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主义的现代形态:实践唯物主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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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和理论特征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壮丽日出,它使哲学的主题、职能和思维方式发生了根本的转向。然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又受到来自不同方面的曲解、非难和挑战;人类思想史表明,任何一门学科在发展过程中,除了要研究新问题外,往往还需要再回过头去重新探讨像自己的主题和职能这样一些对学科的发展具有方向性、根本性的理论问题。哲学以及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是如此。“熟知并非真知。”准确而全面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仍然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课题。

1.时代课题的哲学解答

哲学体系往往以哲学家个人的名字命名,但它并非专属哲学家个人。黑格尔说过,哲学是“思想所集中表现的时代”。马克思把这一观点进一步发挥为“真正的哲学是自己时代精神的精华”。由哲学家们创造的哲学体系不管其形式如何抽象,也不管它们具有什么样的“个性”,都和哲学家所处的时代密切相关。法国启蒙哲学明快泼辣的个性,德国古典哲学艰涩隐晦的特征,存在主义哲学消极悲观的情绪……离开了它们各自的时代是无法理解的。从根本上说,任何一种哲学体系的出现都和它所处的时代相联系,都是一定时代的产物。

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产生是19世纪中叶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英国工业革命及其后果、法国政治革命及其后果、世界历史的形成及其意义,这三者是资产阶级进行历史性创造活动的主要成果,这些成果及其引起的规模宏伟、具有现代形式的社会矛盾,是推动马克思创立“现代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得以产生的时代背景。

肇始于18世纪60年代的英国工业革命,到了19世纪40年代已经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生产已经机器化、社会化。1789年开始的法国政治大革命,到了1830年推翻复辟王朝时也取得了历史性胜利,资本主义制度得到了确立和巩固。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政治革命的胜利,标志着人类历史从农业文明时代转向工业文明时代,从自然经济时代转向商品经济时代,从“自然联系还占优势”的时代转向“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注18的时代,从“人的依赖关系”时代转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注19的时代,同时,这就从封建主义时代转向资本主义时代。问题在于,资产阶级在取得巨大胜利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社会问题: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存在着无法解决的矛盾,人的活动和人的世界都异化了,人的生存处在一种异化的状态中,正是在这种异化状态中,人的个性被消解了,人成为一种“单面的人”。

时代特征和内在矛盾必然在理论上反映出来。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反映着资产阶级在经济领域中的胜利。亚当·斯密等人把社会财富的源泉从客体转向“主体的活动”并对此作出抽象,形成了“劳动一般”概念,创立了劳动价值论。“劳动一般”这个概念的形成标志着人类进入到“现代社会”,因为只有在现代社会中,劳动才“不再是在一种特殊性上同个人结合在一起的规定了”,“个人很容易从一种劳动转到另一种劳动,一定种类的劳动对他们说来是偶然的,因而是无差别的”注20

对法国政治革命及其历史进程的总结形成了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按照梯叶里等人的观点,人民群众创造着历史;中世纪以来的欧洲历史实际上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基于不同利益之上的阶级斗争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动力;财产关系构成政治制度的基础。恩格斯对此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动摇了以往的整个历史观,并力求发现唯物史观。注21

英国和法国“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则反映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在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中,圣西门等人发现所有制是“社会大厦的基石”,并认为历史运动有其内在规律,资本主义必然像以往的社会制度一样走向灭亡,让位于所有人都能得到自由和全面发展的新型社会。虽然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总体上属于非科学形态,但它同过去的乌托邦主义却有质的区别,它是从新的时代中产生并反映着这个时代的内在矛盾的新理论。

英国古典经济学、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当然没有解决问题,但毕竟提出了问题,即人类历史向何处去和人类如何实现自身的解放。这一问题构成了19世纪中叶的时代课题,新的时代呼唤着新的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学院派”,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同对这一时代课题的解答是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在解答时代课题、创立现代唯物主义的过程中,马克思对英国古典经济学、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都进行过批判性的研究和哲学的反思。不仅德国古典哲学,而且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法国复辟时代历史学和批判的空想的社会主义也构成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来源。精神生产不同于肉体的物质生产。以基因为遗传物质的人种延续是同种相生,而哲学思维则可以通过对不同学科成果的吸收、消化和再创造,形成新的哲学形态。现代唯物主义无疑属于哲学,但它的理论来源却不限于哲学。正像亲缘繁殖不利于种的发育一样,一种创造性的哲学理论一定会突破从哲学到哲学的局限。

