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贺一郎成为内村鉴三的门生

大贺一郎1883年4月28日出生于冈山县贺阳郡庭濑村大字川入字小西（现冈山县冈山市川入），是十二个孩子中的长子。

大贺家从三四百年前起就居于此地，其家族继承了战国武士的血统，在德川中期是名震一方的地方豪族。

但是到了大贺出生时，曾经富甲一方的大贺家陷入财政困窘的局面。1890年，一家彻底走向了没落。

父亲纲太拖家带口地搬到冈山市东田町，后来又迁往仁王町，以经营米店为生。

母亲登免出生于东京，她拥有良好的教养，十分注重孩子们的教育。

1888年，4岁的大贺一郎就读于贺阳郡庭濑普通小学，8岁时就读于冈山市立高等小学。

位于冈山平原中央的冈山城护城河中开满了莲花。大贺小时候看到一望无际的白莲覆盖满辽阔的外护城河，其中夹杂着点点红莲，心中又是惊叹，又是憧憬。

大贺家附近有一家基督教会。大贺不知从何时开始去那里的星期日学校学习。

年轻的理想主义者、基督教徒安部矶雄在这家教会传道。

安部于元治二年（1856年）二月四日生于福冈县福冈市，他在就读同志社英学校时，接受了该校创建人、基督教徒新岛襄的洗礼。1884年从同志社英学校毕业。

从1889年开始，安部便成为这家教会的一名牧师。之后他前往美国哈特福德神学院、德国柏林大学学习，1894年回国。后来于1899年成为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的前身）的一名讲师。之后他成为日本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者，并且作为早稻田大学棒球部的创始人而闻名。

对于年幼的大贺来说，每周去往星期日学校与其说是出自信仰心，不如说是因为有安部在，觉得学校生活很开心。

1896年，大贺升入冈山县立普通中学。

1901年，大贺从冈山县立中学毕业，但由于感染了伤寒，不得不放弃升学。养好病后，他在母校冈山高等小学给三年级学生教课。

1902年1月，大贺在冈山基督教会接受了传教士贝宜的洗礼。

同年9月，19岁的大贺前往东京。他考入位于本乡的第一高等学校二部的工科。一高是构成现在东京大学前身之一的旧制高中。

大贺父亲的米店已经无法维持经营了，所以没法给儿子交学费。大贺依靠叔叔濑川浅之进提供的资金才能上京。

东京到处都盛开着大贺喜欢的莲花。上野不忍池自不待言，从赤坂见附到弁庆桥、溜池、虎之门、新桥的外护城河，以及芝增上寺的弁天池内都开满了红莲。大贺故乡的西部地区一般是白莲，而东部地区处处都是红莲，这让刚离开乡下的大贺惊讶不已。大贺在暑假回冈山老家的往返沿途上看到的莲花几乎都是红莲，当时白莲在东部地区十分罕见。

经友人推荐，大贺加入位于新宿角筈的内村鉴三《圣经》研究会。在遇到内村之后，大贺的人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内村于文久二年（1861年）出生于江户小石川（现东京都文京区），他是继承了日本武士道精神的高崎藩士内村宜之的长子。内村17岁时被札幌农学校录取，与新渡户稻造、宫部金吾等人是同期学生。当时札幌农学校的副校长是以“少年，请胸怀大志”一语而闻名的威廉·史密斯·克拉克。

受到克拉克等来自欧美各国的老师们的影响，内村于1878年和新渡户、宫部等人一起接受了卫理公会教派的基督教会传教士M.C.哈里斯的基督教洗礼。

卫理公会教派是诞生于18世纪英国的新教派，主张规律有节的生活方式。

1884年11月，第一次婚姻生活失败的内村自费渡美。但他立刻了解到基督教国家拜金主义、种族歧视横行的现实，对其感到了幻灭。

1885年1月，无处可归的内村成为位于费城郊外的宾夕法尼亚智障儿童保健所的一名护工。

1886年9月，内村被马萨诸塞州的艾姆赫斯特学院录为选科生。他在此处受到该大学的校长同时也是一名牧师的朱丽叶丝·H.西列的感化。看到内心懊恼的内村，西列说：

“内村，你不能光顾着注意自己的内心，而要看到自己的身外。为何你不停止反省自己，抬头仰望十字架之上为你赎罪的耶稣呢？你所做的事情，就像小孩子在花盆中种植花草时，为了确定花草有没有生长而每天把根拔起来看一样。你为何不将一切献给上帝与日光，安心等待你的成长呢？”

