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上卧起”和“出则骖乘”
这些特定的表述,有什么“出入卧内”或“入卧内”(高祖朝的卢绾与刘交、景帝朝的周仁)[1]、“与上卧起”或“(与帝)共卧起”(高祖朝的籍孺、惠帝朝的闳孺、武帝朝的韩嫣、李延年、昭帝朝的金赏、成帝朝的张放、哀帝朝的董贤)[2]、“孝文时中宠臣,……宦者则赵同……而赵同以星气幸,常为文帝参乘”[3],“出则骖乘,入侍左右”(武帝朝的金日磾)、“出则奉车,入侍左右”(武帝朝的霍光)、“出即奉驾,入给事中”(宣帝朝的杜延年)、“出常参乘,号为爱幸”(宣帝朝的张彭祖)[4]、“出常骖乘,甚有宠”(元帝朝的史丹)、“行则同舆执辔”(成帝朝的张放、淳于长)[5]、“出则骖乘,入御左右”(哀帝朝的董贤)[6]。这些表述涉及十朝皇帝,与上文合计涵盖了平帝以外西汉所有12帝。
卧内与车舆都是极为私密的空间,先论“骖乘”。“骖乘”又作“参乘”,三人共乘一车为骖乘,称某人骖乘则指此人陪乘。[7]当时的车因只有两轮[8],加上道路宽度的限制,车舆空间相当局促,横宽最多不过1.7米[9],面积也就2平米上下,一般并排只能容下三人,众多汉代车乘图像中一车乘四人的仅见一例[10],最常见的还是两人,一御一乘[11]。除了御与皇帝本人外,最多只能再容一人,哪位能在乘舆出行时坐在皇帝的车中骖乘,等于是紧挨在皇帝身边,亲密无间。时人心目中,与皇帝“同车辇”恩宠无二,是一种表现、展示亲近关系的重要途径。皇帝出行,无论大驾、法驾还是小驾,均是公开仪式,场面盛大,副车、随从、护卫,前呼后拥,绵延数里,扈从众多,能独享骖乘者不过一人,众人瞩目。这是一种公开的宣示,上引不少皇帝的亲信有此经历。此亦是外人(主要是从官们)觇测某人与皇帝关系亲疏的风向标,进而成为当时臣下了解某人与皇帝关系的指南之一,尤其当骖乘者并非制度规定的人员时。《礼记·服问》在论述臣对君之生母为妾时的丧服说,有“君之母非夫人,则群臣无服,唯近臣及仆骖乘从服,唯君所服服也”之说,此篇或成书于战国中期[12],它对近臣、骖乘者与君之间亲密关系的记述,用在西汉君臣身上,亦是颇为恰当的。
梁孝王刘武,乃景帝的同母胞弟,因窦太后之故,颇受恩宠。孝王二十九年入朝天子,待遇超常:“入则侍(景)帝同辇,出则同车游猎上林中”,后孝王因争立为景帝太子失败,遣人刺杀汉廷大臣,结怨景帝。虽采取各种办法缓和,两人心中芥蒂难消。《汉书·梁孝王武传》云:
然(景)帝益疏王,不与同车辇矣。(47/2210)
便有意通过不同乘一辆车来暗示两人关系疏远,即是一例,虽然涉及的是皇帝及其弟之间。[13]
与此相关的例子,史书亦有记载。文帝时一次朝东宫,受宠的宦者赵同(谈)“参乘”,袁盎趴在车前劝谏文帝:“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载?”认为为天子骖乘的都应是天下豪杰,希望文帝不要让身为宦者的赵谈骖乘。结果文帝“笑,下赵同。赵同泣下车”,达到了当众羞辱赵谈的目的[14]。“出则骖乘”本是一种无上的荣耀,经袁盎的劝说,当着众多随从,赵谈被迫下车,宠极而受辱,颜面尽失,怎能不落泪?此事夹杂着袁盎与赵谈的个人恩怨,还有对宦者的敌视。司马迁晚年在《报任安书》中还说“同子参乘,爰丝变色”,半个多世纪后对这一轶事记忆犹新。不消说,此事是对赵谈与文帝宠幸关系的一次公开挑战,此关系是否因此而终结?应该不会。彼此间的信任已存在多时,很难会因袁盎一次谏言而消失。
西汉皇帝出行卤簿的详情,见下表:
《西京杂记》卷五有部分“甘泉卤簿”,如其所言,是甘泉祀天时大驾的仪制,虽不完整,可略见“千乘万骑”的宏大场景。
图〇四 汉代轺车画像石拓片