马克思对时代课题的解答又始终贯穿着哲学批判。“德国人是一个哲学民族”,在德国,社会变革问题首先要表现为理论活动、哲学运动。“即使从历史的观点来看,理论的解放对德国也有特别实际的意义。德国的革命的过去就是理论性的,这就是宗教改革。正像当时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在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注22马克思所走的道路就是一条典型的德国人的道路。具体地说,马克思并不是直接从现实出发去解答时代课题,而是通过对哲学的批判返归现实,从而解答时代课题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对批判的批判所作的批判”、“对法国唯物主义的批判”、“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形式的批判”……这一系列的哲学批判使马克思得到了严格的理论锻炼,使他对近代哲学、哲学本身以及其他理论形态有了更透彻的理解,对现实的社会矛盾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从而创立了现代唯物主义。反过来,现代唯物主义的创立又使马克思比同时代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透,以高瞻远瞩的深沉智慧科学地解答了时代的课题。

马克思哲学产生之前,民族性是哲学的主要特征。即使孔子、老子、康德、黑格尔的哲学对其他民族产生过影响,但这仍然属于文化交流和传播的范围,并没有改变哲学的民族性。老庄哲学是中国哲学,黑格尔哲学是德国哲学,如此等等。与此不同,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世界性的学说。尽管德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故乡,但马克思主义哲学并非专属德国,而是一种“世界的哲学”。马克思曾经预言,必然会出现这样的时代:“那时,哲学对于其他的一定体系来说,不再是一定的体系,而正在变成世界的一般哲学,即变成当代世界的哲学。”注23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这样一种世界哲学,它是世界历史的产物。

这里所说的世界历史,不是通常的历史学意义上的世界史,即整个人类历史,而是特指各民族、各国家进入全面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相互渗透的时代的历史,即世界“一体化”以来的历史。世界历史在今天已经是一个可经验到的事实了,但它却形成于19世纪。马克思以其惊人的洞察力注意到这一历史趋势,他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这一命题表征了这一历史趋势,并明确指出:资产阶级“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注24

世界历史的形成使以往那种各自闭关自守、自给自足的状态,被各民族各方面的相互交往和相互依赖所代替了,民族的片面性、局限性不断被消除。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都是如此。不但存在着世界市场,而且“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即世界性的精神产品。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这样一种世界性的精神产品,它是在世界历史这个宏大的时代背景中产生的世界哲学。正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世界哲学,所以它“远在德国和欧洲境界以外,在世界的一切文明语言中都找到了拥护者”注25,从而在不同的民族那里都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成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

2.哲学主题的根本转换

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唯物主义哲学。但是,唯物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化的。作为新唯物主义、现代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决不是旧唯物主义以至整个传统哲学原有理论主题的延伸和对这个主题的进一步解答。相反,马克思主义哲学实现了哲学理论主题的根本转换,即“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并由此建构起了一个新的哲学空间。

要真正理解哲学理论主题的这一根本转换,首先就要弄清传统哲学的性质和特征。

“传统哲学”是相对于“现代哲学”而言的,它是指从古希腊到19世纪中叶这一历史阶段的哲学形态,包括古代哲学和近代哲学。追溯整个世界的本原或基质是传统哲学的目标,并构成了其中不同派别的共同主题。从根本上说,传统哲学就是“形而上学”,即关于超验存在之本性的理论,它力图从“终极存在”、“初始本原”中去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本性以及人的本质和行为依据。

近代唯物主义一开始就具有反形而上学的倾向,在培根那里,唯物主义“包含着全面发展的萌芽”注26。然而,“唯物主义在以后的发展中变得片面了”、“变得敌视人了”注27。那种“抽象的物质”、“抽象的实体”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构成了“万物的本性和存在的致动因”。在笛卡儿看来,哲学所要把握的就是这个“第一原因和真正原理”,由此演绎出一切事物的本性和原因。近代唯物主义从批判形而上学开始,最终又回归形而上学。

黑格尔把形而上学和德国唯心辩证法结合起来,又建立起一个形而上学王国,从而使形而上学成为在德国古典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和富有内容的复辟”。问题在于,黑格尔把一切都还原为“绝对理性”,人本身只是这种绝对理性自我实现的工具。绝对理性成了一种新的迷信,高高地耸立在祭坛上,要人们顶礼膜拜。黑格尔哲学只是在形式上肯定了人的能动性,由于它把人看作是“工具”,所以在实际上彻底剥夺了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这样,在亚里士多德把“存在的存在”规定为“第一哲学”的理论主题后,到了黑格尔这里完成了一次形而上学的大循环。

