布尔什维克以民族自决权换取非俄罗斯民族对俄国革命支持的打算落空了。1922年列宁和布尔什维克领导的苏联得以成立,证明俄国革命具有强大的凝聚力,其他各个民族的人民向着它、拥护它和支持它。
第二,列宁的民族自决权思想是一种超越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的、将“自由思想”和无产阶级国际团结思想融为一体的高境界的思想,卢森堡的思想是一种不辩证、不通融的或者说死板的“无产阶级革命”的思想。反对民族压迫和实现民族独立,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目标,和实现人的言论自由、集会自由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追求的目标一样。从一定的意义上看,列宁所说的民族自决权同资产阶级所主张的自由权利具有一致性,可是实际上它大大超越了资产阶级所主张的自由权利,因为没有任何一部资产阶级的法律规定过民族可以自由分离且已经将这种规定付诸了实践。列宁主张这种权利并通过苏维埃政权将它付诸了实践。他的思想是超越了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的“自由思想”。同时列宁主张各个民族的无产阶级在斗争中加强团结和联盟,体现了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或者说无产阶级国际团结的思想。他把超越了资产阶级自由思想的“自由思想”与无产阶级国际团结的思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形成了一种高境界的革命思想。卢森堡的思想停留在对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一般性理解上。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无产阶级追求的共产主义社会没有民族划分和民族区别,所以无产阶级在革命的进程中不应该人为地制造民族分离和建立更多的民族国家。无产阶级斗争的舞台首先在本国的领域内。在一个国家里,无产阶级的力量越强则越有利于斗争的胜利。建立许多民族国家从而使无产阶级的力量分散,显然不利于无产阶级斗争的进展。卢森堡熟知这些理论,但是她不善于从俄国当时的实际出发,灵活地、变通地运用这些理论,而是死板地用这些理论来观察现实生活,产生了一些同现实不相符合的结论。
注释
[1]列宁.列宁全集:第6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195.
[2]列宁.列宁全集:第27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257.
[3]列宁.列宁全集:第33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5.
[4]姚海.俄国革命.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537.
[5][6]卢森堡.论俄国革命·书信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16.
[7]卢森堡.论俄国革命·书信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17.
[8]同[7]17-18.
[9][10]卢森堡.论俄国革命·书信集.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1:19.
[11]列宁.列宁全集:第33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12.
[12]列宁.列宁全集:第33卷.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140.
[13]同[12]1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