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克思与某些马克思主义者的看法
把艺术看成一种劳动,是马克思首先提出来的。首先,马克思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命题,即“资本主义生产同某些精神生产部门如艺术和诗歌相敌对”。[29]因为诗歌(文学艺术)作为非生产劳动,并不创造剩余价值和商品的交换价值,艺术是一种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它不属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第1册中更是生动地指出:“弥尔顿出于春蚕吐丝一样的必要而创作《失乐园》,那是他的天性的能动表现。”[30]文学艺术在创作时,本质上是人类的“天性”,是非生产性的劳动。
但是在现代商品社会中,艺术必然进入社会关系,此时艺术就不再处于纯正状态,情况就会起变化。[31]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从剩余价值(利润) 的角度,把劳动分为“生产劳动”和“非生产劳动”,他把文学艺术视为一种特殊劳动方式,必然从非生产性过渡成生产性的。[32]他举了几个生动的例子:“作家所以是生产劳动者,并不是因为他生产出观念,而是因为他使出版他的著作的书商发财,也就是说,只有在他作为某一资本家的雇佣劳动者的时候,他才是生产的。”[33]马克思还拿戏剧说明这种过渡:“例如,一个演员,哪怕是丑角,只要他被资本家(剧院老板) 雇佣,他偿还给资本家的劳动,多于他以工资形式从资本家那里取得的劳动,那么,他就是生产劳动者。”被雇佣,使他的艺术劳动成为生产性劳动,也就是转化为生产商品并能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
从这样的理论观点出发,艺术产业就应该是一种生产劳动,将艺术本态的非生产劳动,转化为具有交换价值并创造剩余价值的商品。仔细阅读马克思的历年著作,可以看出马克思对现代社会的“艺术生产”的看法,经历了一个不断丰富和逐步完善的发展历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宗教、法、道德、艺术等意识形态是生产的一些特殊形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34]而在紧接着与恩格斯合写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提出:支配着物质生产资料的阶级,同时也支配着精神生产的资料。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断言:精神生产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而改造。[35]在1857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他清楚表明:人类对世界有四种掌握方式,包括对世界的艺术掌握方式。[36]艺术并不是一种游离于人的生产实践之外的行为。
虽然马克思没有系统地讨论“艺术生产”,但是可以看到,马克思对艺术在社会上的运作,相当明确地指出了以下三点。
首先,哪怕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艺术的根源上保持了一定的“天性”。保持它的原始存在状态,即“与资本主义相对”的“非生产性”创造愉悦。
其次,作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艺术不可能脱离受经济基础控制的社会关系。
最后,艺术家也是“生产劳动者”,他们的劳动或产品,也进入生产剩余价值的商品交换。哪怕艺术的发生并不是生产性的,艺术进入社会流通以后,也成为一种可盈利的商品。
马克思的这些观点,非常清晰,而且一以贯之。他并没有一味指责市场把艺术商品化,他指出商品化是现代社会艺术品必然采取的方式。虽然19世纪中叶艺术市场化并没有现在这样的规模,但是其商品化形态已经出现。实际上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第一次使用了“艺术生产”这一概念,[37]其意义已经非常接近今日我们要处理的艺术产业问题,马克思的理论是我们今天研究艺术产业的指导方针。
对艺术产业问题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的,除了马克思本人,还有一些英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们的思考,集中于把艺术看成当代社会中必然需要的活动,因而必须在人的经济生产与社会文化关系中得到理解。固然,英国浪漫主义对康德哲学很着迷,柯勒律治、卡莱尔、阿道尔诺等人显然受到康德的启示,但是英国从19世纪到现当代,一部分艺术理论家一直有比较社会化的独特看法。
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原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唯美主义团体“拉斐尔前派”中的主要诗人,他提出的“艺术社会主义”非常值得我们重视。1894年,莫里斯在《我是如何成为社会主义者的》一文中说:“我一生最主要的激情就是对现代文明的痛恨。”他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激进批判论者,不过与其他批判者不同的是,他认为只有艺术能拯救现代社会。他认为现代文明使工人沦落到一种可悲境地,但只要劳动中贯穿着艺术,就会让普通人的生活重新充实,“只有美术,能使大众脱离奴隶境遇”。只要努力让“美术用到工艺产品上,不难把工业化为艺术和快乐”。因为只要“劳动者同时为艺术家,日常劳动,就会带上艺术意义”。[38]人人都能享受生产劳动之中的艺术,就能建立一个理想的平等社会。
莫里斯眷恋地回望的艺术化劳动,是中世纪的工匠劳动。他认为:“对美的感受和创造,也就是享受真正的乐趣,这种乐趣的享受同每天的面包一样对人来说是必需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一群人可以被剥夺这种享受”。莫里斯身体力行,倡导工业品的艺术设计。他用几十年时间从事工艺产品的设计制作,如壁纸、壁挂、地毯、彩色玻璃和书籍装帧等,以此来改变机械化产品的粗制滥造,改变人们的生存生活环境。
莫里斯的思想应当说是一种“艺术乌托邦社会主义”。诺伊斯评价说:“简而言之,莫里斯的社会主义信条是生活愉快。”[39]但是他的思想对我们讨论当代社会“泛艺术化”不无启发。他影响了19世纪末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甚至像王尔德这样的人也开始做严肃的社会思考。[40]20世纪60年代,英国马克思主义思想家E.P.汤普森与佩里·安德森,曾经对社会主义与唯美主义的复杂关系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但是他们一致的意见是:莫里斯应当是“英国的第一位马克思主义者”。[41]
在当代,英国出现了以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1932~2014)等人为代表的伯明翰大学英国文化研究学派。他们是左翼社会主义者,对当代资本主义持严厉批判立场。但与法兰克福学派不同,他们相信当代媒介依然给予工人阶级文化独特立场的机会,当今文化产业不一定完全取消了工人阶级的阶级觉悟。
威廉斯主张应当看到大众文化中有新的积极因素,它“是指民众为他们自己实际地制作的文化,这不同于所有那些含义。它经常被用来代替过去的民间文化(folk culture),但这也是现代强调的一种重要含义”。[42]霍尔分析了公众对电视节目的不同态度,认为观众可以采取三种解码立场来看待这些艺术产业的产品:第一种解码观众受制于制作者的统治性立场,这就是法兰克福学派否定当代大众文化的出发点;第二种解码开始有所偏离,观众可投射自己独立态度的“协商性符码”或立场;第三种解码则是否定性接受,为大众文化的肯定性观点提供支持,观众可以采取对立的立场,去瓦解电视制作者的意图。能动的观众,可能在大众文化中重建自身的主体性。[43]在这基础上,美国文化学家约翰·菲斯克提出“生产性”解码,[44]而中国论者则进一步提出可以有“第四种解码”,即群众进一步创造发挥,成为自己的艺术创作的源泉。[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