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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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如死灰

我们一生中要经历许多的人和事,那些围绕在我们身旁的不同的人,有亲人,挚友、爱人,来来往往,亲密一场,可真正到最后留在身边的,却究竟有几个。人生好比一辆行进的列车,一路上窗外总有看不完的好风景,有的人上车了,彼此相见,与你同行,相谈甚欢,亲密无间,可突然的,列车到站停下来,那个曾经爱你的人头也不回的下车远去,就此消失。于是,你在落寞中继续前行,又有一些人上车与你相识,一切循回往复,重新开始。那个走了的再也没有回来,陪伴着你的不知何时又会离开,经历生命中如此多的人和事,幸福的,不幸的、沮丧的、快乐的,一切的一切到最后,只剩下自己恍然无措的继续行进在这趟终点不知在何处停留的人生列车上。

她越来越多的感到困倦,午睡起来隔了一个小时,她又睡着了。最近,她总是想睡觉,一改往日她坚持白天不睡觉的习惯。我坐在她的身边,想起我与她之间的一切。在她的面前,我从来不愿向她表露出自己的脆弱,成长中的很多烦恼,并不与她说太多,她已很辛苦,不愿陡然增添她的烦恼。看着她睡得香甜安稳的样子,流下泪来,我在想,因为她,觉得自己一直幸福着充满对生活的勇气,可她真的有一天不在了,我该怎么办,未来,我该怎么面对没有她的日子。

我的心情极其低落沉重,她一直在睡,这是不好的现象。我知道,她会一天比一天累,一天比一天没有精神。

晚上,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我跟她说,今年夏天我带孩子回来的时候,你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现在,你病了,家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她愣了一下,看着我,有点委屈。她说,她不想和我说话了,她生气了,说我在气她,然后要睡觉。我给她揶被子,她也不让,让我走开,去看自己的书。我坐在书桌前,我知道她心情烦躁,想要自己回到以前,也努力的想让自己回到以前,但是,她做不到,她已经感受到自己的不舒服。而且我也知道,她的病由于大脑肿瘤的压迫,神经受到影响,后期,她的性格也发生变化,对身边的亲人会变得冷漠。以我对她病情的了解,大量的资料告诉我,一切都将不可避免的发生。她情绪烦躁不理我,我都能理解,我也都能承受。即使有一天她不认得我了,我依然深爱她。

我看着镜子里消瘦的自己,不知所措。我该怎么办。她的精神越来越不好,说话词不达意,我除了更加体贴的照顾她,没有任何的办法。

我不会放弃,哪怕有一丝的希望和办法也不会放弃,但唯一的前提是,绝对不要她痛苦。

姨妈十年前曾被查出肾脏长出恶性肿瘤,当时家人也在做与不做手术之间产生严重分歧,

大哥主张保守治疗,通过别人介绍找到本地一位口碑很好医术高明的老中医,结果十年过去,姨妈虽然尝够了中药的苦,身体里的肿瘤却真的变小,不再生长。十年来,也曾听母亲说起这位老中医开的方子,下药很猛,通常会有很多甲壳类虫子作为材料,尽管入口极难下咽,但十年喝下来,姨妈却好好的活到了今天。表姐亦是如此,几年前查出子宫里的恶性肿瘤,也是几年来一直喝这位老中医的药,如今健康如常人一般。

这也许是我唯一的希望。

表姐终于通过她的朋友提前帮我预约好了看病的时间。她是没有办法去的,我带着她所有的病例和片子,同上次一样,和姨妈表姐约好地点,去中医那里。

去看病的那天,天气格外的寒冷,是冻到骨髓里的寒冷。

看病的人很多,大都是慕名而来,我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等,满屋弥漫着浓烈的草药气味,着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丝希望的味道,这味道让我闻起来心里顿时觉得安稳而踏实。进来出去的人很多,我们被挤在房间的一角,我的注意力高度的紧张,努力的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丝毫不敢疏忽,生怕漏掉她的名字。亦听说老中医尽管医术高超但脾气性格古怪,经常会有大发雷霆的事情发生。

终于等到,表姐和姨妈陪在身旁。心里极其的紧张慌乱,忐忑不安,我怕又听到和省中医院专家口中同样的话,我已无法承受再一次的打击。

面对医生,我的心情渴望而焦虑,我依然盼望着出现奇迹,希望能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是太坏的消息。他看着母亲的检查结果,沉默不语,时间停滞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坠力一点一点的将我往下拽,我突然想离开,心里的预感已经非常不好。

你母亲的胶质瘤很严重,这个病,看不了,回去吧。他的语气沉重。

空气在那一刹那凝固了,明明已经有很多次从医生的口中听到这样的结果,可依然像第一次听到那样,还是感觉到被心里重重的一击。

泪水留下来,我又开始无法控制的哭起来。

好好的要问医生啊,不要总是哭。表姐暗示着安慰我,继续向医生询问。

手术也是做不了的,做了也没有用,已经没有吃药的必要了。老中医看着我,突然问我一句,你母亲是不是性格不太好呢?

