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造型成器
一 炼土为陶
新石器时代的基本特征是农业、畜牧业的产生和磨制石器、陶器、纺织的出现。根据史前考古学研究,新石器时代的前期文化阶段即公元前7000~前6000年,农业、畜牧业已经确立,并成为主要的经济来源,磨制石器普遍使用,开始制作深钵形陶器。公元前6000~前5000年的中期文化阶段,发明了彩陶和纺织技术,人形陶偶增加,开始饲养作为家畜的牛。公元前5000~前4500年的后期文化阶段,已形成大规模的聚落,以制作精美的彩陶和营建神庙为特征,社会分工显著,阶级分化萌芽。
陶器是新石器时代农业和定居生活的标志,亦是人类设计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中国现今发现最早的陶器距今约一万年,如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出土的陶罐(图1—15)是迄今为止出土最早的陶器之一,年代约在一万年前,处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1977年江苏溧水神仙洞和江西省万年县仙人洞也出土有近万年的陶片,溧水神仙洞出土的陶片,呈不规则形,质松多孔,烧成温度不高,具有一定的原始性。[6]1960年发掘的江西省万年县仙人洞,是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重要的遗址之一,下层陶器以夹砂红陶为主,器形有罐、豆、壶等。[7]这些陶器烧造火候低,陶色不纯,厚薄不均,制陶技术上表现出相当的原始性。从装饰上看,仙人洞下层陶器绝大多数饰粗细绳纹;上层陶器仍以夹粗砂红陶为主,但烧造工艺有明显进步,从陶系、纹饰到器形都有发展,纹饰除绳纹外还有蓝纹、方格纹等。
自新石器时代早期发明陶器以后,在整个新石器时代陶器都是重要的生产和生活用具。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陶器经历了一个由器形简单、制作粗糙、品种少、火候低到器形复杂、制作精致、品种增多、火候高的发展过程。早期的陶器以实用陶器为主,主要种类是蒸煮食物用的炊器、食器;中期不仅炊器、食器的品种有所增加,又出现了盛器;晚期又增加了饮器。新石器时代早、中、晚各期陶器的品质、装饰、颜色和制作工艺等方面都有显著的变化,从烧造上来看,早期陶器都在氧化气氛下烧成,因此陶器多呈红色;晚期陶器都在还原气氛下烧成,陶器都呈灰黑色。早期陶器器表多素面或仅有一些简单蓖纹、锥刺纹与画纹装饰;中晚期,陶器表面除有较多的绳纹、篮纹外,还施用彩绘。早期陶器以手制为主,中晚期则是以慢轮修整和轮制为主。
中国新石器时代早期有代表性的陶器文化是磁山、裴李岗文化,距今约八千年。磁山文化因遗址首先发现于河北省武安县磁山而得名,陶器是当时主要的生活用器,有深腹罐、盂、三足钵、碗、盆、双耳壶等;制作方法有泥条盘筑和捏制两种,装饰以绳纹为多,并有蓖纹、画纹、附加堆纹等。裴李岗文化陶器以三足钵为代表(图1—16),器表一般装饰绳纹、蓖纹,并有用锥状器刻画的波折纹、画纹等。
新石器时代中期遗存以仰韶文化为代表。仰韶文化是1921年首先在河南省黾池县仰韶村发现而命名的,其区域广阔,文化内涵丰富,其陶器的生产,已达到了较为成熟的水平,制作工艺上仍以手制为主,但在成型方法上,却有了很大进步。从成型上看,有的小件器物由捏塑而成,大件器物为泥条盘筑,有的器物采用了慢轮修整技术(参见图1—17)。
陶器的发明是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伟大的创造之一,“是人类最早通过化学变化的方式将一种物质改变成另一种物质的创造性活动”[8],亦是人类造物和设计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
从技术上而言,制陶即使用黏土经水调和,塑成一定的形状,干燥后经火加热到一定温度,使之烧结成为有一定硬度的陶器。关于陶器的发明,它涉及许多方面,为中国文明所知习的金、木、水、火、土五大自然事相与陶瓷的发明都有关系。它首先是人类用火的历史经验的产物,在长期的实践中,人们掌握了成型黏土经过火烧后发生的变化,从而有意识地运用火来煅烧陶器;二是人们认识到黏土加水后经调和可以塑造。这种经验在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已在用黏土塑造某些形象时获得,如欧洲马格德林文化时期就有黏土塑造的牦牛的形象(图1—18)。如果说喜欢用黏土进行某些形象的塑造是原始人所共同的特点,那么,用黏土塑造形象这亦可以看作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积淀的造型意识的发扬和自觉实践。