这就是说,无论是在近代唯物主义,还是在近代唯心主义之中,不仅“本体”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人也成了一种抽象的存在,人和人的主体性失落了。因此,形而上学在德国古典哲学经历了悲壮的“复辟”之后,不仅“在理论上威信扫地”注28,而且“在实践上已经威信扫地”注29。马克思断言:“这种形而上学将永远屈服于现在为思辨本身的活动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注30完成这一时代任务的正是马克思。换言之,把唯物主义和人的主体性“吻合”起来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问题,反对或拒斥形而上学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原则。

在哲学史上,马克思和孔德是同时举起“拒斥形而上学”旗帜的,马克思甚至认为,他所创立的现代唯物主义才是“真正实证的科学”。在时代性上,马克思的“拒斥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具有一致性;在指向性上,马克思的“拒斥形而上学”与孔德的“拒斥形而上学”却有本质的不同。孔德把“拒斥形而上学”局限于经验、知识以及“可证实”的范围内;马克思提出的是另一条思路,即“拒斥形而上学”之后,哲学应关注自己时代的现实世界和人的生存状况,“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注31

马克思时代的现实世界,就是资本主义世界。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导致人的活动、人的关系和人的世界都异化了,人的生存状态成为一种异化的状态。这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具体地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物的异化与人的自我异化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在这种异化状态中,资本具有“个性”,个人却没有个性,人的个性被消解了,个人成为一种“孤立的人”,国家也不过是“虚幻的共同体”。

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由资本关系所造成的人的生存状态全面异化的社会,揭露并消除这种异化因此成为“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注32。可是,西方传统哲学包括德国古典哲学无法完成这一“迫切任务”。这是因为,从总体上看,西方传统哲学在“寻求最高原因”的过程中把本体同人的活动分离开来,同人类面临的种种紧迫的生存问题分离开来,从而使存在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物质成为一种“抽象的物质”,本体则是同现实的人及其活动无关的抽象的本体。从这种抽象的本体出发无法认识现实的人和人的现实。以形而上学为存在形态的西方传统哲学向人们展示的实际上是抽象的真与善,它似乎在给人们提供某种希望,实际上是在掩饰现实的苦难,抚慰被压迫的生灵,因而无法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将现实的人带出现实的生存的困境。因此,马克思认为,随着自然科学的独立化并“给自己划定了单独的活动范围”注33,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把人们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哲学应该从“天上”来到“人间”,关注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的消除,关注人类解放。

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关怀的不是抽象的人的命运。马克思发现,如果不能给工人、劳动者这些占人口绝大多数、被压迫的人们以真实的利益和自由,人类解放就是空话,甚至沦为一种欺骗。所以,马克思提出了超越“政治革命”的“彻底革命、全人类解放”的问题,并认为能够完成这一历史使命、担当“解放者”这一历史角色的,只能是无产阶级。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无产阶级本身就是一个需要解放自己的阶级,在他身上“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同时,无产阶级又是一个“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的阶级,是一个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阶级。在人类解放过程中,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无产阶级则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如果说无产阶级是人类解放的“心脏”,那么,哲学就是人类解放的“头脑”。“头脑”不清,就不可能确立人类解放的真实目标,不可能理解人类解放的真正内涵。

因此,联系经济学的研究和历史学的考察,从哲学上探讨人类解放的内涵、目的和途径,就成为马克思的首要工作。这一工作的成果,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立。从根本上说,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关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的学说,它使哲学的理论主题发生根本转换,即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或生存本体,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宇宙本体转向人的生存本体。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有生命的个人”要存在,首先就要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物质生产活动是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是人的“第一个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人是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自我塑造、自我改变、自我发展的。“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注34。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社会存在物。换句话说,人是自然存在物和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而这种统一恰恰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直接决定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也是在实践活动中生成的。人通过实践创造了自己的社会关系、社会存在。换言之,人是实践中的存在,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或者说,构成了人的生存本体。

正因为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所以,人的生存状态不是凝固不变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建构和改变之中。人的生存状态的异化及其扬弃也是在实践活动中发生和完成的,“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注35。在资本主义社会,劳动,这种人的生命活动的异化使人与人的关系体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不是人支配物,而是物统治人,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马克思主义哲学正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批判,揭示出被物的自然属性掩蔽着的人的社会属性,揭示出被物与物的关系掩蔽着的人与人的关系,并力图付诸“革命的实践”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态,“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如果说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那么,“确立有个性的个人”,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高命题。