西列教诲道，信仰不是自行其是，而是将身心奉献给主，追随主的旨意。如果为了确认种植的花草是否生根而反复将花草拔起的话，本应生根的花草亦无法扎下根须，不久后就会枯死。人类有一条清楚的界线。人类并不会因为道德、修行、善行而获得救赎，而是因为信仰上帝之子耶稣才获得救赎。

1887年3月，内村因这一教诲而顿然醒悟。从此以后，内村领悟出赎罪的信仰。

1888年，内村从艾姆赫斯特学院毕业，同年9月进入康涅狄格州的哈特福德神学校。他的学业持续至翌年1889年1月，后因对神学教育失望而退学，同年5月回国。

回国后，内村先后在新潟县的北越学馆、东洋英和学校等地执教。1890年9月，他担任了第一高等中学的特约教师。

1889年7月，内村与第二任妻子横滨加寿子结婚。

1891年1月9日，发生了一件大事。在一高奉读教育敕语的礼堂中，其他老师与学生们都对天皇亲笔的署名致以最高敬礼，只有内村一个人拒绝行礼。

“基督教徒不向偶像与文书礼拜。也没有这一必要。”

这便是内村不敬礼的理由。

礼堂顿时一片哗然。

该事件进一步发展为巨大的社会问题。在所谓“内村鉴三不敬事件”发生后，一高的学生们跑来往内村家里扔石头。

内村的亲戚们也疏远了他。

而且由于后来内村撤销了“不做礼拜”一语，基督教徒也责难他是“胆小鬼”。

或许是受到这一刺激，内村由流行性感冒发展为肺炎，伏倒在病床上。

在事件发生一个月后的2月份，内村辞去一高的特约教师一职。

由于周围的迫害与贫穷的生活，和内村结婚不久的加寿子为照顾病床上的丈夫而精疲力竭，她在内村从一高辞职的两个月后，也就是4月19日因患流行性感冒离开了人世。这时距她与内村结婚只有短短九个月时间。

落魄潦倒的内村先后在大阪的泰西学馆、大阪高等英学校（现桃山学院高中）、熊本英学校、名古屋英和学校等地教书，一时间辗转于京都等地。

因为流浪的生活，内村在经济上极为困窘。1892年12月，他与冈田静子结婚。

内村在这一时期写下了《基督信徒的安慰》、《求安录》、《我如何成为基督信徒》和《代表的日本人》等主要著作。

内村于1897年1月来到东京，进入黑岩泪香创办的朝报社，成为该社发行的《万朝报》的英文栏目主笔。

此外，内村在1898年创办每月发行三期的《东京独立杂志》，并成为主笔。1900年创办《圣书之研究》，1901年创办《无教会》，提倡“无教会主义”。

无教会主义是为了克服与基督教历史紧密关联的教会权威与权力，以及形式化的教会制度而进行的运动。内村提倡“为了日本人的日本型基督教”不设置牧师，也不进行洗礼。他主张借用私宅或是公民馆、会议室召开集会，其内容必须以《圣经》的研究、讲解为中心。

内村从1901年8月开始，在位于新宿角筈栎树林中的家中举办《圣经》的讲解，即“角筈《圣经》研究会”。

刚来到东京进入一高就读的大贺一郎经友人的推荐，加入了内村的研究会。

大贺在冈山时就听说过内村这个人。1901年，大贺16岁读中学四年级时从朋友那儿借来内村发行的《东京独立杂志》，当时他首次知道内村的名字，之后他在附近的店里用5钱购买这本杂志阅读。

大贺打算去内村的研究会时，周围人纷纷反对。

“不能去内村鉴三老师那儿啊。”

由于“不敬事件”等原因，许多人都对内村抱有不信任的情绪，但是大贺没有放弃自己的决心。

大贺和后来成为无教会传道者的浅野犹三，以及后来成为儿童心理学家的仓桥惣三等朋友一起，每个星期日都积极地参加内村的集会。

参加者中的一员有岛武郎后来成了作家，他写作了《该隐的末裔》等作品。有岛出生于1878年3月4日。他和内村一样毕业于札幌农学校，1901年加入基督教。当时，有岛穿着一年志愿兵的军服参加内村的集会。一般来说，兵役需要服三年，但是上过大学的人申请的话可以只服一年。

大贺后来将内村门下包括自己在内的初期集团称为“野武士时代”。野武士时代的参加者称得上是“乌合之众”，既有商船学校的学生，也有大贺这样出身于地方的人士。除了有岛之外，后来同样成为作家的志贺直哉、成为剧作家和导演的小山内薰、成为政治学家的高木八尺、第一军司令官黑木为桢陆军大将的儿子黑木三次等人也纷纷来到内村的研究会听讲。

