滥觞与勃兴:马克思思想起源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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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爱中体悟什么是爱

走进马克思诗歌所建构的思想世界,我们最初遭逢的并不是大跨度的社会思考、强烈的现实问题关怀和理性严密的逻辑推论,而是由激情和浪漫交织的少年情怀、柔美细腻的情感体悟和跌宕起伏的心理变迁。大学时代马克思倾注了饱满情愫写下的文学作品[35],诚如他所挚爱的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在其自传体的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所言,是以孩子的心理视角展示“一个早已被成年人淡忘的童年世界……十分真切感人”[36]。尽管后来善于不断反省自身、逐步形成特定的研究领域和思想倾向的马克思也倾向于否定这些作品[37],但是奠基于唯物史观基础上的阶级之爱、同志之情是以无视乃至剥夺个人间的理解、情感和体察为前提的吗?如果承认作者并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裁判者,成年人并不能垄断更不能替代青年的思考,那么我必须说:其一,在马克思完整的思想世界中,不可缺失情感因素,否则它既是单调的更是片面的;其二,成熟时期马克思的思想不是对情感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而是将其纳入了一个更大的视野和更复杂的解释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讲,清理马克思诗歌作品中这些原始而真诚的思想因素就显得很重要了。

在马克思的早期作品中,保留下来的有6册诗集和一些与父亲之间的通信。诗集中有4册是由马克思本人亲自编定的,另外2册则由他的姐姐索非娅抄录下来因而得以存世。马克思编定的4册包括:《爱之书》第一、第二部,《歌之书》以及《献给亲爱的父亲的诗作》。

《爱之书》第一、第二部及《歌之书》统称《献给燕妮的诗册》。1836年秋,马克思同燕妮瞒着她的父母秘密订婚,过了七年之后他们才正式结婚。这期间他们由于分处柏林、特里尔两地,经常不在一起,马克思就“把自己的离情别绪浇铸在诗歌里”,借以倾诉对未婚妻的爱。所以,马克思给这三本诗集都加了副标题— — —“献给我所倾慕的、永远爱恋的燕妮·冯·威斯特华伦”。这些诗多半用十四行诗的形式写成。虽然马克思自己很正式地亲自编定了这三本诗册,但在他生前只有其中的两首短诗《夜恋》和《小提琴手》以总标题《狂歌》为题于1841年1月发表在《雅典神殿》杂志上,其余都是在其身后才出版的。这三本诗册于1975年首次刊发于ME G A第2版第1部分第1卷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俄文版第2版第40卷。从本章开始,我们将详尽地分析这些诗歌的内容,以探究马克思当时的情感世界和思想历程。

统观马克思的诗歌作品,实际上借对燕妮的爱,马克思在追问、思考、感受和领悟一个问题,那就是:“爱”究竟是什么?他以自己也未必成熟、定型的理解表达出这样的感受:爱是温馨曼妙的想象、五味杂陈的情愫、患得患失的思虑。

写于1836年10月中旬至11月初的《爱之书》(Buc h derL iebe)第一部包括12首诗,其中7首的副标题是“致燕妮”(AnJenn y),其他5首的副标题尽管以“叙事诗”(Ballad e)替代,但倾诉的何尝不是浓浓的爱意啊!

一、“照亮心灵之天空”的爱

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理解,但对爱的体悟则可能有一部分来自对自然美景的观察及其催发。《爱之书》的首篇《两重天》( DiezweiHimm e l)的灵感和所述内容就缘于马克思乘马车远足路途中的所见、所思。

在从特里尔到柏林漫长的小路上,轿式马车在飞奔,上面坐着一位情感充沛、想象丰富和心怀崇高志向的青年。美丽的自然景观如一轴画卷迤逦展开,重重山峦向远方退去,片片树林从车旁掠过,时而幽暗,时而明亮,使人仿佛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中,而次第呈现在人面前的景色则如其中汹涌激荡的波涛。尽管赶路者对这些迷人的景致恋恋不舍,总想留住那一片片精彩和美丽,但世俗人生的追求难以停滞,奔波的脚步就永远停不下来,于是就只能在心中徒留下悲凉和怅惘。这种情形不正如人的爱情吗?— — —瞬间感觉美妙,但持续久长很难。

当然,爱不仅是一种实存、状态,更是一种发现、遐想和建构。尽管沿途的景象变化无常,但在马克思的心目中却有“两重天”永不变样:一重是我们头顶上的自然星空,另一重是人心灵深处的情感世界。头上的天空“镶着云彩又巧缀星光”[38],起初繁星闪耀,继而渐渐黯淡,闪烁着的微光融入沉沉夜幕或者在远方隐现。但是,其中有一颗星却一直炽亮着,始终光彩熠熠、璀璨辉煌,最终这永恒之火聚成亮光,一轮红日便喷薄而出,诡谲神奇的万物被她照得澄澈、明亮。

这一自然景观既延伸,也应和着人们的心灵世界,试问:天空中那些消失在幽邃天穹里的流星,在离开了天父之后,去哪里了呢?马克思

大胆联想:“被吸引到人的身旁”[39]来了,下凡了。它们摇曳起舞,飘忽不定,时而高歌,时而低唱,一如现实中的人,一会儿悲喜交集,一会儿又沉浸于幽思遐想之中;心中忽而黑暗,忽而又升起曙光;有时感到自己如此伟大、崇高,瞬间又备觉卑微、渺小。然而,正如天空终究被太阳照亮一样,再纷扰的人世也有精神在放射着光芒。这精神之光就是爱。与自然之境中的日月星辰不能同处、彼此排斥(所谓“月朗星稀”“黎明照亮夜幕”)不同,爱在人世间统摄、贯穿于芸芸众生的心灵世界,使他们悲欣交集、甘苦备尝。

最后,马克思直抒胸臆,承认燕妮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就是胸中“升起的太阳”。他极为细腻地描述了自己接近心目中的爱神时真实而复杂的感受:“当你从我的身边走过,/我每根神经都会震荡;/当我为你而心驰神往,/便感到天空一片晴朗;/我目光如炬热血满腔,/能击退一切魑魅魍魉。 ”[40]自然之天,云海雷电,风云变幻,亘古永存;与此不同,属于我们心中的这重天放射着灼热的情感光芒。当然,现实的爱也很脆弱— — —“你若把情丝割断,我就会倒在地上,/怒潮会把我吞噬,坟土将把我埋葬,/两重天都将坠入深渊,/流血的心将悄然死亡。 ”[41]