为了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探讨现实世界或现存世界,并使哲学的聚焦点从解释世界转向改变世界。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就是人的世界”,现实的人总是生存于现实的世界之中,而现存世界是人化自然与人类社会、社会的自然与自然的社会所构成的世界。一方面,现存世界生成于人的实践活动中,实践犹如一个转换器,通过实践,社会在自然中贯注了自己的目的,使之成为社会的自然;同时,自然又进入社会,转化为社会中的一个恒定的因素,使社会成为自然的社会,现存世界中的自然与社会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融为一体的。实践活动是现存世界得以存在的根据和基础,在现存世界的运动中具有导向作用,即人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为天地立心”,在物质实践的基础上重建世界。实践“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注36。实践构成了现存世界的本体。另一方面,现存世界一经形成又反过来制约甚至决定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现存世界的状况如何,现实的人的状态就如何,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及其异化状态,首先就要改变资本主义社会。因此,“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注37。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注38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不仅是人的生存的本体,而且是现存世界的本体,是改变现存世界、消除人的异化的现实途径,是“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这一人的生存和发展终极状态的现实途径。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就实现了对人的现实关怀和终极关怀的统一。这是一种双重关怀,是全部哲学史上对人的生存和价值的最激动人心的关怀。

人类解放的问题不是一个科学问题,也不仅仅是一个“人学”问题,实际上,它是一个如何看待和处理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关系,即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是一个世界观问题。反过来说,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从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双重关系中去把握人本身,从世界观的视角解答“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有生命的个人”总是在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的双重关系中存在的。“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达到的自己生命的生产,或是通过生育而达到的他人生命的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注39。在现存世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制约着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又制约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物是为人的存在,是人的实物存在,同时也就是人为他人的定在,是他对他人的人的关系,是人对人的社会关系。”注40这就是说,在现存世界中,“实物”存在实际上是人的存在,“实物”与“实物”关系的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或者说,“实物”不仅体现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体现着人与人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哲学划时代的贡献就在于,它从“实物”存在的背后发现了人的存在,从物与物关系的背后发现了“人对人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从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的双重关系中追溯出人的实践活动的意义。

从根本上说,实践就是人以自身的活动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为了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进行活动互换,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都生成于实践活动中,人的实践活动自始至终包含着并展现为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正是由于认识到实践活动是人与自然关系和人与人关系的基础,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力图通过对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人对物占有关系的改变来改变人与人的关系,从而“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注41,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

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确立有个性的个人”,让马克思一生魂牵梦萦,从精神上和方向上决定了马克思一生的理论活动。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提出,共产主义就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或者说,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提出,要消除“个人力量转化为物的力量”,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成为一种异己的力量的现象,从而“确立有个性的个人”,使“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又提出,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再次重申,共产主义社会就是要确立人的“自由个性”,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可以看出,无论是所谓的“不成熟”时期,还是所谓的“成熟”时期,马克思关注的都是消除人的生存的异化状况,实现人类解放。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主题。

哲学理论主题的这一转换是与哲学研究对象的变革一起完成的。

从历史上看,不同时代的哲学以至同一时代的不同哲学派别,都有自己特殊的研究对象。费希特指出:“我们想把每种哲学提出来解释经验的那个根据称为这种哲学的对象,因为这个对象似乎只是通过并为着这个哲学而存在的。”注42这一观点颇有见地。纵览哲学史可以看出,每一种哲学用以解释世界并构造其理论体系的依据,就是这种哲学的对象。费尔巴哈哲学力图以“现实的人”为基本原则来解释世界并构造体系,它们都“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当作哲学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注43。黑格尔哲学以抽象化的人类理性——绝对理性——为依据来解释世界并构造体系,实际上就是以人类理性为研究对象。所以,黑格尔认为,“哲学是探究理性东西的”注44。正是按照这种认识,黑格尔建立了一种“科学之科学”的哲学体系。

当马克思把目光转向现存世界和人类解放时,他就同时在寻找理解、解释和把握现存世界和人类解放的依据,并以此作为现代唯物主义的研究对象。这个依据终于被发现,这就是人类实践活动。

如前所述,人类实践活动是现存世界和人本身得以存在的基础,是现存世界和人的生存的真正的本体。这是一个动态的、不断生成和不断发展的本体,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因此处在不断解决又不断生成的过程中。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就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注45。作为“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极为关注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所包含并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并把哲学的对象规定为人类实践活动,把哲学的任务规定为解答实践活动中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的关系问题,从而为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提供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为改变现存世界的实践活动而创立的,实践的内容就是它的理论内容。实际上,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身就是对人类实践活动中各种矛盾关系的一种理论反思,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科学。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便找到了哲学与改变世界的直接结合点。