这时内村的生活十分贫穷。他的家面积很小，集合场所是仅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限定只能20人参加。

1903年10月，内村和幸德秋水、堺利彦一起辞掉了《万朝报》的工作。这是因为《万朝报》的创办人黑岩泪香以日俄战争为契机由“非战论”转向“主战论”，这与坚持非战的内村等人的意见产生了冲突。

内村重视日本（Japan）与基督（Jesus）两个J。内村并没有将两者放在天平上进行衡量。他的墓志铭上写着：“我为了日本，日本为了世界，世界为了基督，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如其所述，内村将思考国家的命运与思考自身的命运视为同义，并且始终坚持认为，包括“我”在内的世间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基督。

然而，在“富国强兵”与“殖产兴业”的口号高唱入云、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内村宣扬非战、保护民众的社会活动也逐渐地隐匿了声息。相反，他越来越热衷于《圣经》。

内村从《万朝报》辞职后专注于《圣经》讲解，《圣书之研究》几乎成了他所有的收入来源。幸德与堺两人始终坚持非战，为了宣传、普及社会主义思想，两人创立了平民社，开始发行周刊《平民新闻》。

由于参加内村集会的人都很贫穷，所以大家捐助的金额都只有1钱左右。没人能够捐助5钱，还有人完全不捐助。这让内村十分苦恼，但是也不能对人说“给我捐钱”。

大贺帮助月刊杂志《圣书之研究》进行校对工作。内村一次给他50钱。接到内村的电报，大贺叫上朋友们去帮忙：“老师会给50钱的，一起去吧，走吧。”小山内薰也参与过《圣书之研究》的编辑工作。

内村的讲解从上午10点开始，大贺为了赶去听讲解，早上7点就带着便当从一高出发。他穿着木屐，单程要花三个小时才能从本乡走到新宿。

听完一两个小时的讲解之后，大贺午饭吃便当。

下午，大家在流经中野的河流附近租了一栋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子，在那里举行集会。集会的参加者各自一边阅读注释，一边讲解《圣经》。当时包括大贺在内的这群人养成了召开集会的习惯。

有时，内村会出现在中野的集会上。内村从纸拉门外看到大家聚集一堂学习讨论的样子，心中十分高兴。

“大家都在认真学习呢。”

内村的性格爱恨分明。他从不掩饰对恶事或是坏事的厌恶之情。而且他在演讲时，像是掏出自己灵魂一般慷慨激昂，他的热情与振奋给参加集会的人们带来了极大震撼。内村浓眉密须，他瞪大双眼时犀利而炯炯有神的目光形成了具有强烈压迫力的独特风貌，使演讲更加拥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但是在参加者当中，只有大贺在内村面前毫不讲究。他有时甚至躺着听内村的演讲，而且以躺着的姿势附和内村的话语：

“嗯，的确如此。”

其他参加者都对大贺散漫的举止目瞪口呆。内村的门生当中没有任何人敢采取如此大胆的态度。在正常的情况下，内村应该会呵斥他几句。但内村一句话也都没有对大贺说。这恐怕是因为他看穿了大贺的人品与虔诚的信仰心，所以没有办法讨厌大贺。

当时一高的学生普遍在讲师当中崇拜内村鉴三或是夏目漱石，但是在大贺看来，夏目只是一名“英语老师”而已。夏目以小说家的身份开始在《杜鹃》杂志上连载《我是猫》是在后来的1905年了。

大贺被内村的思想深深地吸引。

内村有用手擦鼻涕的习惯。弟子中有人看不惯他这点，于是大贺提醒内村：

“老师，好像有些人不喜欢您用手擦鼻涕，能不能请您注意一下。如果有人因为您的这个习惯离开就不好了。”

内村回答说：

“如果有人因为我用手擦鼻涕而离开的话，就算我改了，他也会因为别的事情离开的。我不会改。”

内村一直没有改掉用手擦鼻涕的习惯。

而且内村还习惯命令人。有一天，内村对大贺说：

“你退出教会吧。”

大贺原来一直去九段的教会和本乡教会。听了内村的建议，他退出了这两个教会。

1902年，大贺从一高升入东京帝国大学时也是一样。内村问大贺：

“你要去哪儿？”

“我决定去工学院。”

听到大贺的回答，内村惊讶地提高了声音：

“不是吧？！”

大贺原本在一高的专业就是工科，所以升入工学院是很自然的升学道路。但是内村教导大贺说：

“你读工学院也可以，做人工建筑也可以。但是我觉得你更加适合读以自然为对象的植物学。植物是很重要的东西，是在上帝创造的所有产物中极为宝贵的东西。”

