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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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宇宙

——这个字的右半边就是它的本相、本义,衍申的常用字屈指可数,它却自成一个宇宙。

那年冬天,全班的小朋友都在比赛身上穿得下几件衣服,有人穿八件、有人穿七件,都不是什么防寒的材质,即使穿得再臃肿肥厚,还是冷。只好趁下课十分钟冲上教室顶楼,玩骑马打仗。

必须是两个底盘厚实、身材魁梧的大个子侧身向前、四臂搭把、握成两圈,由这两人驮起一个体态轻盈、身手矫健的小个子,才会是最佳战力组合。游戏再简单粗暴不过——某一方的三人组合将另一方的三人组合绊翻、拆垮,或者六个人滚作一团倒地之后,视骑压在最上方的一人为准,裁定获胜的队伍。

班上敢玩也爱玩这游戏的人不多,但也总凑得出七八个队伍。各自编组之后,一场混战,很快就会分出胜负,就连在一旁呵着白烟看热闹的同学,也能分享斗战的热烈之气。的确,我就是那个从来都只能看热闹的,因为我不只个子小,筋力也弱,通常一上马就给人随手推倒了满地滚着傻乐。

同样很难与他人组成队伍的另一个人是沈鸿烈,外号人称“西瓜头”。西瓜头个子不小,但是后脑勺上长年贴着一两块黑皮膏药,据说那膏药下面是外观红肿、内在深不可测的疖子。也就因为那疖子太显眼,没有人愿意和他并肩作战。

有那么一次,正当各组人马整顿手脚、振作精神之际,估计是西瓜头太想加入战圈了,他忽然低声跟我说:“你等等骑到我背上来,我们就这样冲过去,把他们全部都放倒!”

不知道是哪来的信心和勇气,就在他人发动一场混战之际,我跳上了西瓜头的背,扶着他的肩,很快地挤进战圈,听见有人大喊:“Os——kay! ”(当年我们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暂停),因为有人发现了我和西瓜头并不是三人组合。然而西瓜头不在乎这些,他一径低头猛撞,仿佛就是要把所有的人冲倒;而我,只是一件他使来并不十分趁手的兵刃罢了。

很快地,我被张国器和叶光陵战队的骑士吴品怡一把紧紧抓住。吴品怡个子比我还要瘦小,可是力气出奇地大,他双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就像扔铁饼一样地把我甩了出去。我的头就撞在不知何时杵到我身后来的石墙上。接下来我听见了上课钟声,满地翻滚的同学大声吼叫:“不算!不算!”看见西瓜头的膏药脱落了,疖子渗出血来。但他仍瞪着一双虎圆虎圆的眼睛喘气,还想找个什么人来推一推的样子。

可是,我自己却经历了此生最奇特的一次神游。

此后不知过了多久,我只有一段记忆:那是骑马打仗之前七八年吧?我可能只有两三岁大,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参加了一次参观旅行,目的地是基隆港口的大小军舰。行程当中,一度我在一艘较小的快艇里,嚷着要小便,然而当时天候极坏,大雨倾盆,舱房门窗都紧紧关闭着,而室内也没有厕所。父亲掏出一条手帕,要我尿在里面。我执意不肯,便放声大哭了。这件事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常被父母拿来说笑,到底后来如何解决,我也没有一点印象。可是,在暴风雨袭打的颠簸浪涛之上,面对一张手帕而不肯尿尿的记忆,却在我此生首度、也是最后一度的骑马打仗大挫败之后盘旋脑际、缠祟多时。我稍微恢复神智第一眼看见的,是站在讲桌旁的社会科老师宋新民。社会科是下午一、二节课,那么,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以及接下来的午餐、午睡都到哪里去了呢?我怎么一点影都不记得了呢?而我能够想起的,怎么就是父亲掏出来、捧在掌心里的一方手帕呢?

这件事,我只在二十年后跟一个号称博闻强记、无所不通的同侪说起。我向他请教:“我那样算是脑部受伤了吗?会是永久性的伤害吗?”

我那博学的朋友答复我:“理论上,人只要经历过了,就不会忘记任何事,你忘记了,只是没有找到搜寻的路径。应该问的是:骑马打仗之后那一段时间里的记忆路径,为什么会被暴风雨里的军舰覆盖?”