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实现的哲学对象的变革,是与现代科学的发展一致的。“一旦对每一门科学都提出要求,要它们弄清它们自己在事物以及关于事物的知识的总联系中的地位,关于总联系的任何特殊科学就是多余的了。”注46。到了20世纪,对思维本身的研究也从哲学中分化出去了,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现代科学和哲学本身的发展表明:企图在科学之上再建构一种关于整个世界“普遍联系”的世界观的确是“多余”的,其实质只能是“形而上学”在现代条件下的“复辟”。

3.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高度统一

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的不是所谓的世界的终极存在,而是“对象、现实、感性”何以成为这样的存在,人的存在何以异化为这样的状态。传统哲学以一种抽象的、超时空的方式去理解和把握存在,而马克思主义哲学则从实践出发去理解和把握人的存在,从人的存在即社会存在出发去解读存在的意义。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本体论的这一变革与重建是与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形而上学就是一种超出存在者之外的追问,以求回过头来获得对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以及存在者整体的理解。”注47“形而上学是包含人类认识所把握的东西之最基本根据的科学。”注48海德格尔的这一见解正确而深刻。形而上学形成之初,研究的就是“存在的存在”,力图把握的就是“最基本根据”和“不动变的本体”。这就是说,形而上学一开始就与本体论密切相关,或者说,作为“论述各种关于‘有’的抽象的、完全普遍的哲学范畴”,本体论“是抽象的形而上学”注49

从历史上看,形而上学在对世界终极存在的探究中确立一种严格的逻辑规则,即从公理、定理出发,按照推理规则得出必然结论。这无疑具有积极意义,标志着作为理论形态的哲学的形成。然而,哲学家们又把形而上学中的存在日益引向脱离了现实的人及其活动的存在,使其成为一种抽象的存在。无论是近代唯心主义哲学中的“绝对理念”,还是近代唯物主义哲学中的“抽象物质”,从根本上说都是一种与现实的人和现实的社会无关的抽象本体。因此,马克思明确提出“反对一切形而上学”注50,并认为哲学应趋向现存世界和人的存在,对人的异化了的生存状态给予深刻批判,对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给予深切关注,从而成为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和人类“解放的头脑”注51

这样,马克思便“颠倒”了形而上学,使哲学从抽象的宇宙本体转向现存世界和人的生存的本体。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本体论的变革与重建,是同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马克思对形而上学的批判没有停留在“纯粹哲学”的层面上,而是将这种批判同意识形态批判结合起来了。在马克思那里,形而上学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同样是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就意识形态表现为自在的存在、“独立性的外观”而言,它是虚假的;就意识形态与现实社会生活的必然关联而言,它又是真实的。在资本主义社会,形而上学就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或者说,是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发挥其政治功能,从而为统治阶级的政治统治辩护和服务的。因此,“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注52

形而上学之所以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是因为形而上学中的抽象存在与资本主义社会中“抽象统治”具有同一性。“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而他们以前是互相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注53“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资料……占统治地位的思想不过是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不过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关系;因而,这就是那些使某一个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关系在观念上的表现,因而这也就是这个阶级的统治的思想。”注54

这就说明,现实社会中抽象关系的统治与形而上学中抽象存在的统治具有必然关联性及同一性。用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原则与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同一性原则不仅对应,而且同源,正是在商品交换中,同一性原则获得了它的社会形式,离开了同一性原则,这种社会形式便不能存在。所以,形而上学的同一性就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或者说,形而上学的同一性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在资本主义社会发挥其政治功能。

“哲学只有通过作用于现存的一整套矛盾着的意识形态之上,并通过它们作用于全部社会实践及其取向之上,作用于阶级斗争及其历史能动性的背景之上,才能获得自我满足。”注55哲学总是以抽象的概念体系反映着特定的社会关系,体现着特定阶级的利益和价值诉求。哲学既是知识体系,又是意识形态,追求的既是真理,又是某种信念。马克思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马克思那里,形而上学批判进行到一定程度必然展开意识形态批判。在这种双重批判中建立起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仅是客观认知某种规律的知识体系,更重要的,是批判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我们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而应从形而上学批判与意识形态批判双重批判的视野,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新的实践出发去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留给(后来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任务就是去创造新的哲学介入的形式,以加速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霸权的终结。”注56

马克思的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又是与资本批判密切相关、融为一体的。

在马克思看来,无论是对形而上学的批判,还是对意识形态的批判,都应延伸到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这是因为,“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呈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生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注57。在马克思的时代,对现实生活过程的批判首先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即资本批判。这是其一。