“两重天”的意象先声夺人,使我们看到马克思的诗歌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准。它既来源于生活中的观察和体悟,又有艺术的加工和品评,还有哲学的蕴涵和深度。

二、爱的温馨与浪漫

人是一种很奇怪、很矛盾的动物,有的时候,在环境异常嘈杂的地方心理却保持着平静,相反,静谧的氛围中内心世界则可能经受着剧烈的动荡和起伏— — —强烈的反差更有利于把情感的丰富、曲折、复杂充分地表达出来。《夜》( DieNach t)呈现给我们的正是这种情形。

“夜”被马克思匠心独运地描述成用“黑幕”掩盖着的状态,更令人称奇的是,这夜幕不是用黑线编就的,而是用“旋律”织成的;不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周遭是如此寂静,这旋律就“热切地来回飘荡”,徐徐而降,笼罩了四面八方。动静对照,静者愈静,动者由此也就愈显得躁动不安了。这动者为何?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的内心。情滥觞于内而表现于外,于是作者展开想象,幻想用这旋律的罗纱编织一件可以助人展翅高飞的衣裳,自己披着它飞向梦魂萦绕的地方,满怀喜悦和渴望见到心爱的燕妮,沉浸于心旌飘摇和爱的激荡之中,在云烟舒卷之处倾听其赤诚坦荡、如泉水流淌般的绵绵情话— — —这些话语就成为自己“心中的天韵”了。这是一种多么琴瑟和谐、两情相悦的体验!

然而,这不过是马克思自己单方面的想象和向往。在恋爱中,人的心理有时是很难琢磨的,有时候自卑向自信的转换在一闪念间就可完成。接下来,马克思借对燕妮的想象,表达的恰是自己的状况— — —“只要你的心更加剧烈地跳荡,/只要你怀着感天动地的忧伤,/只要你的汪汪泪水/闪烁着无比渴念的光芒,/只要你的双颊泛出圣洁的红光,/眼中流露出一丝欢畅,/只要你在内心深处/永不放弃自己的愿望,/只要你摆脱心灵的重负,/打碎锁链敞开心房,/只要那朦胧的渴望使你激动不已,/惊恐和思念使你艰辛备尝”[42]。仔细地思量,就可以知道,这里的“你”与其说指的是燕妮,还不如更准确地说描述的是马克思自己,诸如“心更加剧烈地跳荡”“感天动地的忧伤”“汪汪泪水”“渴念”“欢畅”“永不放弃自己的愿望”“摆脱心灵的重负”“打碎锁链敞开心房”“激动不已”“惊恐和思念”等等,将一个活脱脱的、热恋对方而又不知是否可以得到对等的回应,因而变得忐忑不安的心理描绘得多么细致、形象!

而接下来的“你”则不觉间才转换到燕妮身上,说她“美丽崇高的倩影”凭借“痛苦的巨大力量”而“格外辉煌”,至此,遮遮掩掩、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马克思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无拘无束地、大胆地表露衷肠了:“我只对你一个人钟情……我们的心意、行动和爱情/将谱写命运的伟大篇章,/一旦激情的火焰使我们结合,/深沉的痛苦定会消亡。 ”[43]“愿我俩生时共同呼吸,/死时携手离开人间。 ”[44]

这首诗不仅把情人间彼此不分,或者说以此代彼的内心极自然地呈现出来,而且以貌似矛盾、对立的词汇让人品尝“爱”的复杂滋味:在现实生活中,“爱”不仅仅意味着单纯的“欢畅”“喜悦”“激动”“圣洁”“浪漫”,而且也与“忧伤”“泪水”“渴念”“重负”“锁链”“艰辛”“痛苦”“思念”紧密关联在一起。

在静寂的夜晚思忖“爱”,确实会获得比白天更多的感悟和体味。

从纯艺术的角度讲,诗歌是忌讳语言直白与情感外露的,但马克思写诗不是诗人在创作,他也不是据此想成为诗人,而是因为他心中充斥着的情感、生活中的感触逼迫他不得不通过文学这种体裁形式释放、表达出来。这样,所谓诗歌创作的规则、韵律、格式、理念等等在他这里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考量)。所以,有前两首做铺垫,短诗《思念》( DerGedanke n)相对来说就要直白得多了。

马克思开宗明义,直接呼唤燕妮的名字,说她永远是自己的“蓝天和太阳”[45],即使自己为此遭受到尘世间无情的詈言,也会在心中永远存留对她的思念和爱恋。这思念和爱恋之情,堪比天体的永恒绵长、海洋的深奥雄壮、宫阙的宏伟辉煌和理想之邦的美丽壮观。为什么燕妮的形象永远值得作者思念呢?这是说不清楚的。情感不明所以,贫乏的语言更难以描述,马克思只能说在他眼里,燕妮是神灵的杰作,她的形象是一种无穷无尽、无限无量的永恒的创造力— — —你看,“在我的颤抖的心中,/新的不朽的思念正在激动”[46]

三、精神与爱使人“自豪”

爱的奥妙和深邃之处还在于,对她反复念叨、孜孜品味、汲汲追逐,但不一定就能保证真正领悟和理解她,所以需要在更广阔的视野中、在多重的参照中思考她的意义和价值。于是,马克思写了《人的自豪》(Menschenstol z),阐明精神与爱是对世俗功利生活的指引和超越。

爱的情感更容易在现代城市中泛滥,那么让我们把目光投向城市吧。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殿宇楼房高高耸立,街上人群如潮,摩肩接踵,芸芸众生终日奔忙,为功名利禄辛苦地劳碌着。但是,沉静下来想一想,“为了生活而生活”,这样的生活,目的何在?乐趣何在?意义何在?作为一个还没有被生活大潮所裹挟而又善于思考的青年,更应该扪心自问一下:是否自己也要接近这么匆匆忙忙的人生旋涡?是否自己也要被卷入这世俗的生活波涛?是否自己也会成为追名逐利、青云直上的“无耻”之辈?是否自己也会对这种贪婪自私、空虚的生活表示屈服?

