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阿西莫夫的智慧:机器人如何在法律上获得主体资格?
在机器人如何获得法律主体资格的问题上,阿西莫夫以其深刻和丰富的法律知识,设计了一系列的法律事件,使得《双百人》的主人公安德鲁从事实上的人走向法律上的人。具体而言,包括了如下步骤。
第一,成为事实上的财产权主体。这是安德鲁的法律人格化的第一步,尽管是事实上的却具有法律意义。这个极具法律意义的行动是由机器人的主人所实现的,具体而言就是由机器人签下他的名字,由主人把签名拿到银行去,然后以机器人的名字开设银行账户,从而将货币资金(金钱)存入其账户。在主人向他的律师征询该做法的合法性时,律师提出了以机器人的名义办理管理款项之委托的方式来使得机器人可以作为受益人来成为事实上的财产权主体。但是这种事实上的而不是法律上的地位使得机器人安德鲁更像是古罗马社会中拥有特有产[13]的奴隶,[14]用他在回答律师提出的会将钱花在何种用途时所回答的“用来支付本来得由老爷支付的款项”,[15]特有产制度本身就意味着拥有特有产的奴隶有能力在特有产范围内承担义务但并不能为自己取得权利,而且其所取得的一切都自动归属于主人的财产。[16]
第二,成为法律上的自由“人”。似乎阿西莫夫也认同“人格的真正内涵取决于自由的真正内涵”。[17]最初安德鲁提出了以古代罗马解放自由人通常所使用的用自己的钱买回自己的自由[18]的建议,但是被主人拒绝——“除非经由法律途径,我无法给你自由”。最终通过一场集体诉讼,由地方检察官代表反对给予机器人自由的民众出庭,但是最终法官以“任何生灵只要拥有足够进化的心智,能领悟自由的真谛、渴望自由的状态,吾人一律无权将其自由剥夺”[19]的精彩判决确认了这个独一无二的机器人天才不是奴隶,他的自由不可剥夺,富有浓郁的天赋自由的古典自然法色彩。不能忘记,在古罗马法中,“自由”意味着“每个人做他乐意做之事的自然能力,除非为权力或法所禁止”,而奴隶地位意味着“一个人据以违背自然服从他人之宰制的万民法制度”。[20]
第三,成为获得安全保障的自由机器人。在具体的个案诉讼中,被确认为自由人的胜诉判决并不意味着自由的机器人就能够获得安全的保障。确认机器人为自由人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中的服从法则直接冲突,而且似乎矛盾无法解决。安德鲁直接遭遇了成为自由机器人之后的两个难题:一是自由机器人意味着其没有主人,没有所有权人,不属于任何人是否意味着其构成无主财产可以归属于任何先占者;二是自由机器人的自由能否对抗人类个体的命令乃至人类个体命令机器人自己伤害或者销毁自己的命令。前一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后一个难题直接表明自由机器人的自由无法对抗来自其他人类的这种伤害性甚至是毁灭性的命令,直接构成了对自由机器人的安全威胁。在这种情况下,一直对安德鲁保有同情之心的小小姐的儿子乔治和孙子保罗作为律师,通过舆论和司法,成功突破法院与立法机构,迫使通过一条法律,规定在哪些情况下,不可下达伤害机器人的命令。但是该法律存在明显的缺陷,那就是其适用性严苛无比而且为它订立的惩罚规则也根本不够。但总算是确立了保护自由机器人的安全的原则。
第四,成为法律上的人(человек de jure)。对安德鲁来说,“当个事实上的人类还不够。我不只要别人待我如人类,还要法律认定我是人类。我要当个法律上的人类”。[21]这是一段最漫长的历程,为了消除人类对机器人的恐惧,实际上是对机器人可能带来的不安全的恐惧,安德鲁费尽心机要变成有机体机器人(仿制人),“拥有人类外表、连皮肤纹理都几可乱真的机器人”,再进一步改造为“能呼吸和进食”的机器人,并试图“建造一个肛门”和“生殖器”,终于达到“我有人类的形体,我的器官和人类的相当。事实上,我的器官和许多人植入体内的人造器官一模一样”,但是仍然不能获得人类资格。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安德鲁所拥有的可以永远生存的可能性,对“朝生暮死的人类”[22]来说这就意味着安德鲁就是一个永生的神,意味着拥有“永恒的青春,更拥有创造和毁灭一切的神力”,[23]安德鲁给人类造成了强烈的难以消除的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在消除这种威胁感的过程中,安德鲁通过所拥有的律师事务所展开了强大的法律行动并发挥院外游说者的作用开展对立法者的公关行动。最终安德鲁找到了那些反感的真正根源,即“人类能容忍一个不朽的机器人,因为一架机器持续多久都不算什么。他们却不能容忍一个不朽的人类,以为唯有在放诸宇宙皆准的前提下,他们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生命的有限。基于这个原因,他们不会让我成为人类”,[24]这就意味着生命有限命运无常的人类无法容忍这种由人类制造却能够“超越注定一死的人类”而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神”[25]的智能机器人并与之和平相处。安德鲁通过手术更改了其正子脑的连接,宁愿接受死亡的代价也要成为人类的举动和牺牲,令人再也无法漠视,最终人类的立法机关签署了让安德鲁成为法律上的人类的法案,宣告安德鲁成为一个两百岁的人类。在成为法律上的人类的同时,也意味着安德鲁很快就会也的确是很快就死去了。
在《双百人》中,阿西莫夫深入思考了人格的含义,特别是作为法律上的人类的意义,似乎逐项考量了作为该人格的各项要素:财产、自由、安全,以及最后的但并非不重要的人格尊严。在安德鲁逐渐获得了财产、自由和安全之后,安德鲁已经成为事实上的人类,他甚至可以对人类下命令,人类也待之如人类。
但是,令人惊奇的是,何以安德鲁在获得了事实上的人类的待遇之后并不满足,竟然要以丧失自己的永生和当下的生命为代价要拥有作为法律上的人类的资格?也许,阿西莫夫在从另一个角度暗示人类:人类成员所具有的人格尊严,具有比之财产、自由和安全更高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之为人的最高价值。“所有的人权均立足于人作为人格所拥有的尊严这一基础之上”,[26]安德鲁以死换取的法律上的人类资格即人格,意味着,“人之所以有尊严,人之所以远远高于一切纯然自然之物或野性之物,端在于他自主地设定了他的终极价值,把这些价值变成了他的永恒的目的,并理性地选择达到这些目的的手段”。[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