其二,历史已经过去,在认识历史的活动中,认识主体无法直接面对认识客体;同时,历史中的各种关系又以“遗物”、“残片”、“萎缩”或“发展”的形式存在于现实社会中。所以,认识历史应该也只能“从事后开始”,即“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注58。在马克思的时代,这种“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就是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社会是历史上最发达的和最复杂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注59因此,要真正认识历史,把握人类历史运动的一般规律,就必须对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进行批判,即对资本展开批判。“基督教只有在它的自我批判在一定程度上,可说是在可能范围内准备好时,才有助于对早期神话作客观的理解。同样,资产阶级经济只有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自我批判已经开始时,才能理解封建的、古代的和东方的经济。”注60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注61。这就是说,资本不是物本身,但又是通过物并在物中而存在的。同时,作为一种特定的社会生产关系,资本赋予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是最基本和最高的社会存在物,它自在自为地运动着,创造了一个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现代社会:“在土地所有制处于支配地位的一切社会形式中,自然联系还占优势。在资本处于支配地位的社会形式中,社会、历史所创造的因素占优势。”注62“如果说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一方面创造出一个普遍的劳动体系,——即剩余劳动,创造价值的劳动,——那么,另一方面也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甚至科学也同人的一切物质的和精神的属性一样,表现为这个普遍有用性体系的体现者,而且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这个社会生产和交换的范围之外表现为自在的更高的东西,表现为自为的合理的东西。因此,只有资本才创造出资产阶级社会,并创造出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它创造了这样一个社会阶段,与这个社会阶段相比,以前的一切社会阶段都只表现为人类的地方性发展和对自然的崇拜。只有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自然界才不过是人的对象,不过是有用物;它不再被认为是自为的力量;而对自然界的独立规律的理论认识本身不过表现为狡猾,其目的是使自然界(不管是作为消费品,还是作为生产资料)服从于人的需要。资本按照自己的这种趋势,既要克服民族界限和民族偏见,又要克服把自然神化的现象,克服流传下来的、在一定界限内闭关自守地满足于现有需要和重复旧生活方式的状况。资本破坏这一切并使之不断革命化,摧毁一切阻碍发展生产力、扩大需要、使生产多样化、利用和交换自然力量和精神力量的限制。”注63可见,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具有支配一切的权力。

资本不仅是物与物之间的关系,而且是人与物和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内在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人与人的关系“采取了一种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们的劳动中的关系倒表现为物与物彼此之间的和物与人的关系”注64。资本是一个不断自我建构和自我扩张的自组织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资本不仅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且改变了人与人的关系,资本家不过是资本的人格化,而雇佣工人只是资本自我增值的工具;资本不仅改变了与人相关的自然界的存在属性,而且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存在形态,创造了“社会因素占优势”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注65这就是说,正是资本使资本主义社会总体化了。由此可见,资本本身就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存在,就是现代社会的根本规定、存在形式和建构原则,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建制。

因此,马克思以商品为起点范畴、以资本为核心范畴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本质上是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本体论重建、形而上学的批判是通过资本批判实现的。正是在这种批判过程中,马克思主义哲学扬弃了抽象的存在,发现了现实的社会存在,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秘密,并由此透视出“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发现了人与人的关系以物化方式而存在的秘密,并透视出人的自我异化的逻辑,从而把本体论与人间的苦难和幸福结合起来了,开辟了“从本体论认识现实的道路”,使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得到了本体论证明。

这表明,马克思的资本批判理论不仅具有重大的经济学意义,而且具有重大的哲学意义。同时,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不仅存在着哲学的维度,而且意味着“政治经济学理论的严格表述所不可缺少的理论(哲学)概念的产生”注66。我们既不能从西方传统哲学、“学院哲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也不能从西方传统经济学、“学院经济学”的视角去认识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实际上,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已经超出了经济学的边界,越过了政治学的领土,而到达了哲学的“首府”——存在论或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只有在同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关联中才能显示出来;反之,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只有在马克思主义哲学这一更大的概念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只有在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这一更大的意识形态背景下才能得到真正理解。“就这种批判代表一个阶级而论,它能代表的只是这样一个阶级,这个阶级的历史使命是推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最后消灭阶级。这个阶级就是无产阶级。”注67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融为一体,这是马克思独特的思维方式,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独特的存在方式。

“文明的一切进步,或者换句话说,社会生产力(也可以说劳动本身的生产力)的任何增长,——例如科学、发明、劳动的分工和结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场的开辟、机器等等,——都不会使工人致富,而只会使资本致富,也就是只会使支配劳动的权力更加增大,只会使资本的生产力增长。因为资本是工人的对立面,所以文明的进步只会增大支配劳动的客观权力。”注68当代的世界市场体系、国际政治结构和主流意识形态,都证明了马克思这一观点的真理性及其深刻性、超前性,并表明我们仍处在资本支配一切的时代。在当代,无论是对科学技术、价值观念和政治制度的分析,还是对个人存在方式、社会生产方式、国际交往方式的分析,都必须明白资本仍然是当代社会的基本建制,必须领会资本的存在论或本体论意义。否则,任何理论“创新”都会成为无根的浮萍。建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形态必须立足当代实际,以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为理论主题,以实践本体论为理论基础,以形而上学批判、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批判的统一为理论形式。

