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以身作则
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岁
七月十八日(1847)
原文
四弟、九弟、季弟足下:
六月二十八日发第九号家信,想已收到。七月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1]虽头面微有痕迹,而于召见已绝无妨碍。从此不治,听之可也。
丁士元散馆[2],是诗中“皓月”误写“浩”字,胡家玉是赋中“先生”误写“先王”。
李竹屋今年在我家教书三个月,临行送他俸金,渠坚不肯受。其人知情知义,予仅送他褂料被面等物,竟未送银。渠出京后来信三次。予有信托立夫先生为渠荐馆。昨立夫先生信来,已请竹屋在署教读矣,可喜可慰。
耦庚先生[3]革职,同乡莫不嗟叹。而渠屡次信来,绝不怪我,尤为可感可敬。
《岳阳楼记》[4],大约明年总可寄到。家中五种遗规[5],四弟须日日看之,句句学之。我所望于四弟者,惟此而已。家中蒙祖父厚德余荫,我得忝列卿贰,若使兄弟妯娌不和睦,后辈子女无法则,则骄奢淫佚,立见消败。虽贵为宰相,何足取哉?我家祖父、父亲、叔父三位大人规矩极严,榜样极好,我辈踵而行之,极易为力。别家无好榜样者,亦须自立门户,自立规条;况我家祖父现样,岂可不遵行之而忍令堕落之乎?现在我不在家,一切望四弟作主。兄弟不和,四弟之罪也;妯娌不睦,四弟之罪也;后辈骄恣不法,四弟之罪也。我有三事奉劝四弟:一曰勤,二曰早起,三曰看《五种遗规》。四弟能信此三语,便是爱兄敬兄;若不信此三语,便是弁髦[6]老兄。我家将来气象之兴衰,全系乎四弟一人之身。
六弟近来气性极和平,今年以来未曾动气,自是我家好气象。惟兄弟俱懒。我以有事而懒,六弟无事而亦懒,是我不甚满意处。若二人俱勤,则气象更兴旺矣。吴、彭两寿文及小四书序、王待聘之父母家传,俱于八月付回,大约九月可到。
袁漱六[7]处,予意已定将长女许与他,六弟已当面与他说过几次矣,想堂上大人断无不允。予意即于近日订庚,望四弟禀告堂上。陈岱云处姻事,予意尚有迟疑。前日四弟信来,写堂上允诺欢喜之意。筠仙已经看见,比书信告岱云矣。将来亦必成局,而予意尚有一二分迟疑。岱云丁艰,余拟送奠仪,多则五十,少则四十,别有对联之类,家中不必另致情也。余不尽言。
兄国藩手草
解读
人在一生中,若想要成为“理想的自己”,总免不了有一位能模仿和学习的偶像。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周敦颐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说的都是要以他人作为自己的榜样。曾国藩在这封信中对四弟所言,就是从这一点出发,告诫四弟要做家中子弟的榜样。但是,至于怎样才能以人为榜样,提升自己,则显示了一个人待人的视角。
榜样的出现,无非你在他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赞赏的品质。这种发现他人优点的眼光,也是极为难得的一种视角。曾国藩在第四段中感慨被革职的贺长龄就是这样一种眼光。贺长龄早年入京,已在官场沉浮多年。他为人严谨、素朴,曾国藩尝与他论学,探讨汉学之弊,共同推崇经世之学的重要性。但是,贺长龄在担任云贵总督时,未能妥善解决当地汉族与回族间的冲突,虽以兵力击退了叛众,但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时当地再次陷入叛乱。因此,贺长龄被革职,最终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乞病归,回到原籍。曾国藩在此,并没有因为长龄的被革职而加以批判,反倒对长龄大大赞赏,言语中也透露着极为遗憾的情感。
以人为榜样,不仅需要发现他人优点的眼光,同样也要有立自身为榜样的勇气。曾国藩对四弟所言,即是此意。曾国藩以祖父、父亲及叔父等家中少年者之长辈为例,告诉弟弟当知父母之耳提面命、身体力行,才是族中子弟最好的老师及榜样。儒家所言的“学”,本就是效的意思。在未有学校教育的远古年代里,学就是跟着有德性的长者做,其实就是向榜样学习。若家中父辈作为不足为榜样,那么,子弟中的长兄就应担起榜样的责任。曾国藩因不在家中,因此将一切希望都寄予在四弟的身上,望他能成为一个家中的榜样。不可有乱于兄弟的和睦;不可妨害妯娌间的关系。四弟要担当起一个家,责任之大,不可不学。所以,曾国藩又以“勤”“早起”“看《五种遗规》”来告诫四弟。
人生之路漫长,总要在前进的路上找到自己的老师,如孔子所言那样,从善如流。如果未能遇到优秀的榜样,则需要有挺立自身的勇气,要有以身作则敢于担当的意识。这也是修身之纲目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注释
[1]癣疾:皮肤癣。曾国藩常年患有癣疾,时好时坏。有时也会因癣疾影响正常生活。但在此处,癣疾并不严重,曾国藩也能平常处之。
[2]散馆:所谓馆职,指唐代以来所形成的官职体系,宋承唐制,设置史馆、昭文馆、集贤院,统称为三馆。一般指文人所做的文职馆职。明、清时,称翰林院、詹事馆的馆职为馆。散馆指翰林院庶吉士经过一定年限后参加甄别考试,其中一甲三名授修撰、编修。庶吉士需由特派的翰林官进行教育,庶吉士学习之地称为庶常馆,学满称散馆,留充编修、检讨的称留馆。
[3]耦庚先生:即贺耦庚(1785—1848),名长龄,字耦庚,号西涯,晚号耐庵,湖南善化(今长沙)人。嘉庆进士,道光时历任江苏、福建等省布政使,后官至云贵总督。曾国藩曾与贺长龄论学,谈“诚”之意及考据之弊,力主复经世之学。
[4]《岳阳楼记》:此文是北宋文学家范仲淹应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请,于北宋庆历六年(1046)为重修岳阳楼写的。其中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较为出名和引用较多的句子。
[5]五种遗规:清代陈宏谋所编纂的启蒙丛书,是清代家庭教育中常用的一套丛书。五种遗规包括《养正遗规》《教女遗规》《训俗遗规》《从政遗规》和《在官法戒录》,全书最终辑成在乾隆八年(1743)。晚清学制改革后,五种遗规仍然是启蒙类的重要书籍。
[6]弁:音biàn,黑色布帽。髦:音máo,童子眉际垂发。弁髦:古代男子行冠礼,先加缁布冠,次加皮弁,后加爵弁,三加后,即弃缁布冠不用,并剃去垂髦,理发为髻。因以“弁髦”喻弃置无用之物。引申为鄙视。
[7]袁漱六:翰林院编修袁芳英。曾国藩的长女曾纪静与其子袁秉桢结为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