原始制陶的成型方法一般有泥片贴筑法、泥条盘筑法和轮制成型法三种。泥片贴筑法即泥片贴敷模制法,用泥片贴敷或捏塑的方法塑造陶器,是一种最原始的制陶方法。江西万年仙人洞、裴李岗陶器有的即用这种方法制作。泥条盘筑法是将拌制好的黏土搓成泥条,从器底起将泥条依次盘筑成器壁直至器口,再用泥浆胶合成全器,最后抹平器壁盘筑时留下的沟缝;有的则采用拍打的方法使器壁坚实,即一手在器内持陶垫或卵石顶住器壁,一手在器外持陶拍拍打,使器壁均匀和结实。如陶拍上印有花纹,则器表会形成一定的装饰性纹样。
轮制成型法是在前两种方法的基础上产生的一种具有半机械性的制陶方法,它借助“陶车”这一简单机械对陶坯进行修整。我国古代文献中又称这种机械为“陶均”,实际上它是一个圆形工作台,台面下的中心处有圆窝置于轴上,可围绕车轴作平面圆周运动。如将陶坯置于工作台面的中心,推动台面旋转,便可以用手或借助工具对器形进行修整。据研究,最原始的陶车可能在新石器时代中期已经出现,轮制陶器是制陶技术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变革和飞跃,作为工具的陶车实际上是现代机器机床的发端,它不仅提高了生产力,亦标志着生产作坊和社会分工的出现。
原始陶器的烧制,最早是采用平地堆烧的方法,将陶器夹在木材之间堆放在平地上进行烧造,云南傣族至今仍有使用这种无固定窑址的平地堆烧法烧造陶器的,使用这种方法烧造陶器,烧成温度不高,受火面不均,因此强度不够。当陶窑出现后,这些问题就逐渐得到解决。现代田野考古中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窑炉遗址,按其结构可分为两类,一是横穴窑,一是竖穴窑。横穴窑一般有较长的火膛,焙烧陶坯的窑室置于火膛的末端之上;竖穴窑焙烧陶坯的窑室直接坐于火膛之上(图1—19)。使用陶窑烧造陶器,烧成温度可达到900~1 000℃以上。
陶器的装饰,具有加固陶坯和美化的作用。不同的纹样和装饰往往代表了不同的文化、地域风格和时代特征。原始陶器的装饰方法主要有压印、拍印、刻画、彩绘、附加堆纹、镂孔等。压印,如绳纹等的压印,采用细木棒上缠绕绳子为工具,在未干的陶坯上压印纹饰;绳纹是一种比较原始的纹饰,从江西万年仙人洞开始几乎流行于整个新石器时代。拍印,使用刻有条形、方格或几何形的木板、陶拍在未干的陶坯上进行拍打,则出现篮纹、方格纹和几何形纹,如在陶拍上缠上绳子,拍印出的即绳纹;刻画是以细木棒为工具,在陶坯上画成弦纹、几何形纹等纹饰,或使用戳印的方法戳成点纹,也有使用蓖状器压印蓖纹、篦点纹;彩绘即彩绘陶器(图1—20);附加堆纹是指在陶器表面附加泥条、泥饼或用细泥条组成花纹等;镂孔,是在圈足器上镂成方孔、圆孔或三角孔等作为装饰。陶器的装饰是陶器造型的一部分,装饰的能力亦是造型能力的一种表现,这种能力的养成是与人类上百万年的石器时代的劳动和创造是分不开的。
二 造型成器
从打制石器到制造陶器,人类经过了一个从对形的意识、认识到形的塑造即造型的漫长的进化过程,从造型的角度仔细审视这一过程,不难发现从打制石器到制造陶器,人类所从事的设计和造物实际上是一种造型活动,而这种造型活动正是建立在对形的感受和认识基础上的。
从发生学角度看,人类对形的认识应该早于人的造物活动,我们生活在一个感觉的世界中,生活在自然界,自然界除空气外的物体都有自身的形态,同自然界的各种物体打交道,必然时时会感受到形的存在。对形态的感受主要是视觉的,有研究表明,视觉在人类感觉世界中占支配地位,视觉不仅向我们提供了我们对之作出反应的环境中的大部分信息,而且在感觉系统中明显地占主导地位。[9]事实上,在人类生命的早期,视觉就开始用以探察世界的种种形状、特征和变化,视觉对形态的探索是人类最经常的活动。从感觉到知觉,从意识到认识,进而发展到能通过造物的方式对形加以改变和塑造。
对形的真正认识和把握产生于造物活动之中,即在最初的打制石器的过程中,人们发现随着打制动作的变化,形态会不断发生改变,从而认识到形的可变性和形的可塑性,逐渐形成一定的造型观念。打制石器的过程,是一个不断改变原有形状、产生新形态的过程,即造型的过程。