4.实践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高度统一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新唯物主义,是在对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要真正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特征,就要了解旧唯物主义以及唯心主义的主要缺点。

从总体上看,旧唯物主义包括自然唯物主义和人本唯物主义两种形态。

自然唯物主义始自古代哲学,后在霍布斯那里达到了系统化的程度,并一直延伸到法国唯物主义中的机械唯物主义派。从根本上说,自然唯物主义根据“时间在先”的原则,把整个世界还原为自然物质,人则成了自然物质的一种表现形态。在自然唯物主义那里,物质成了“一切变化的主体”,“人和自然都服从于同样的规律”注69

人本唯物主义起源于法国唯物主义中的另一派,即“现实的人道主义”注70,在费尔巴哈那里达到了典型的形态。“费尔巴哈比‘纯粹的’唯物主义者有很大的优点:他承认人也是‘感性对象’。”注71具体地说,费尔巴哈把人看作是思维和自然相统一的基础,力图以“现实的人”为基本原则来理解世界。然而,费尔巴哈不理解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构成这一世界的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注72。因此,费尔巴哈得到的仍是抽象的人,忽视的仍是人的能动性、创造性、主体性。同自然唯物主义一样,人本唯物主义也“只是从客体的形式”,没有“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象、现实、感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包括”在“旧唯物主义”的范畴之中,并认为旧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就是不了解实践活动及其意义。

与此相反,唯心主义却肯定了主体意识的能动性,论证了人在认识活动中是通过自身的性质和状况去把握外部对象的。这种认识成果集中体现在康德的批判哲学和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之中。问题在于,无论是康德的批判哲学,还是黑格尔的否定性辩证法,都否定了能动的意识活动的唯物主义基础,因而只是“抽象地发展了”人的“能动的方面”。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唯心主义也不理解现实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

可见,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共同的主要缺点就是,二者都不理解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也正是由于这一主要缺点,在近代哲学中造成了唯物论和辩证法的分离;在旧唯物主义哲学中又形成了“唯物主义和历史彼此完全脱离”,即形成了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的对立。

旧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主要缺点惊人的一致,促使马克思深入而全面地探讨了人类实践活动及其意义,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规定为“实践的唯物主义”。这是一个全局性、根本性的定义,它所要表明的不仅仅是一种要把理论付诸行动的哲学态度,更重要的是指,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实践原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建构原则。换言之,实践唯物主义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本质特征。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实践首先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变换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与人之间又必然要结成一定的关系并互换其活动;同时,实践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实践者头脑中作为目的以观念的形式存在着,这个目的是实践者“所知道的,是作为规律决定着他的活动的方式和方法的”注73。这就是说,实践内在地包含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人与其意识的关系,这些关系的总和构成了现存世界的基本关系。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自然界具有“优先地位”,但“先于人类历史而存在的自然界”,或者在人的活动范围之外的自然界,对人类来说是“无”,或者说“是不存在的存在”。这是因为,原生态自然界本身的意义只有通过人的开掘、发现,才能获得对人而言的现实性;只有通过人的实践改造之后,才能构成人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世界”;通过实践,人们不仅改造自然存在,而且自身也进入到自然存在之中,并赋予自然存在以新的尺度——社会性。现存世界中的自然界已不是原生态的自然界,而是“人类学的自然界”。这就是说,通过实践,自然与社会相互制约、相互渗透,成为社会的自然和自然的社会或“历史的自然和自然的历史”。现存世界是自然与社会“二位一体”的世界。

可以说,实践以缩影的形式映现着现存世界,它蕴涵着现存世界的全部秘密,是人类所面临的一切现实矛盾的总根源。正因为如此,马克思主义哲学把“对象、现实、感性”“当作实践去理解”,从实践出发去反观、透视和理解现存世界,并认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

这就是说,承认自然物质的“优先性”,这只是新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共性,它并未构成新唯物主义本身的特征。确认人以自身的实践活动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构成了现存世界和人的生存的基础,这才是新唯物主义的“新”之所在,或者说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唯物”之所在。