马克思决绝地做出了否定性的选择。他不无偏激地认为,现实中的附庸风雅、青云直上、外表魁伟者,很可能是内心精神世界贫乏、可怜的侏儒— — —“你们算什么?/不过是堆无生气的石头! ”[47]他对这种人不屑一顾,以犀利的目光洞察人群,用无情的视线藐视那些显赫的门庭。他看到的是些什么?感受又如何呢?金碧辉煌在他眼里不过是残垣断壁,一片豪华瞬间又可以化为满目凄凉,万千美景则可能如同飘散的云烟一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马克思的兴趣和心志并不在于此,没有任何樊篱可以限制他的视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禁锢他的希望,即使是故土也不能阻挡他的志向。他的心早已乘风破浪,扬帆远航,驶向更遥远的地方。

然而,谁都知道,内心拒斥容易,而要真正的超越世俗生活又是多么艰难的事!“没有哪根巨柱能在一瞬间/凭借自身的力量拔地高耸,/一块块精心堆砌的石头/显示出蜗牛爬行般的艰辛劳动。 ”[48]但马克思相信,心灵可以拥抱万物,就像巨火可以辉耀大地。超越生活并不是离开人世,而是放慢生活的脚步,深入思考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离开喧嚣的闹市,平静地踏上乡间小桥,也可以寻找到神圣的思想,然后把它植入心中,便可实现物我同一、内外相惜。如果事不遂愿,心里也要苦受煎熬,为了内心的圣洁,即使身体被烧得枯焦,执著的追索屡屡败北,建造起的精神伟构遭人嘲笑,也并不可怕。“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这追索本身就是胜利,就值得骄傲,因为精神是超功利的、超世俗的,她永远拒斥计较、酬劳和回报。

当然,在精神追索之路上,如果有同道,特别是有爱侣相伴,两团火交相辉映,两个人心心相印,在精神的太空中就不会孤独。相反,人们将会听见响彻寰宇的强音,风神琴也会发出幽婉的和鸣。同道的祝愿和个人内心的渴望会一起燃烧,塑造出永恒的美,并使其大放光明。思及自己的情形,马克思在此便向燕妮“大胆直言”:如果两人的心息息相通、炽热跳动、激流交融,那么他就可以“向整个世界提出挑战”,傲视世俗生活和精神侏儒— — —“那时我俨然是上帝至尊,/在宇宙的废墟中行进,/我的每句话都会变成行动,/我就是地上万物的创世主! ”[49]

以上的讨论表明,人不是一种现成、命定的存在物,身处世俗社会,但又不应沉湎于世俗生活和功利追求。人可以凭借爱与精神的力量摆脱种种羁绊和束缚,成为世界万物的主宰和灵魂,成为真正的“上帝”— — —这是人的建构,也是“人的自豪”。

当然,爱又总是与人的经历联系在一起的,所以爱一定要有故事。马克思自然明了和深悟这一点,所以,在《爱之书》中,叙事诗占了很大的比例。《歌手最后的歌》( DesS-n gerslez tesLied)是其中的一首。

可以看出,这个故事并不一定实际发生过,很可能是马克思虚构的,也有可能是取材于他所阅读过的古希腊悲剧作品。耐人寻味的是,刚刚坠入爱河的青年马克思关注的竟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歌手、诗人在临终之际对爱的领悟及结局。

夜阑更深,老人孑然独坐,陪伴他的是一把装饰着花结的七弦琴— — —这是他仅有的财产。然而,此时此刻老人并不感到孤寂和落寞:风耳语着让其入睡,他却难以进入梦境;他的“卷发早已失去乌光,/而双眼仍似火般放出炯炯光芒”。应和着他此刻的心境,“琴上有颗钻石,/像首次出现的星辰在闪光”[50]。在满天星斗下冥思,老人情感激荡,于是不自觉地双手抚动琴弦。随着琴声浮动,他开始歌唱,倾诉起自己的心声,而且随着琴音、歌声渐趋深沉,其中所蕴涵的激情与苦痛也就越强烈。

回味起青春年少时的志向和憧憬,老人慨叹乃至不相信自己晚年已至,心绪难以平静。渺茫的大千世界,还是那么令他陶醉,夜半时刻的苍空,对他来说,仍然充满了奇妙的音乐般的声音。过去自己年富力强,如今已花发斑斑,身心疲倦,但仍怀揣希望,追求着自己的理想。于是,他再次告诫自己:“怪诞的诗人,到处走走吧!/趁着还有足够的力气”[51],“你满怀着希望,/就应该歌唱,/趁波涛还未把你吞噬,/阳光尚未消亡。/受命运的驱使,/你踏上了征程,/只要还在呼吸,/理想定会伴你一生”[52]

去干什么呢?是追索功名、财富吗?不!老人的选择是继续寻找爱情、感受爱情!他明白,对爱情的追求是一个漫长的、永无止境的过程。积经年体会,老人一方面觉得,意中人的心灵深处只有自己容易接近,虽然现在她已经年老色衰,但心中仍祝愿她永远漂亮、年轻,保持永久不变的容貌;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自己一生以决绝的顽强精神,对她苦苦追求,但其温柔多情的容貌和情感却如同梦幻一般,始终捉摸不定。每念及此种情形,希望、选择、苦痛,一时间诸多复杂情感就紧压着他的心胸。于是,老人便用纤弱的手,扶着七弦琴,眼里满含苦闷、怅惘之情,呆望着苍穹,显现出颓丧的神情。行文至此,马克思描述道:“宇宙四处延伸,/辽阔无垠,/他面带痛苦地站着,/仪态庄严,有如尊神。 ”[53]这是一幅多么感人的月下剪影啊!

