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宫女诗史学价值
宫女诗在中国诗歌史上为人忽视,是文学史被遗忘的角落。王建是唐代最具代表性的宫女诗作家之一,作品《宫词一百首》的文学艺术价值历来褒贬不一。游国恩《中国文学史》对此一笔带过:“王建的《宫词一百首》,也很有名,但价值不高。”[35]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仅有这么一句:“王建虽以宫词著称,然实长于乐府。”[36]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言:“建诗唯乐府可贵,宫词已浮冗,律诗尤浅俚不入格。”[37]清宋顾乐《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仲初此百首,为宫词之祖,然宫词非比宫怨,皆就事直书,无庸比兴,故寄托不深,终嫌味短。”[38]
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有学者给予较高的艺术评价。严羽《沧浪诗话》云:“张籍、王建之乐府,我所深取耳。”[39]高棅赞其诗:“或旧曲新声,或新题古意,词旨通畅,悲欢穷泰,慨然有古歌谣之遗”,“亦唐世流风之变,而得其正也欤”[40]。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称:“王建又有反映宫女生活、以白描见长的《宫词》百首,其中不乏构思巧妙、清新可诵的篇章。”[41]
王建《宫词一百首》之九十有云: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42]
程千帆赞许此诗写作方法:“非直接描写,是比兴之体”,“有了这样一首,就打破了其余几十首都是赋体的统一局面,耳目一新,显示了‘万绿丛中一点红’之美和手法上一多对立之妙。”[43]
中国古代文学传统是“三百篇→骚→赋→乐府→律诗→词曲→小说”,重在抒情[44],“诗言志”是一以贯之诗歌传统,王国维《人间词话》言“一切景语皆情语”。[45]然而以王建、王涯、和凝以及花蕊夫人等所创作大型联章组诗《宫词》为代表的“宫女诗”呈现出不一样的演绎方式,具有理性多、感性少;具体多、抽象少;记事多、抒情少的特征,实独立于中国古代诗歌传统之外。[46]这是宫女诗被文学史所忽视的缘由。正因为如此,这类诗作自然而然具备较高的史学价值。宫女诗提供了唐代宫女宫中生活的丰富素材,为深入了解这一女性群体打开了一扇窗户,从而展现了后宫这个特殊社会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情与景。
唐代宫女诗的史学价值,前人已有所重视。欧阳修《六一诗话》认为:“王建《宫词》一百首,多言唐宫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往往见于其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祖子,新、旧《唐书》皆不著其所能,惟《名画录》略言其善画,亦不云其工蛱蝶也。又,《画断》云:‘工于蛱蝶。’及见于建诗尔。或闻今人家亦有得其图者。”[47]葛立方《韵语阳秋》亦称:
唐王建以宫词名家。本朝王岐公亦作宫词百篇,不过述郊祀、御试、经筵、翰苑、朝见等事,至于宫掖戏剧之事,则秘不可传,故诗词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内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宫中之事为详。如“丛丛洗手绕金盆,旋拭红巾入殿门。众里遥抛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暑昭阳不掷卢,井边含水喷鸦雏。内中数日无呼唤,拓得滕王蛱蝶图。”如此之类,非守澄说似,则建岂能知哉。初,守澄读建宫词,谓之曰:“宫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傥得罪,将奚赎?”建与之诗曰:“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不是当家亲说向,九重争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48]
另,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22“王建”载:
建《宫词》云:“鱼藻宫中锁翠娥,先皇行处不曾过。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事见李石《开成承诏录》。文宗论德宗奢靡云:“闻得禁中老宫人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则知建诗皆摭实,非凿空语也。[49]
可知王建《宫词一百首》虽非样样皆亲身所历,但作品内容之可信度仍旧甚高。
宋人洪迈对张祜宫女诗有肯定的评价。《容斋随笔》卷9“张祜诗”云:
唐开元、天宝之盛,见于传记、歌诗多矣,而张祜所咏尤多,皆他诗人所未尝及者。如《正月十五夜灯》云:“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帝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上巳乐》云:“猩猩血染系头标,天上齐声举画桡。却是内人争意切,六宫红袖一时招。”《春莺啭》云:“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又有《大酺乐》《邠王小管》《李谟笛》《宁哥来》《邠娘羯鼓》《退宫人》《耍娘歌》《悖拏儿舞》《阿汤》《雨霖铃》《香囊子》等诗,皆可补《开天遗事》,弦之乐府也。[50]
关于王昌龄,沈祖棻认为其“七绝诗中,反映宫廷妇女生活的作品是极值得重视的一个方面。他非常深刻地了解与同情她们的痛苦,代她们发泄了苦闷的心声”。王氏是“首先以七绝诗成功地揭露了当时宫廷妇女的悲怨生活的作家,后来以宫词著名的王建、王涯,就是在这一方面的继承者”[51]。
李白宫女诗十余首,任翰林学士时奉诏应制之作。《旧唐书》卷190下《文苑下·李白传》云:
白既嗜酒,日与饮徒醉于酒肆。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52]
李濬《松窗杂录》记载详细: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子弟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承诏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晓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龟年遽以词进,上命梨园子弟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颇黎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53]
李白宫女诗即是宫中现实生活的就地取材,真实描绘出宫中生活享乐的种种:宫女服饰之精巧、宫廷歌舞之华丽、宫中饮膳之珍奇、宫女生活之多彩及宫廷游宴之奢华。
花蕊夫人乃五代后蜀主孟昶妃费氏,作品深受王建《宫词一百首》影响。王象之《舆地纪胜》有“熙宁五年,臣安国奉诏定蜀民所献书可入三馆者,得花蕊夫人诗。乃出于花蕊手而辞甚奇,与王建宫辞无异。建自唐至今,诵者不绝于口,而此独遗弃不见取,甚为可惜也。臣仅缮写入三馆而归。口诵数篇于丞相安石,明日与中书语及之。而王珪、冯京愿传其本,于是盛行于时”[54]。又,魏庆之《诗人玉屑》云:“熙宁间,奉诏定蜀、楚、秦民三家所献书,得一弊纸所书花蕊夫人诗三十二首,乃夫人亲笔,而词甚奇,与王建宫词无异。”[55]再,刘攽《中山诗话》称:“孟蜀时,花蕊夫人号能诗,而世不传。王平父因治馆中废书,得一轴八九十首,而存者才三十余篇。大约似王建句。”[56]
王建《宫词》内容由族叔处辗转得知而非亲身见闻。而花蕊夫人则是以发生在身边的真人真事作为创作素材。金开诚在《文艺心理学概论》中说:
任何文艺创作都要以生动具体、富于感性的艺术形象来反映社会生活,发挥现实作用。这种形象的创造,显然必须以作者对客观事物的实际感受为前提;而那种直接来自生活经验的感受无疑是最具体而深切的,是其它途径的有关传述所不能替代的。[57]
花蕊夫人这方面无疑具有相当优势,《宫词》所涉宫廷生活面貌之宽广细腻,远非那些男性宫女诗作者所能比拟,“足可补充正史缺载的史实”[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