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把现存世界“当作实践去理解”,实际上就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现存世界。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实践原则与主体性原则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也就为理解人的本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一种新的思维方式。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最初来自自然界,“人的存在是有机生命所经历的前一个过程的结果。只是在这个过程的一定阶段上,人才成为人。但是一旦人已经存在,人,作为人类历史的经常前提,也是人类历史的经常的产物和结果。而人只有作为自己本身的产物和结果才成为前提”注74。这就是说,人是通过自己的活动自我创造、自我塑造的结果。动物是以自身对环境的消极适应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生存的,所以,动物只能成为自然界的一部分。与此不同,人是以自身对环境的积极改造获得与自然的统一,维持自己的生存并不断发展自己的,所以,人自成一类,构成了独特的人类存在。人类进化不仅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与变异,而且是历史学意义上的延续与创新,二者的统一正是在实践活动中完成的。实践构成了人的存在方式和生存本体。

在实践中,人是以物的方式去活动并同自然发生关系的,得到的却是自然或物以人的方式而存在,从而使人成为主体,自然成为客体。“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说来的生成过程”注75。这表明,实践使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为我而存在”注76的关系。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关系是一种否定性的矛盾关系,人类要维持自身的存在,即肯定自身,就要对自然界进行否定性的活动,改变自然界的原生态,使之成为“人化自然”、“为我之物”。与动物不同,人总是在不断制造与自然的对立关系中去获得与自然的统一关系的,对自然客体的否定正是对主体自身的肯定。这种肯定、否定的辩证法使主体与客体处于双向运动中。实践不断地改造、创造着现存世界,同时又不断地改造、创造着人本身。作为人的存在方式,实践当然体现着人的内在尺度以及对现存世界的批判性,包含着人的自我发展在其中。

可以看出,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为我而存在”的否定性关系是最深刻、最复杂的矛盾关系。这种矛盾关系构成了马克思之前众多哲学大师的“滑铁卢”,致使唯物主义对人的主体性“望洋兴叹”,唯物论与辩证法遥遥相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高出一筹的地方就在于,通过对人的实践活动及其意义深入而全面的剖析,使唯物主义与人的主体性统一起来了,唯物论与辩证法因此也结合起来了。辩证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特征之一。

当马克思主义哲学以科学的实践观为基础把唯物主义与人的主体性、唯物论与辩证法结合起来的同时,也就实现了唯物主义自然观与历史观的统一。这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

通常认为,唯物主义历史观是一般唯物主义原理在社会领域中的推广或运用。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爱尔维修早就“把他的唯物主义运用到社会生活方面”注77,得到的却是唯心主义历史观。社会生活的特殊性犹如横跨在自然与社会之间的“活动翻板”。在马克思之前,即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他们的视线由自然转向社会,开始探讨社会历史时,几乎都被这块活动翻板翻向了唯心主义的深渊。从认识论的角度看,造成这种状况的根本原因,仍在于以往的哲学家不理解实践活动及其意义,不理解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从实践出发去理解社会以及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实践的观点不仅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而且是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

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们为了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为了能够生活,必须进行物质实践,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了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人与人之间必须互换其活动,并必然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的和个体的活动所借以实现的必然形式”注78,即使社会生产力本质上也是在人们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形成的。实践是全部社会关系的发源地和全部社会生活的本质。从根本上说,社会就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形成了社会存在和发展的“永恒的自然必然性”。

正因为如此,以往的哲学家,包括旧唯物主义者,把人对自然的实践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后,只能走向唯心主义历史观;而马克思从物质实践这一现实基础出发去解释观念以及历史过程,则创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从而消除了物质的自然与精神的历史对立的神话,实现了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历史观的统一。“自从历史也得到唯物主义的解释以后,一条新的发展道路也在这里开辟出来了。”注79离开了历史唯物主义,就不可能产生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因此构成了马克思哲学的又一基本特征。

由此可见,实践的观点的确是马克思哲学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这两个基本特征都是从实践唯物主义这一本质特征引申出来的,是这一本质特征展开的逻辑要求和理论表现。在哲学史上,马克思第一次把实践提升为哲学的根本原则,转化为哲学的思维方式,从而创立实践、辩证、历史的唯物主义。用实践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主义哲学所内含的实践维度及其首要性和基本性,因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注80;用辩证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所内含的辩证法维度及其批判性和革命性,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注81;用历史唯物主义称谓马克思主义哲学,是为了透显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所内含的历史维度及其彻底性和完备性,因为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彻底性和完备性集中体现在历史唯物主义中,历史唯物主义是马克思的第一个伟大发现。

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便终结了传统哲学,创立了现代唯物主义,并在整体上优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其他流派。

(杨 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