恋爱中的人是歌手,更是诗人。继而传来吟咏之声。通过诗句,远方情人那可爱的面孔和容光,那作为对他的爱的回应的短暂却迷人的顾盼,一一再次出现,令老人感到欣慰,觉得自己能活到今天,身体如此健康,全是由于享受着“爱”这剂良方。但是,此刻,他又陷入困惑和彷徨,看着无穷无尽的宇宙,看着漫天闪亮的星星,他仍然不知道如何才能拥有梦想中的女神,觉得永久的爱情似乎只隐藏在杳渺星空,只在瞬间显灵,仿佛在地上刚刚见到心上人的身影,但她又渐渐地消逝在远方了。

总结自己追逐爱情的一生,他不得不承认,整个说来,为情所累,爱使得他心灵受到折磨、伤痛,只留下空虚的希望与期待,毋宁说,他是一个失败者。但他不后悔,在生命的终点,他仍想用绝妙的滔滔声音引吭高唱,歌唱重峦叠嶂,歌唱人的心潮激荡;在坟墓旁边,他还想把最后一首歌唱完,仍要向心爱的人献上赞美词,而让自己在诗的意境中沉没,心灵在歌声中静悄悄地消亡。至此,从老人那无神的双眼中流下男人轻易不弹的泪水,他按照自己的心愿把歌唱完,随后琴弦停歇下来,琴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 —老人便溘然辞世了。

我们知道,爱是有对象的,得不到对象对等的呼应,就只是一种单相思;然而,这又是一种多么执著、超脱、不求回报的情感啊!凄然而又动人。我们感兴趣的是,青年马克思为什么会想象、杜撰、演绎出这样的故事和结局?或许其中包含着他对燕妮是否爱自己的疑虑和担忧,或许他更想表达的是,即使得不到回应也无怨无悔的决绝态度和选择。

四、脆弱、娇嫩和糊涂的爱

单相思不只发生在男人身上,女人也会有,那么情形和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吗?在《苍白的姑娘》(Dasbleich e M-dche n)中,马克思叙述了另外一种状况,读后更令人唏嘘,也让人慨叹。

(一)爱的另类表现:糊涂和绝望

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个孤傲的姑娘,美如天仙,卓尔不群,心中柔情似水,思潮起伏,但表面上却沉默不语,忧伤羞怯。现实中的她让很多人倾慕,但没有人能读懂她的心,只有她自己明白其心之所向。

原来,姑娘心里迷恋的是一位素不相识甚至不知其姓名、只有一面之缘的骑士。有一次,他跨着骏马从她身旁飞驰而过,恍惚间似乎回头瞥了姑娘一眼,也可能还迟疑、停顿了一下,但他正急着奔赴战场,所以很快就扬长而去了。但他那无意中的一瞥给姑娘的感觉却是,既有强烈、激越的爱恋,又生怕被情拖累而产生了疑虑和退却。但不管怎样,从此他在姑娘心里便扎下根了。因他身在远方,不能相见,让她惆怅满怀,思绪不尽,觉得自他走后天空也总是低沉沉的,让人沮丧。尤其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在闺房中寂寞难耐,因爱生恨,就跑到教堂,匍匐在耶稣像前,祈求主赐福于她,忘却这段情缘。自然,耶稣也安慰不了她,情感也就不能马上了结。于是她的顾虑就更加深重了。愁肠百结之时,幻觉出现了— — —那个人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并且厉声斥责“本该永远归我所有”的她不够忠贞,使她惊骇万状,战栗心慌,完全陷入了绝望。

与《歌手最后的歌》中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临终之际对爱的领悟不同,她并没有陷入形而上的沉思,而是满含着对自己爱愿难酬的苦恼、抱怨和愤懑。她继续臆造和强化自己心目中骑士的形象:仪表非凡,宛若神仙,目光深沉,明朗泰然。她认定,正是他对自己哪怕只有一瞬间的顾盼,才使自己落入火热的情网;她幻想,如果现在能接触到他的目光,自己一定会因为激动而窘得发慌。她无数次幻想这样的时刻出现,但是却从未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

如果说,《歌手最后的歌》中的老人在漫长的追索爱的历程中,尽管也没有获得哪怕是很短暂的、对等的爱的回应,但毕竟意中人是知道他在追求自己的;而这个“苍白的姑娘”的悲剧在于,这场爱是她虚构的,对方压根不知道她的存在也就无从知道她的心思。由此,我们知道,这是一场糊涂的爱、荒诞的爱,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病态的爱、畸形的爱。更要命的是,姑娘不知反省,相反她还更进一步设想:有另外一位女子也在爱恋骑士,而且得到了他的回应,此刻就偎依在他胸前,这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因此而窒息了,心脏的跳动也更加慌乱,于是以为“我失去欢乐,/也失掉了天堂,/我的心已送给地狱……”[54]

走不出自设的情网,相反越陷越深,苦闷至极,姑娘猛然投入冰冷的河流,惊涛骇浪马上把她席卷而去,抛向夜幕沉沉、白茫茫的远方,巨浪撞上突露的礁岩,躯体立刻被粉碎得四处漂散。曾是那么娇媚动人、天仙般的姿色,一瞬间香消玉殒,无迹无痕了;一颗“曾为隐秘的爱情而跳动的心”,突然停歇、沉寂下来。或许她临终前设想的场景也会成为现实,因为骑士毕竟也要恋爱、娶妻,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马克思最后索性将姑娘幻想过的场景移来,以烘托与眼前大相径庭的氛围: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骑士闲坐在河岸,搂抱着心爱的姑娘,齐特琴演奏着爱情之歌,欢快的歌声美妙悠扬……强烈的对照昭示出:爱,可以让人痛楚,也可以让人欢悦;可以教人沉沦,也可以教人向上;可以令人癫狂,也可以令人理性;可以使人毁灭,也可以使人重生。到底该诅咒爱,还是赞美爱?谁说得清呢!

(二)爱中的妒忌和宽容、允诺和兑现、背叛和觉醒

以上的故事就人物及其结局来说未免简单了些,那么进入更加惊心动魄的事件又能呈现出怎样的情形呢?篇幅较长的《卢欣妲》( L u‐cind e)叙述的情节比较而言要繁复、曲折得多了,我们接着来分析。

如果说,在《苍白的姑娘》中,除了最后部分,骑士的形象基本上是模糊的、虚掩着的,那么在这里他就正式出场了。当然,女主角也换成了另一个叫卢欣妲女子。早先二人曾倾心相爱,后来男人欲上战场,出征之时,两人依依惜别,她敞开心房,立下海誓山盟,要等他凯旋。他也就放心地辞别了女友,奔赴疆场,建功立业去了。战争刚一结束,他就急不可耐地戴着荣誉的桂冠,从喧嚣的战场返回宁静的城市。因为“这里闪耀着他最心爱的珍宝,/这里的思念和幸福向他召唤”[55]。近乡情怯,眼看城垛在望,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他甚至没有先回自己的家,而是急切地来到姑娘的宅院,想见到自己分别以来魂牵梦萦、无比眷恋的心上人。不料,却发现这里灯火辉煌,宾客盈门,熙熙攘攘— — —正在进行一场婚礼!这首诗的叙述就从这里开始。