石器打制技术的进步和发展,可以说是人类对形的认识能力和造型能力的进步和发展。旧石器时代初期,石器的打制方法十分原始,仅作简单敲击,初步打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这时人类对形的认识和对造型的把握都处于幼稚的初始阶段,造型能力很弱;其后,人们开始学会了绕着砾石边缘向中心打击打下石片,发展到旧石器晚期,能从角锥形石核上直接敲下石片,打击方向亦从斜打变为垂直打,并发明了间接打击法,打制技术的进步实际上表明了造型能力的显著提高,从而对形态有了新的功能和审美方面的要求,进一步导致修整技术的改进和磨、钻技术的产生。
石器的造型,是通过打制对石核实体进行的剥离,即做减法,诚如现在的大理石雕刻。而陶器的造型则是做加法,不是对实体的剥离而是通过堆塑的方法塑造容器空间。在陶器的制作中,无论是泥片贴敷还是泥条盘筑,目的都是围合一个容器空间,其造型只能是堆塑而不是剥离,这是两种不同的造型方法。
制造器物的能力是人类独有的造型能力的表现和反应,是对形的认识和构想。造物与造型是联系在一起的。造型的要素是形态。形态可分为现实形态和概念形态两种。在我们的经验体系中能够被实际看到和触到的形,即所谓的“现实形态”,另一种形态是视觉和触觉不能直接感觉的形,即所谓的概念形态。现实的形态进而可以分为自然形态和人为形态。概念形态和现实形态之间有互为转化关系,在造型设计过程中,概念形态可以转化为现实形态,如一个设想一种构思,通过设计表现和制作,而具体呈现为可以观看的实体的形。概念形态是不能直接被知觉的,它要能够被知觉,就必须转化为可见形态,即通过视觉符号的方法呈现出来,人们把这种不同于自然形态和人为形态的可见形态如三角形、圆形等几何形称为“纯粹形态”,和几何学中一样,点、线、面、立体是纯粹形态的基本形式,它是把概念的几何学形态变为可以感觉的直观化了的东西。纯粹形态作为概念形态,虽然与现实形态相对,但它却是所有形态的基础。因为作为基础形态,必须是多数形态中共同存在的单位或形态要素,人们通过这些单位或要素的集聚、删减、分割、变化,或扩大、缩小、形变等手段,便能产生出千姿百态的各种形态。在专业研究中,这诸多形态又可归为直线系和曲线系两类线型或以正方形和圆形为代表,在此基础上配列出各种各样系统的形。正方形和圆形是互为对比的形态,同时两者又具有规则、构造单纯的共性。将正方形作为直线系的出发点,圆形作为曲线系的出发点,两者的中间系则增加由直线和曲线构成的诸多形态,有人把这种变化设计成了一棵形的系统树(图1—21)。[10]“纯粹形态是现实形态舍去种种属性之后剩下来的形式……是现实形态的构成元素和初步表现。”[11]因此,这些纯粹形态作为造型设计的表达语言,对于设计是十分重要的,它是产生新的现实形态的中介环节。
现实形态具有与纯粹形态不同的重要性。在设计中,人们一方面创造着物———现实形态,而且对照着作为自然的现实形态,去表现它,去模仿它,去利用它,而创造出新的人工的现实形态。大自然是最杰出的设计师,自然形态是设计造型的优秀原型,在人类的造物史和艺术史上都可以明确地看到这一点。在原始初民的造物设计中就把自然作为各种形态和造型的主要
依据,如中国新石器时代的陶器,器皿造型相当多的以自然界的植物、动物形态为原型,半坡型细颈陶壶、马家窑型束腰陶罐、半坡型陶钵、葫芦型陶瓶、马厂型陶勺以及半山型彩陶壶上的葫芦形纹等都是模仿植物葫芦的形态而成型的(图1—22)。模仿动物形态而造型的如庙底沟型陶鸮鼎(图1—23)、大汶口文化的猪形陶(图1—24)、山东胶县三里河出土的兽形陶壶(图1—25)和猪形陶、良渚文化的水鸟形陶壶、陕西武功出土的龟形陶壶等都是以动物形态为造型依据的。人当然也属于自然形态的一部分,因此也有模拟人物形态的造型器物,如甘肃东乡自治县出土的人头形陶器盖、甘肃玉门火烧沟出土的人足形陶罐等。在造物中对人工形态的模拟也是造型原形的一部分,如半坡型的船形陶壶(图1—26)。在模拟自然形态的基础上,人类逐渐积累了造型的经验,进而能按照生活的需要创造无数新的人工形态,即根据生活需要而造型。在现代设计中,模拟自然物的造型发展为一种专门的仿生学,它不仅在造型的意义上仿生,而且在生理物理等内在结构上仿生,仿生设计成为设计中的手段之一,但形态的仿生仍是造型的重要原因。
自然形态是经过若干万年的缓慢发展而形成的,其形态的变化也极其缓慢,人为形态的变化则越来越快,现代几乎可以说日新月异了。形态与我们的设计具有重要的关系,与我们人类的生活也具有极重要的意义。如何去创造和设计使人感到美好和愉悦的形和形体,对于设计而言就不仅仅是创立一个新的形,而根本意义上则是创造人类新的生活伴侣和培养创建人类新的对形的感知方式。
人类对形态的感知和掌握经历了数十万年乃至上百万年的历程,人类如今发达的造型能力和对形态的认识正是上百万年来通过打制石器的劳作、造物所获得的必然结果和回报。可以说,从造型到造器,人类完成了一个个飞跃,新的设计、新的造物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