上述卤簿究竟为何时的规定,已难查考。由大驾安排大将军骖乘看,很可能定型于昭宣以后,此前大将军并非常设。武帝朝自卫青死至昭帝即位霍光执政近20年间,未设大将军。[15]此前,依西汉律令之发达程度推断,不会没有相应的制度,“天子法驾”一说已见于《史记·孝文本纪》(10/417),至晚此时制度当已成型。不过,再周到的规定,皇帝出行未必遵行。宣帝即位后谒高庙,霍光骖乘,令宣帝有“芒刺在背”之感,后则代之以车骑将军张安世骖乘,便放松很多(汉68/2958)。依上表,宗庙用小驾即可,按照规格降杀的安排,亦无需大将军骖乘,宣帝首次谒见高庙,或是为示敬重,而由霍光骖乘,后又改为由车骑将军担任,亦不见于规定。正因为实际操作中,颇具灵活性,骖乘这一荣耀的位子成为臣下可以猎取的对象,同时亦变为一种获得君宠的标志。
相较于公开的“骖乘”,出入卧内,更为私密,亦更不易为外人所知。皇帝的活动空间,当时有所谓宫中、殿中、省中等不同称呼,讨论颇多,此处不拟涉及。其生活起居之处,亦有“帷幄”之称[16],又有所谓“侍帷幄者”之说,据研究主要指后妃与外戚,亦包括个别儒者[17],前述能够出入皇帝卧内者,应与侍帷幄所指相同。能进入皇帝个人生活隐秘处的,自然非亲信莫属。兹有一例可以为证,《汉书·张禹传》:
禹成就弟子尤著者,淮阳彭宣至大司空,沛郡戴崇至少府九卿。宣为人恭俭有法度,而崇恺弟多智,二人异行。禹心亲爱(戴)崇,敬(彭)宣而疏之。崇每候禹,常责师宜置酒设乐与弟子相娱。禹将崇入后堂饮食,妇女相对,优人管弦铿锵极乐,昏夜乃罢。而宣之来也,禹见之于便坐,讲论经义,日晏赐食,不过一肉卮酒相对。宣未尝得至后堂。及两人皆闻知,各自得也。(81/3349)
图〇五 汉代帷幄复原
体现张禹对待弟子亲疏的就是能否进入后堂,并与家中妇女见面。这恐怕也是时人所认可的方式,两人亦心知肚明。皇帝身边当亦如此。这些属于皇帝生活中极为私密之事,不易为外人所知,但服侍皇帝起居有相当数量的宦者、女官,稍外一层[18],还有不少宿卫从官,日夜值守,再外则是御史、尚书等官员,武帝以后还有数量不等的中朝官员。哪些外人得有资格出入皇帝的寝殿,逃不出这些人的眼睛。[19]从官、中朝官均可定期休沐出宫回家,有机会将消息传到宫外,从而为亲戚朋友所知,进而传行世间。《汉书·东方朔传》,武帝时:
伏日,诏赐从官肉。大官丞日晏不来,朔独拔剑割肉,谓其同官曰:“伏日当蚤归,请受赐。”即怀肉去。大官奏之。朔入,上曰:“昨赐肉,不待诏,以剑割肉而去之,何也?”朔免冠谢。上曰:“先生起自责也。”朔再拜曰:“朔来!朔来!受赐不待诏,何无礼也!拔剑割肉,壹何壮也!割之不多,又何廉也!归遗细君,又何仁也!”上笑曰:“使先生自责,乃反自誉!”复赐酒一石,肉百斤,归遗细君。(65/2846)
东方朔时任常侍郎,属从官。伏日武帝赐从官肉,东方朔等不及,就先割肉回家,事后武帝让其自责,他却由自责转为自夸,赢得了武帝的奖赏。此事便明证从官可出宫回家。[20]此外,因妻子一般不可入宫[21],在宫内活动的大臣须定期休沐回家,昭帝时执掌大权的霍光便是如此,曾给了上官桀等可乘之机,霍光因此险遭不测[22]。成帝时,孔光任光禄勋,领尚书、诸吏给事中,“典枢机十余年”。“沐日归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甚至对于旁人问及“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之类无关政事的问题,亦“嘿不应”,而转移话题[23],口风之严,可见一斑。不过,孔光与张安世一样,均属罕见的例外,不然,朝廷不会制定“漏泄省中语”的罪名[24],史家亦不会特地表彰两位了。这些均成为将宫内观察到的情况向外透露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