这是一场相当体面、排场的婚礼,前来祝贺的人都是被专门邀请的,为贺喜大家都身穿盛装,兴高采烈,欢声如潮。马克思先是极力渲染婚礼的欢乐气氛[56],突然,笔锋一转,场景中出现了与这一氛围极不协调的、怪异的骑士。他风尘仆仆、火急火燎地穿过人群,大步流星走向厅堂。一位仆人从打扮上判断他不像是邀请来的贵宾,认定他的闯入“只会使喜庆气氛受到影响”,遂将其拦下。骑士则告诉他:“我找卢欣妲! ”仆人很惊讶,说:着急什么呢?“今天人人都能见到她,因为卢欣妲,她是新娘。 ”闻听此言,骑士顿时目瞪口呆,“魁伟的身体不住摇晃”,“他双目圆睁黯淡无光,/步履蹒跚退到门旁”[57]。接着,他满怀恼恨、迈着急促的步伐,向自己的家宅飞奔。他不顾一切横冲直撞,一脚踢开紧闭的大门。推开闻声迎上前来的女仆颤抖的手,把她手中的灯盏夺走,走进屋里,将熠熠生光的斗篷披在肩上,又在胸前别上金色的胸针,拿起一把曾为其赢得崇高荣誉、本想回来后将其赠给他心爱的女郎的金饰短剑,脚下生风,又疾步返回正举行婚礼的那个庭院。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两眼露出闪电般的凶光,浑身颤抖地走进大门,像幽灵一样穿过喧闹沸腾的厅堂。宾客们有的在结对跳舞,有的则频频举杯,开怀畅饮,喜气洋洋。

他终于在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宾中看到艳冠群芳的卢欣妲。只见她身披薄纱,丰姿绰约,风度优雅。她从他身边走过,他停在那里,没有挪

步,两人四目相遇— — —她最终认出了在她生活中消失了多年的骑士。顿时炽热的目光黯淡下来,红润的面颊变得苍白。她下意识地想往人群里躲闪,想避开他那异样而凛冽的目光。可是他发出一声冷笑,像一股神力传来,让她僵在了那里。他面色阴沉地逼近,卢欣妲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心里感到了极度的窒息,只得紧紧靠在侍女肩头。宾客们此时也停止了欢乐,个个呆若木鸡,满腹疑云,默默相望。骑士开口了:“啊!你早先对我指天起誓,/如今却这样无情无义,/你今天当了别人的新娘,/卢欣妲,你是如此虚情假意! ”[58]大家想拦住这位来客,不让他在喜筵上如此喧嚷,他却把众人推到一旁,说:“谁也休想拦阻我! ”“我绝不愿伤害这位女郎,/请不要为她的安全感到恐慌”[59],大家可以继续翩翩起舞,在喜庆的气氛中让姑娘去紧紧拥抱她的新郎。而今天他也要进行一场别具一格的婚礼,“我要把匕首和黑夜当作新娘”[60]。他最后看一眼卢欣妲的身影,毅然拔出匕首,迅猛地刺穿自己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他“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看着突然间发生的这一切,卢欣妲瑟瑟发抖。恍惚间她也迅速拿起地上的匕首,猛然将霜刃刺向自己的身躯,殷红的鲜血顿时喷出胸口。她带着万分悲伤,一头倒在那具尸体上,亲吻他那流血的心口,让自己的血注入他的胸膛。洁白如雪的衣裙上染上鲜红的血印,她依偎着这位忠实于自己的男子,毅然决定与他一同走向死亡。

“爱是不能背叛的”,此刻她明白了这一真谛。她以凛若冰霜的目光逼视着想与自己联姻的新郎,苍白的嘴角漾起了笑意。这微笑含着讥讽,也浸透了悲凉。既然自己违背了当初的承诺,那么死亡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报应和惩罚。随着一声深沉痛苦的惊喊,她陷入了可怕的癫狂之中。围观的宾客四下散开,纷纷逃奔,热闹的管弦铙钹早已悄然无声,大厅里一片空寂凄凉。

马克思通过这个故事,阐发了爱中所包含的妒忌与宽容、允诺与兑现、背叛与觉醒等多重变奏和复杂内容,可以看出他的体会和理解较之前几首诗也更加深入了。

(三)忐忑不安的爱

以上几首叙事诗通过虚拟的人物和情节表达的与其说是马克思对爱的理解、预设和向往,还不如说是他对现实中自己是否能够获得爱的困惑、忧虑和忐忑。接下来的《歌手的爱情》( S-n g erliebe)则把这两方面承接起来了。

恋爱中的人都是歌手和诗人。正如歌手以歌唱显示自己的身份,缪斯总是用神圣的感情温暖着人的心灵,一个恋爱中的人只要没有停止呼吸、倒地身亡,他(她)就必定永远怀着爱情,而且这爱情必须具备以下的特征:

一是忠贞与坚守。当初在其内心深处萌发的爱意,充满心房的情感以及紧紧拥抱过的一切,都应该永远在其心头如火一般燃烧,让真情深藏,将青春永葆。相反,如果三心二意、另有图谋,那么爱就会离开人的怀抱,美的花朵也必将破损、凋零,人与人之间温馨、和谐的感觉便会消失得无踪无影。

二是寻觅与探求。爱不是自然而然获得的,必须到处寻觅,悉心培育和建设。在幽深的梦境里探求,在高远的碧空中寻找,用理想的模型去铸造。恋爱中的人就像被恶魔鞭打着走上漫长的人生旅程,注定内心不会平静,永远得不到庸常的安宁。拼搏、奋争才能造就歌手和诗人,其情感的艺术才能反映出爱的博大胸怀和境界。

