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荤铺
二荤铺,就是一种既不同于饭庄又不同于饭馆,既卖清茶又卖酒饭的铺子。
二荤铺原属于大茶馆的一种。老北京的大茶馆分红炉馆、窝窝馆、搬壶馆外加二荤铺。
大茶馆中的红炉馆,也像饽饽铺中的红炉,专做满汉饽饽,只是比饽饽铺做的稍小,价格相对低廉。红炉馆能做大八件、小八件,大饽饽、中饽饽。最奇特的是“杠子饽饽”,用硬面做成长圆形,味道分甜咸两种。火铛上放置石子,连拌炒带烘烙。窝窝馆专做小吃点心,由江米艾窝窝得名,有炸排叉、糖耳朵、蜜麻花、黄白蜂糕、盆糕、喇叭糕等,至于为各种大茶馆所同有的焖炉烧饼,也是外间所不能及的。搬壶馆是介于红炉、窝窝两馆之间的,亦有焖炉烧饼、炸排叉两三种,或代以肉丁馒头。
二荤铺是大茶馆中最有特色的。其实它细分开来也有几种。其中最低一等的是切面铺,专售饼面,顺便卖煮面条、炒饼、焖饼、炒菜等。高级一点才俗称二荤铺,实际上是既卖茶水又卖炒菜的馆子,其名称有不同的解释:有的人将猪肉、羊肉合为二荤;有的人说是以肉和下水共称;有的人认为店家售卖的是一荤,有主顾在吃面之外还想正经吃点,茶馆又不预备菜,就自带菜由茶馆后厨代炒,最终要个火工钱,即所谓“炒来菜的”,又算一荤。后来“炒来菜的”多了,茶馆就改了二荤铺。如果在门内见到有铜搬壶的则为大茶馆,无铜搬壶的就是二荤铺。
老北京的二荤铺地方一般都不大,一两间门面,甚至灶头就在门口,而座位倒在里面,人也不多,一两个掌灶的大师傅,一两个跑堂的伙计,一两个打下手切菜、洗碗使唤的小学徒就可以了。二荤铺的价格低廉,像有十几块肉的坛子肉也就一毛八分钱,素菜经常是四五分钱。二荤铺的菜色不过是熘丸子、炸丸子、炒肉片、软熘肉片、炒腰花、炒肝尖、爆三样等大众肉菜。二荤铺也有素菜,比如麻豆腐、焦熘饹馇、辣白菜、烧茄子等。即便是无奇的小菜,二荤铺也能变着花样做出不一般的味道。一个炒字,就有爆炒、抓炒之分;炸有软炸、干炸之别;熘有焦熘、糟熘、滑熘各类。
一般的二荤铺没有菜牌子,菜名都是伙计在客人面前口头报。来的客人常常是熟人,用不着说,伙计已经替你想好了。自幼长在北京的邓云乡先生对二荤铺热烈的氛围饱含着温情,他在《燕京乡土记》中把京城市井特有的喧闹与亲切演绎得声情并茂,店伙计见客开言道:“您来啦,这边请!您吃点什么?来个熘肝尖……再来个酸辣汤?木樨汤?要么给您来个高汤卧果儿(蛋黄不散的鸡蛋汤),加两根豌豆苗儿,吃个鲜劲儿……两小碗饭,您甭说,我都知道,要不怎么叫老主顾哪。”“得嘞!还给您炒个肚块儿,高汤甩果,一小碗饭俩花卷。马前(提前点,快点)点,吃完您就走,误不了您的事儿!”那话又爽气,又温暖,其中也隐含着生意经,俗话说“厨子忙,鸡蛋汤”,店伙计热情推荐鸡蛋汤是为了减少后厨的麻烦,可这么说出来就让客人舒坦。
金受申老先生在他的《老北京的生活》一书中介绍说:“二荤铺有一种北京独有的食物,就是‘烂肉面’。形如卤面,卤汁较淡而不用肉片,其他作料也不十分齐全,却有一种特殊风味。”
二荤铺即便是制作最普通的炒饼,也不是现在到处都可见的肉丝炒饼,放许多绿豆芽,浇点醋,一扒拉就填饱了肚子。那时的炒饼讲究“两面焦”,油汪汪,用肉丝炒,还加鸡蛋,两面全是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炒饼端上来时,还免费赠送高汤甩果一碗。那高汤也不是开水酱油加豆苗,而是多放葱花炝锅。黄瓜片、紫菜、虾皮、香菜俱全,加上味精、香油,热腾腾香喷喷。