内村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并且无限地热爱自然，这让他的活动更加具有深度。内村平时一直说：

“上帝创造的自然正是祈祷的空间。”

这自然也是因为内村在札幌农学校学过自然科学（水产学），不过内村热爱自然的心是与生俱来的。

内村还有一篇名为《丹麦国的故事》的作品，其中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故事。1864年，丹麦在与普鲁士·奥地利的战争中战败，不得不割让南部两个土壤肥沃的州。但是通过达加斯父子的努力，终于成功地在苏格兰领地的不毛荒野植树造林，将该地变成了沃野。因此，战败国丹麦尽管是个小国，但是成功地重建为富裕、和平的国家。

大贺是名听话的青年，他听从了内村的建议。

“好的，那我就学植物吧。”

如果没有遇到内村的话，大贺肯定就去了工学院。那么想必后来大贺就不会研究莲，也不会被誉为“莲博士”，而是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了吧。

对大贺来说，内村是引领自己走向前进道路的人生之师，是基督教之师，是命中注定之人。

大贺于1905年7月从第一高等学校毕业，9月升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院植物学专业。

不久之后，大贺接受了植物学家藤井健次郎的教导。

1907年6月，大贺遇到后来被誉为“日本植物学之父”的牧野富太郎。

牧野于文久二年（1862年）四月二十四日出生于土佐国佐川村，是岸野酒造一位豪商的长子。牧野从小便处于能够接触到学问的环境当中，他广泛地学习了英语、物理等知识。由于学识太高，不适合当地小学而中途退学。

后来他自学研究自己喜欢的植物，22岁时开始出入帝国大学理学院植物学教室。

年轻有为的牧野发挥出自己的才能，埋头撰写论文与编纂植物志。但是由于他的学历是小学退学，而且平时一直将大学贵重的文献放在身边，这一态度引起老教授的反感，他逐渐受到周围人群的排挤。因此，牧野完全无法升迁，一直处于经济困窘的状态。此时牧野已经45岁了。

大贺首次进入位于小石川植物园内的植物学教室中牧野的房间，是找他借阅《大日本植物志》。

后来，大贺屡次在大学校园的走廊或是标本室中碰到牧野。他有时也会陪着内村鉴三去牧野的房间。

牧野的爱好十分广泛，除了植物以外还对昆虫感兴趣，此外他还喜欢音乐。牧野所说的话让人百听不厌，大贺逐渐与他建立了深交。

此时，作家有岛武郎、志贺直哉、小山内薰、后来成为哲学家和教育家的安倍能成、天野贞祐等内村的门生对基督教心生疑惑，纷纷从内村身边离开。

内村对于他们无法理解罪的问题而离去一事极其愤慨。

大贺也心想：

“他们还是对‘罪’缺乏深刻的认识。恐怕正是因为这一原因，他们才无法彻底成为基督教徒吧。正因为他们是文人，所以对罪的认识太过马虎了。人道主义者只能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来看待基督教。”

不过与此同时，在大贺眼中，他们虽然离开了内村，但也一直保持着基督教的倾向。

此外，内村的《圣经》研究会成员也逐渐发生了变化。除了后来大贺所怀念的“野武士时代”的初期团体以外，还加入了新渡户稻造的弟子们。

内村与札幌农学校的同期同学、好友新渡户商量后决定，由新渡户来教授教养，内村来教授宗教。

后来成为著名教育家、政治家、圣经学者等的冢本虎二、三谷隆正、田岛道治、鹤见佑辅等人都是新渡户的弟子。

到了1909年，众人谈笑风生的“柏会”成立，其中会集了二三十名一高、东京大学的青年才俊。集会的格调一下子变得高雅起来。

1907年9月18日，大贺的母亲登免因肺结核去世，享年43岁。

大贺的父亲纲太早已无法维持米店的经营，他在妻子去世之际关门歇业，和孩子们一起搬到冈山市山下居住。

1908年夏，大贺正准备开始撰写毕业论文的某一天，他的老师藤井健次郎对他说：

“莲的花粉是粘在柱头上的，你去查查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子房。”

柱头是指雌蕊分泌黏液、接受花粉的顶端。花粉在子房中的胚珠里受精，形成种子。

因为藤井的这一句话，大贺开始研究莲。

1909年，大贺从大学毕业，升至研究生院。以植物细胞学为专业的他开始研究莲。

除了莲以外，藤井还将牵牛花和樱花的课题交给了大贺。大贺对毕业论文是选择莲、樱花还是牵牛花犹豫了许久，最后他选择了牵牛花，撰写了《牵牛花的细胞学研究》一文。

不过，此时大贺心中已经有了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