三是纯洁与美。恋爱产生的神奇力量足以抵挡尘世的惊涛,不管社会如何扰攘和喧嚣,他(她)永不熄灭心中的情感之火。只有爱才能使人类的言语充满心灵间的温馨,从崇高的境界中吸取智慧,并把它融进烟波浩渺的图景之中。一个人恋爱了,实际是做了一次不同寻常的付出和大胆的决断:放弃人生的一切享受,换来悲欢交集的情愫和美的境界。美是一种渴望,它如一束摇曳的柔光,由恋人们把它紧贴在心上,然后带着它在长空翱翔。人只有怀着神圣的感情,美才会从空中徐徐降临,点燃人心灵深处的火焰,即使是柔弱的肢体也会因此而得到温暖,变得刚强。

以上的言说既是马克思的理解,也是他的自况、他的作为。如果说这里的表达尚显抽象而空洞,那么以下马克思就直接陈述了。

他对燕妮说:哪怕你身居九重云天,我永远会对你怀着一片深情。他还设想了燕妮对自己可能会有的多种拒绝方式从而导致这场爱情凄凉的结局:她可能决绝地不愿做我的爱人;或者会犹豫迟疑、忐忑不定;也许还会受到诱惑,渐渐地向他人的胸膛贴近;甚至会基于因缘际会,“你永远不属于我”。但无论哪种情形,“燕妮,他只对你一人深情向往,/他的歌只为你一人吟唱”[61]

尽管比起《歌手最后的歌》中那位老人,此刻马克思做不到那般洒脱和再无牵挂,如果得不到爱的回报,他还是会企求“请不要把你的歌手遗忘”,呼唤恋人在自己欢愉之时,“你要想到他正在漂泊流浪,/……他郁郁寡欢无限惆怅,/他苦受煎熬日思夜想”;但较之《卢欣妲》中的那位骑士,他已不会那般自私和极端,而要成熟和理性得多了— — —“一旦我在喜庆的典礼上,/看见你成了一位男子的新娘”,即便自己心头涌起无限悲怆,“我的琴弦还会再一次鸣响,/我会用热情的歌喉为你高唱”[62]

(四)婚姻是爱的坟墓?

就现实而言,爱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必然牵扯到双方的家人,更连接着以后进一步发展着的婚姻。爱与婚姻,多么复杂的关系啊!按照理想和递进的逻辑,爱的结局应当是婚姻;然而,现实中却不乏无爱的婚姻,以至于有这样极端的说法: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叙事诗《犟姑娘的婚礼之歌》( DerWildenB raut gesa n g)诠释的就是这样的情形。马克思笔下的婚礼仍然不是一种欢乐气氛的描摹和渲染,同样是一出悲剧的发生和铺陈。如果说,“苍白的姑娘”是为爱的无望而自尽,卢欣妲是为爱的承诺而殉情,那么,这首诗中的“犟姑娘”在婚礼上的执拗则是对无爱的婚姻的抗议,是对爱的至上性的捍卫。

这同样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身材苗条,秀发长长。与大多数人对未来婚姻的美好向往和期待不同,她可以说是“恐婚”一族。每每念及自己即将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她就有一种即将走向地狱的感觉。

为了烘托和反衬这一体验,从她自婚礼上逃跑开始,诗歌用大量的句子描述了婚前家乡生活的温馨和宁静:瀑布、涛声喧唱,清泉、流水淙淙,四周洋溢着清芬;在这里,自己曾亲手栽种橡树,用柔软的枝条编织花环,顶着疾风漫步,听凭惊雷轰响,高卧美丽的山岗,沐浴灿烂的阳光,凝视茫茫的夜色,心中怀着无声的渴望,冒险步入深谷,寻找地下的宝藏……然而,现在“我将要失去这一切,/我将要离开这熟悉的故乡,/那美丽的花环已经破碎,/青春也消逝于过去的时光”[63]

以下是一幕逼婚的场景。这时走来一位老妇人,身躯粗壮,满脸阴沉,目光没有一丝儿温情,看上去冷若冰霜,厉声责骂自己的女儿为何匆匆离开厅堂,责令快跟她返回婚礼现场,喋喋不休地絮叨戒指、钻石、珊瑚,以及用林中嫩叶缝制的香气缭绕的嫁妆和邻居们送来的色彩缤纷、满目琳琅的礼品等等,唯独没有丝毫体谅女儿此刻的感受。母亲的话深深地刺伤了女儿的心,她是如此依恋家人,但却要被撵出家门。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要委身于一个粗汉,意味着一辈子要做他的女奴,就此了却一生。一想到此,她心里真是不寒而栗!“鹿儿还可以自由奔跑,/穿过树丛越过山坳,/鸟儿还可以自由飞翔,/迎接天上的霞光万道。/溪水还可以自由流淌,/从高山流向平坦的地方,/它泛起涟漪激起浪花,/一路欢歌多么舒畅。/我却要当那粗汉的奴婢,/永远被锁在铁链上”[64]!她责怪家人:你们不是说我生性善良、素来洁身自好吗?如今为什么却让我落得一个充当女奴的下场!想到未来的日子,自己不得不奉献一切,不仅有“这比葡萄枝蔓还纤弱的/纯洁无瑕的身躯,/这丰润饱满的胸膛”[65],甚至也包括生命中的每一丝气息。自己必须俯首听命,就像充当祭品的羔羊,只为那个无情的男子苟活在世上。

就这样认命吗?在自然界,人们捕杀野兽,野兽还会挣扎吼叫;驯服烈马,烈马也会在鞍下腾跃;砍伐树木,树木砰然而倒,发出震耳的响声,宛如幽灵的惊叫,以表达“抗议”。而自己呢?为什么要毫无声息地奔向悬崖和沟壑,躲进那令人生畏的地方?