我看着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的性格很好,向来明事理且大度,身边亲友同事皆认为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作为她的女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

他看着我,听到我口中否定的答案。他转过头,看着手里的片子,继续缓缓地说着,病人的病因我不好讲,但从我们中医的角度来看,情志因素是造成很多疾病发生的重要原因,“百病皆生于气”,七情过及,则体内气机升降失调,气血津液运行不畅,脏腑功能紊乱,必然会造成现在这个结果啊,唉。

他的话,一字一句的使我听的清晰无比。我顿时明白了,母亲的病,究其根源,是她成年累月长期生气情绪不好导致的。

表姐依旧恳请医生给开些中药吃。就当是安慰一下病人吧。医生犹豫一下,快速的在纸上写下药方。

我还是尽量开一些抑制肿瘤生长的药吧,如果效果好,也许会使肿瘤缩小,这样的话,就最好不过了。像这么严重的病情,我还是没有太多的把握。

他叮嘱我,在照顾病人的过程中要忌口,饮食尽量清淡,一些食物的属性会刺激病灶,会加速肿瘤的生长。仔细记下来。药开好了,整整两大包草药,一共十副,一个疗程,需要在十天喝完,然后,回来这里,调整药方,重新再开。我打算不管怎么样,要让她一直吃下去。

和姨妈表姐道别分开,她们的眼睛哭的红红的,安慰着彼此,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回家的时候,我要顺便去市场买菜,买她一直喜欢吃的小白菜,我需要时间调整情绪。

一路上,医生的话反复出现在我的耳边。她的病因,是自从检查出肿瘤后一直让我疑惑不解的地方。她一直是一个在生活各个方面很讲究的人,尤其在自己的饮食方面,她一向格外注意,从不吃油腻的食物。她喜欢打太极拳,把这项运动作为自己晚年养生的重要方式,她的身材保持的很匀称,一直在控制体重,她没有同龄人那么肥胖,已是六十五岁的年纪,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精神体态,她走起路来是轻盈的,这也是让我一直觉得放心的地方,她的生活方式是那么的自律且严格。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患上这么严重且糟糕透顶的病,如果排除不健康生活方式的可能,那遗传因素呢,我的外婆和另外两个姨婆全都活到了八九十岁,我曾和她开玩笑说过,她一定会长寿且健康,因为她们的基因里都是活到长寿的老太太,她理应也会如此,我要她好好的活到很老的年纪,陪着我一起慢慢老去,对我来说,那将是最幸福的事。

可如今发生的,一切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医生说的话,不无道理,如果排除所有导致她生病的原因,那就剩下唯一的一种可能,那就是,长期糟糕的情绪最终导致了她的病,而带给她所有糟糕情绪的人,是我的父亲。

所有过去那些不好的记忆片段开始重新在脑海里翻现。

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萧瑟的冬天,感到寒冷,这种寒意从我的心里最深处发出,我只能抱紧手中的药。

今年的冬天为什么这么冷。

我已经可以随时随地的转换自己的情绪,将它们拼命的压制下去,让自己稳定下来见她。在这个家里,我不可以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痛苦情绪,我必须为了她而隐藏起我的悲伤。

一进门,她坐在沙发上,我一边跟她说医生诊断的结果和治疗方案,一边告诉她药的服用方法。我觉得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别扭,甚至一度,我开始沉默下来,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些什么,还可以伪装多久。她看着一大堆的药,为难的看着我,告诉我她不想吃这么多药,觉得实在是太难喝。

我坐下来,慢慢的跟她说,无论如何,药是一定要喝的。和她说话的整个过程里,我的思绪杂乱而无序,心情压抑的让我崩溃。我慢慢的柔声哄着她,知道她点点头,答应好好的配合我好好的吃药。走进厨房,开始给她做午饭,泪水掉在木板上,怎么办呢。

下午和她说话聊天,突然发现,才短短的一天之内,她对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忘记,放在手边的东西突然不记得放在哪里。随便问她一句话,她开始不回答我,瞬间会忘掉,转身,走开,回到卧室去躺下来,身后只剩下呆呆发愣的我。

忘记也好,人为什么总是要记得那些过去的事情,让她忘掉所有受过的委屈和伤害,让自己的记忆变成一片空白有什么不好,至少她不会再生气,不会再伤心,可是,那样的话,她也会忘记我和她之间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她忘记了恨过的人,同样会忘记她爱过的,她会忘记我。

晚上给她做了清淡的拌面,坐在她身边陪她吃饭的时,突然我发现,她拿筷子的右手在不停的颤抖,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再过几天,她会连筷子也拿不稳了。我愣愣的看着她的手,想哭,但却要克制自己不能掉下泪来,这种感觉真糟糕。