“为什么?”我问。

我的朋友非常哲学地回答我:“我不能回答你的脑子里的问题。”

在常用字典里,脑(腦)、恼(惱)、瑙算是一个群组,分别隶属不同的部首,意思彼此无涉,右边的字根也从未独立成一个有意义的字,它甚至没有读音。左边若是加上个“匕”,则是“脑”的本字(),这个写成匕的偏旁也和匕首无关,其实只是一个反写的“人”,人的身体为什么要反着写呢?因为造字的人有个奇特的观点,认为脑在人体的后方;怎么表现呢?干脆把人体写反。匕字偏旁的脑,就是一个大头壳,上面长着几茎头发——巛。

巛,是川的异体字,本义是较大的水流——可想而知:较小的水流就是ㄍ、再小的水流就是ㄑ;可是这里还有更复杂的问题。脑字右上角的巛根本与大小水流无关,它就是头发的象形而已。写成巛,是书写同化的自然现象(就如同“春”“秦”“泰”三个字的上方都是三人,却完全不是同一来历,意义也各不相同)。

在头发底下,当然就是脑的本体了:右下角的“囟”(读作“信”),是“头脑盖会合之处”。幼儿阶段以前,人的颅骨前方柔软似孔窍,谓之“囟门”。这个“囟”字很容易跟“囱”“囪”混淆,事实上,“囟”字中间的“ㄨ”,就是脑的纹理,而被称为“玛瑙”的玉石之所以这么命名,也是由于石中“文理交错,有似马脑”(曹丕《玛瑙勒赋序》)。

脑之为物也大矣。近代西方医学的常识告诉我们:脑是一个我们不但没有充分开发,甚至还可以说是低度开发的小宇宙。但是汉字之于脑,似乎带着某种存而不论、敬而远之的态度。虽然人的思虑、情绪、感官、运动无不与脑有关,可是系诸于此之字,居然只有一个:恼。

恼,和脑、瑙一样,都是小篆以后才出现的字,本义是“有所恨也”。有的文字学家指出:这是因为人在愤恨动怒的时候会头痛的缘故。头痛,把脑、恼连结在一起,也就如此而已了。你若要问:人的七情六欲那么复杂,怎么都不关脑的事呢?是的,纯粹从汉字的书写和认知活动来看,我们把那些复杂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放在“心”里了。

此外,长期以来,由男性士大夫主导的文字诠释传统也不免透露出对于负面情绪的性别歧视。作为一种称不上伟大的恶劣情绪,恼还可以写成女字偏旁。所以,我们甚至可以大胆地推论:古人总在表现忸怩、怅惘的情感时用“恼”字,使之充满受委屈的女性的气质:“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梦断漏悄,愁浓酒恼。”翻遍唐宋人诗词,唯有李白的《赠段七娘》诗里活用了恼字,他笔下的恼,没有一点怨气,全是强大的相思:“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壮美极了!

我在读小学的那个时代,台湾最重要的名物就是稻米和樟脑,我始终不明白,衣柜和厕所里发出阵阵刺鼻香气的白丸子是哪一种动物的脑呢?樟树不是植物吗?植物又怎么会有脑呢?日后渐渐明白,原来老古人形容事物之精华,多用脑字。《本草》上说:南番诸国盛产一种香料,叫“龙脑香”,都是在深山穷谷之中才能得见,必须是千年以上的老杉树,枝干不曾遭到砍伐损动,才会产生自然的香气。万一有损,则“气泄无脑”。这一套说法或许经不起科学的检验——起码龙脑香不该出自杉树应该无疑,樟脑也应该是由樟树根干的酮类结晶提炼而成。不过,我猜那“气泄无脑”四字用意,在奉劝人维护高年老树,无论哪一种乔木,谓之有脑,毕竟还是出于敬惜保育之心。


字词辨正

大好头颅仔细看

一、下列哪一句诗的“恼”字与他者用意不同?

①一面红妆恼杀人 ②东风恼我,才发一襟香 ③春色恼人眠不得 ④多情却被无情恼

二、“囟”读若:

①凶 ②衅 ③窗 ④匆

三、“脑”右边的字根是头壳的象形字,长在囟上的“巛”读作“川”,它是什么意思呢?

①头发 ②水流 ③热气 ④草丛

四、“脑后插笔”是形容人:

①用字粗率 ②文思敏捷 ③好打官司 ④足智多谋

五、“脑后账”是指:

①赖掉的债务 ②过往的事 ③说不清的纠纷 ④误传的消息

六、该用下列哪一个词形容带有错画纹理的宝石?

①马脑 ②玛瑙 ③码碯 ④以上皆是

七、“脑脂”是指:

①白皮肤 ②白头发 ③白内障 ④白血球

八、“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这是《左传》上很有画面感的一个梦境,“盬”是什么意思?

①敲打 ②挑弄 ③涂抹 ④吸食

九、猜一猜,道教称为“脑华”的是什么?

①头发 ②眉毛 ③枕骨 ④皱纹

十、再猜一猜,佛经上称“脑根”的是什么?

①头发 ②眉毛 ③枕骨 ④皱纹

答案:①、②、①、③、②、④、③、④、①、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