母亲也觉得只凭强硬的态度不能让女儿屈服,于是阴沉的脸上闪出一丝柔和的神色,劝解她说,你未来的夫君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一个英勇顽强的骑士,高山和深谷都无法将他阻挡,敌人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日后你们还会有儿女,一家人在一起亲亲热热,幸福地度过时光。可怜的母亲!她不知道,这样世俗的家庭生活不是自己的女儿所追求的,她期盼的是爱情!在她看来,即便自己嫁的不是莽汉而是将士,驰骋疆场、战绩辉煌,那只是男人们的荣耀,绝不可能使自己由此而感到欢畅,相反只会带来不幸,因为她能想象到,这样的男人在家庭生活中会越来越变得趾高气扬,甚至把武力带到家里,不惜鞭妻打儿。

老妇见温柔的劝说同样不能使女儿屈服,不得不又冷酷起来,面孔绷得紧紧的,斥责她的幻想、幼稚和可笑:“你是不是自以为比别人俊秀,/自以为比所有女人胜过一筹? ”而在这位饱经沧桑的母亲看来,世上的女人千千万,但命运是一致的,“我们早先有过的厄运,/如今你同样也得承受! ! ”[66]于是她狠狠地威胁说,若还要执意违抗,就把她拖回厅堂,用手揪住她的头发强行将其送入洞房。

拗不过母亲的固执和残暴,姑娘只能屈服了:“好吧!我愿嫁给那个男人! ”但她说这些话时声泪俱下,浑身颤抖。对于这个视爱为生命存在的理由、依据和唯一价值的女人来说,她心里异常清楚,当她身体走向无爱的婚姻的殿堂,就意味着自己的“灵魂已被死神夺走”,“心灵已经悄然死亡”,“新婚之床将成为我的墓穴,/婚礼树就像墓碑一样”[67]

世俗婚姻与爱存在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生命与死亡该如何界定?肉体与心灵为什么不能统一?爱是美好的,但美好的事物为什么总是与悲剧联系在一起?可以说,这首诗触及的问题使马克思对爱的理解更加复杂了,也更深刻了。

五、“歌颂爱情— — —将是我永远遵守的信念! ”

(一)爱的信物:一缕秀发、一束鲜花

《惜别的晚上》( T renn ungs a bend)是马克思记录和回味与燕妮分别时的感受与情境的组诗,当然,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相当一部分的内容是他事后的想象和发挥,但真挚、细腻、凄婉动人。

在恋人眼里,他们分别的地方是什么样的景致呢?恍恍惚惚,夜色迷离,由于情感的激荡,万物一会儿在他们眼前消逝,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天空星星熠熠闪耀,他们却一点也不会觉察到,因为心中的火苗比星光更加瑰丽;四周矗立着的墙垣、屋宇,也渐渐退隐而不复存在了,因为他们的目光视他物为无,看到的只有对方。他们倾吐心曲,语声悄悄,别人无法体会其中的奥妙,寂静的夜晚在胸中却涌动着隆隆春潮。有一种说法叫“自得其乐”,但对于恋人们来说,这是不适用的,他(她)是否快乐取决于对方是否快乐,他们只能彼此交心,用爱的言语和行动不断地抚慰双方的心灵。

最能检视恋人们慧心的,是其所送的礼物。衡量的标准肯定不是贵重,不是时尚,不是数量,而是表达爱的分寸、独特和韵致。马克思收到的是什么呢?一缕秀发!他这样回味当时的情景:燕妮悄悄地走到自己面前,把一缕秀发送给他,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一根根棕色的鬈发,已被她编成精巧的圆环,同时还附上自己的名字。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煞费苦心的信物啊!这缕秀发仿佛显出神功,使马克思的心有力地跳动着,感慨万端。他曾沉浸于书籍的海洋,但感觉自己从未在一页纸上读过如此丰富的内容!“如今我找到了一部佳作,/……燕妮,这佳作就是你的名字”[68],它的内涵远比书本还要深奥,马克思从中读出爱的音韵,感觉就像悠扬的天籁一样动听,像恋歌一样含有无限的柔情。这样的礼物给分别后的马克思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安慰。每当心中空虚惆怅,他就满怀爱恋地握住它。每天早晨醒来,他总把嘴唇紧贴在鬈发上;每当夜晚情思萦怀,他就将鬈发贴近胸膛。至此,他不得不再次由衷地对远方的燕妮说:“你就是照耀我人生的太阳。 ”[69]

比较起来,马克思送给燕妮的礼物则要逊色、俗气多了— — —是一束鲜花。当然,这表征的不是他对燕妮的感情不浓烈(相反,燕妮对他则要含蓄得多),大概只能归咎于男人的粗心和不够细腻吧。有趣的是,此刻的马克思忐忑不安,心思矛盾:狂热地爱着但又忧虑爱得不到回应。所以,一方面,他特别羡慕自己送出又被燕妮接受的那束鲜花,因为花儿可以紧贴在她的胸前,感受到她的温馨,他甚至想象出这样的一幅图景:鲜花衬托着燕妮的倩影,如烘云托月,愈发显现出他所深爱的人的风貌神韵。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心里嘀咕,也许燕妮是出于维护他的面子而当面接受鲜花的,此刻说不定已把花朵撕碎,冷淡地把它们丢弃在一旁了,如果真是这样,就意味着他已从她的心头消失,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到头来只是自己美梦一场,所谓爱情也就名存实亡了。而他能想到的稍好的情形是,燕妮也许在接受鲜花时尚有片刻的热心、瞬息的激情,但她并不想同自己终身相伴,她心中向往着更高的佳境。这时马克思也可能意识到,自己所送的礼物是有些问题的,因为再美的鲜花也会凋谢,而秀发则可以永远保留。既然如此,那么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期望那束鲜花最终要凋谢在燕妮的身旁,始终向她发出醉人的芬芳,与其相应,但愿自己也能如此幸福地枯萎,临终时依偎在所爱的人的臂膀里。

既然二人的关系还没有发展到如胶似漆、灵犀相通的地步,而马克思又急迫难耐地渴望如此,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做出判断,以下的场景完全是马克思自己的设计和期盼了:

时光已经过了午夜,两人还难舍难分,马克思亲吻燕妮的棕色秀发,让他贴近自己的胸膛。不管夜晚是多么黑暗,但在恋人的心上总是充满灿烂的阳光。此时的燕妮既热情奔放,又温存端庄。她转身凝望着马克思,目光情意深长;马克思看着她光彩照人的脸庞,惊讶不已,怦然心动,仿佛看见了世上最美的诗章。捧读这些诗章,他的耐心获得了报偿,从前那些迷离的幻影,如今成了现实的景象。这时夜幕骤然隐退,眼前一片辉煌。

这是多么浪漫而单纯的青春之恋和想象啊!