当年二荤铺伙计口头算账功夫熟练、快当,“熘肝尖儿,吃嫩;小碗汆黄瓜片儿,外带五个花卷,马前—”“三吊六、两吊二、四吊七,一共十吊零五百。您哪—我候啦!”这是一部特殊的、热烈的、没有乐章的协奏曲。老北京有名的二荤铺有西长安街的龙海轩、阜成门外路北的虾米居、西四牌楼南路东的龙泉居。朝阳门外“肉脯徐”的烂肉面脍炙人口,依借运河粮帮的口碑,声名直达江南。煤市街百景楼的软炸腰花、炸肝肠、扒肘条等菜都十分拿手,当年是十分著名的佳肴。因为生意好,百景楼改名为“龙海楼”,想升格为饭庄子,与“八大春”争雄,可惜后来倒闭了。
二荤铺最流行的时期是在清末,当年独居北京的各省士子,自己不起火,这种自带菜的小馆,经济实惠,省时省力,成了士子们找饭辙的首选。后来,有不少二荤铺开在大学附近,如东城和城西的海淀。由于周围的胡同里住了不少名士学者,像东堂子胡同就有蔡元培、沈从文、吴阶平、林巧稚、丁西林,无量大人胡同有梅兰芳、黄华、乔冠华、章文晋、何伟、陈家康、袁仲贤、程潜,对面赵堂子胡同的朱启钤、梁小鸾等,他们自己或家人不时也来大快朵颐,这些名人雅士在二荤铺与贩夫走卒同居一堂。特别是二荤铺提供的“炒来菜”,对于大学师生来说,不用花太多钱,就能吃得舒舒服服。在西单附近的二荤铺还承担政府机关的伙食包饭,在《鲁迅日记》中,就有多处提到鲁迅在“和记”与“海天春”等二荤铺宴请朋友吃家常饭。
隆福寺一带,曾经有一家很受欢迎的隆盛饭铺,这家饭铺真正的名字没什么人叫,大家都管它叫“灶温”。掌柜温思洪善于经营,他的经营思路是薄利多销,只要顾客进店,就是一分钱的买卖也要做。这家店里,有一排大灶,是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来这里的客人自己可以带来现成的饭菜,拿到灶上热着吃。有的顾客带着干烙饼让厨房给做个烩饼,或是带来羊肉要求给做个葱炮肉,这些只收些加工费,隆盛饭铺的温掌柜都应。当然灶温也提供一些家常菜,其拿手绝活是做面条,据说这种面条叫一窝丝,今天已经见不到了,既然叫一窝丝,想必那面条是又细又筋道了,常有人从对面的白魁馆子里买一碗羊肉汤,然后拿到灶温来就面吃,因而吸引了顾客。如果要大吃大喝,还可以从酒店打来美酒,从附近的福全馆端来热菜。后来灶温也添了炒菜。饭后还会送上牙签、豆蔻、槟榔等,这在一般饭馆里是见不到的。有人为其编了个顺口溜:“隆福寺街说灶温,烂面白细卤汁醇;店堂以内刀杓响,食客都是一般人。”
在二荤铺这样的北京人开的小饭馆里,维持着社会里人与人的友好关系,仿佛大家都是老邻居、老哥们。北京人好侃,同在一桌就餐是朋友,什么社会奇闻、梨园掌故、商界行情,乃至政界内幕是无所不侃,语言风趣幽默。本地人、本地菜、本地买卖,炒完菜老板会出来和食客聊天,如果觉得哪个菜好吃,就请教老板,他也绝不保密。甚至还会像长辈一样教育你几句,让你一时间忘了是在饭馆吃饭。如此,吃饭就变成了串门儿,形成了老北京的一道特殊风景线。如今北京人还持有丰俭自得的乐趣,商厦与小店同逛,烤鸭和麻小(麻辣小龙虾)并珍。只是文化人似乎不再亲近“草根”,二荤铺也一去不复返,难觅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