从饱含爱的情愫到把握不准是否能得到爱的回馈,再到在想象中获得满足和报偿,这一段情感历程使马克思更加坚定了爱的方向、目标和决心,获得了新的感受和领悟:一味追求爱,并不是思想上空虚无聊,而是他把崇高的情感当作探求的目标。这目标不是外在的、固定的、在远处悬挂着的实体性的存在物,而是一个涌动、燃烧和获得的过程,需要栉风沐雨、戴月披星,在思想的王国到处追寻。仅有热情是不够的,因为只有热血没有奔流、交融,就不会出现崇高的情感,很多情况下一切努力都属徒然,心头的热望始终得不到实现。更糟糕和折磨人的是在一起的人缺乏爱情,相爱的人却被空间阻断;热恋的火焰刚刚腾起,但忧心忡忡的离别又在眼前。爱情与痛苦融为一体,情感的激荡、恍惚与迷茫,审美的快乐与情感的悲伤,人与人的交融与孤独、落寞,常常相互冲突,互为因果,共同提升,温暖着人也折磨着人:这就是爱的宿命!

(二)无爱的一生,凄凉的结局

男人无爱,尚可忍受,女人若此,情何以堪?马克思似乎更关注后者,他继《苍白的姑娘》《卢欣妲》《犟姑娘的婚礼之歌》之后又借《凄惨的女郎》( DieZerr in e)探究了这一问题,展示了无爱的生活对女人的摧残。

诗分两组,第一组写主人公的少女时代,第二组写其晚年生活。漫长的一生,无爱的生活,容颜嬗变,忧郁相伴。

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这样的画面:“她穿着深红色的华美盛装,/站立在门儿旁,/一条缎带把腰儿系,/显得那么优雅高尚。 ”[70]“爱情用难以言表的欣喜,/为她把蔷薇花儿编到发辫里。/一些蔷薇比雪花儿更为皎洁,/另一些花红似火,似鲜血。 ”[71]然而,姑娘越是精心打扮,打扮得越是美丽,反而映现出她的生活越差:为了谋生她不得不外出奔忙,身穿艳服,强装欢颜,步履轻盈,但却感到寂寞凄凉。她不能向别人倾

诉衷肠,人们也只会把她嘲弄、戏耍。但是,外表冷漠的她,内心其实怀着热切的希望。希望什么呢?世上无人知晓,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大概只有苍天知道吧。所以,有时她想变成一只小鸟,振翅翱翔,飞向那高高的重霄之上,但回到现实,她就只能置身于茫茫尘世,任凭风浪将其卷向生活旋涡之中。有时她甚至想到死亡,沉没于苦海汪洋,设想那样或许可以升入天堂,去看看天堂那无比瑰丽的地方。身心分离、生活与感情错位,这是怎样的生活啊!夜深人静时,她抬起眼睛,泪水汪汪地向天空久久仰望,默诉心头的热望,发出无言的长叹,然后悄然躺下,尘世纷扰,幻想快快进入朦胧的梦乡,天使能降临在她的身旁。

岁月悠悠,斗转星移,女郎渐渐变成了一个老妇人,憔悴消瘦,眉头紧锁,越发变得寂寥而苦闷。多少年来,她想抑制内心的悲痛,遏止自己的激情,但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她的心始终不能平静。有一天她躺在床上,目光呆滞、迷茫,语无伦次,神态反常— — —看来她已经濒临死亡了。临终之际,她内心充满了忧伤,想到命运对自己一生的打击如此沉重,一股血流抑制不住,涌出了她的眼眶,她似乎看到天门已经向自己敞开,她将升向星空,飞到九霄云外,她的痛苦也将消失,她将彻底获得解脱。她临终的感受是:“人生过于冷寂”了,“尘世过于凄凉”[72]了。

无爱的人生是如此悲苦、凄凉,年轻时凭爱进入梦幻,年老诀别爱走向死亡,生命才得以缓解和超脱,这再一次反证了这样的论断:只有“爱是照亮人生的太阳”。让我们呼吁:让人生充满爱吧!

(三)“我永远遵守的信念! ”

在《终曲》( S chlus o nett e)中,马克思呼唤燕妮收下这些诗笺,诗中所表达出的激动的心情和炽烈的感情,犹如演奏着的琴弦,如泣如诉,铿锵激越,音响回荡,希求在所爱的人心中引发共鸣。如果从遥远的故乡特里尔能传来她的回应,那么将鼓舞自己在情感的疆场上更勇敢地驰骋,歌声会更加高亢激昂,诗情则更加自由豪放。马克思再次表白,他与别人不一样,生在尘世,但不需要世俗的虚名;多少人将此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心里对其十分推崇,一旦失败就痛苦万分。但马克思却把爱视为自己人生之路的灯塔,把爱人的炯炯目光、心中火一般的热情以及她受爱感动而洒下的泪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万分珍视。即使他有可能握有权力,也不会占有财富,不会炫耀功名,而只想做一名歌手,把灵魂化作琴声,用歌声呼唤情感。如果感化了所爱的人的心肠,得到她的回报,自己就算达到了最崇高的目标,赢得了最美好的奖赏,此外别无所求。

当然,在现实生活中,爱是不容易的。在追索爱的道路上,尽管马克思内心总有一种意念— — —要勇往直前,但是,他看到的却常常是夙愿难酬、苦难连绵。他把自己的这些诗章送给远方的燕妮,自己也落入了“幻想和痛苦的罗网”。他竭力发挥大胆的想象,设想了这样的场景:自己怀着热切的希望,从远处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地方,但却看到燕妮有了丈夫,正被其拥抱,且显现出幸福、快慰的样子。假如这一幕如同一阵闪电出现眼前,他会怎样呢?恍惚迷离,悲观失望,火热的心将低沉地呻吟,激情之火也将被烧尽。但他不会因此而放弃爱,不会后悔自己曾经的追求,“歌颂爱情— — —将是我永远遵守的信念”,“我不能离开心爱的人,这人和我宛如一人”[73]。最卑微的期盼仅仅在于,请她原谅自己这么大胆地倾诉衷肠,这样径直地陈述心中的热望,也许自己心中的幻想确实过于虚妄,自己对她的崇高形象只能仰望,但在这一刻,他只想让她倾耳细听自己痛哭几声,流着泪在歌声中让他走向坟墓。

以情感观照世界,将爱与人生视为同一,认为爱的丧失意味着人的死亡,这样的看法和思路诚然是偏颇的甚至是幼稚的,但不也是非常感人的乃至令人肃然起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