凌晨四点醒来,终于奔溃,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开始哭泣,孤独和无助的感觉深深的吞噬着我。多少天来的压抑在这一瞬间开始释放,哭泣,一直哭泣,停不下来,我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应该要坚强起来吗,为什么开始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我不敢抽泣,生怕失眠的她听到,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悲伤,如同有一只强大的手把我推向了崩溃的深渊。

再也睡不着,终于捱到六点起床,去厨房做早餐,熬中药。我站在熬着药的煤气灶边上哭,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用手擦掉,可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我不可以抽泣,只能悄悄的哭。外面天很冷,厨房里同样寒冷。突然,我听到她好像起来洗漱,忙跑进去给她倒晨起水喝。

帮她穿拖鞋,不小心冰凉的手碰到她。

你不要碰我,你的手很凉,快走开。

愣了一下,泪水好像决堤的洪水开始泛滥,我知道已经无法在她的面前压抑自己,转身,走进厨房,更加的奔溃,伤心到不能自已,她不喜欢我了,她开始要忘记我了,怎么会有这么令人难过的事情。

我最爱的是她,最在意的也是她,无论我在成长过程中做任何的决定,都无比的在意她的看法和意见。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我是她生命的延续,我与她紧密相连,从来都是如此。可如今她病了,她变得不喜欢我了,我伤心失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我不怪她,我难过的是她快要忘记我了。

擦干眼泪,拼命忍着的泪水依然在眼眶里打转,我走进卧室,端着做好的早餐,坐在床边陪她吃早餐,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她冷漠的眼神终于让我忍不住开始大哭。是我的哭声吓到了她,突然,她又如同醒过来一般,拉起我的手,满脸慈爱的紧张的问我,我的娃怎么哭成这样了?

所有的悲伤和难过在被她这一声询问中齐齐迸发了出来,我哭了,不,应该是痛哭。

我心里无比清楚的知道,她脑袋里的肿瘤开始迅速的恶化了,她的某些神经已经被肿瘤压迫,所以才会导致她说话不再清楚,情感开始变得冷漠,是的,据我所知道的,这都是她的病情恶化的症状,只是我没有料到会如此之快。

妈妈,我着急,我看到你病了我着急。

她的脸上出现了我经常看到的无比熟悉的怜爱的表情。小时候,我每次哇哇大哭的时候,她都是这样看着我,哄我。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在她的面前,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没有坚强,我只是那个无比依恋她的孩子,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父亲也被我哭声吓了一跳,他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对母亲的病情没有观察过,对我的谎言亦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愣愣的看我哭的涕泪横流,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拉过我,用手轻轻擦去我满的脸泪水,宽慰我,不要着急,妈妈会好的,我的这个女儿呦。

在那一瞬间,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强大的母亲,她依然可以为我遮风挡雨。

我的崩溃的情绪在她的安慰下渐渐地恢复,终于得到释放,如果没有爆发式的这一场恸哭,我一定会在默默隐藏而压抑的情绪里抑郁下去,心里无比的清楚自己的状态,我一定会抑郁的,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在她这样的情况下抑郁了,我怎么可能再给她鼓励,接下来的日子我怎么照顾她,怎么陪她一起面对病魔,我狠狠的自己说,你为了她,必须要坚强起来,不可以只知道哭。

可就在下午的时候,她突然什么都记不得了。

准备跟她的单位联系医疗费用的事情,问她单位的电话,找哪个部门找谁办事,电话簿放在了哪里,手机怎么打开,打开了要干什么,突然的,她已经一无所知,全都不记得。我傻掉了,心在绞痛,可恶的是,父亲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居然没有看出几天来她身上所发生的变化,我诧异于他的粗心和冷漠,他不耐烦起来,甚至开始在一旁开始指手划脚的指责我。

所有对他的不满和愤怒使得我与他爆发了争吵,但即使在争吵中,我还是必须要小心翼翼的提醒自己不要将真相在无法控制的愤怒里脱口而出,因为,母亲听得见。

有的人早已死去,他们留在世间的,唯一只剩躯壳,不知道究竟他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无端的制造麻烦,给他人带来恶意,自己无法控制的情绪,仿佛从来没有成长过,从未对他人的付出感到过感恩,自私而心安理得的认为一切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不懂付出与回报,一味索取,有恃无恐的却又狼狈无能的活着,如同一堆垃圾。

她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她坐在床上,我试探着问她,我的生日是哪一天,她想了很久,摇摇头,表示她不记得了,沉默了一会儿,她告诉我,她实在想不起来。

她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女儿的生日,甚至包括她自己的生日。好了,不要再问她了,问下去,只会让她感到恐慌和不安。我抱着她,就像以前一样赖在她的怀里,把脸贴在她的脖子里,闻她身上依然好闻的味道。

她起来要去看电视,我顺着她,给她穿上我给她买的雪地靴,很暖的靴子。

妈妈,这双穿起来绵绵的鞋子谁买给你的?

我买给你的。

不对,是你的女儿买给你的。

噢,对对,是我的女儿买给我的。

她来到客厅坐下来,我把一件羽绒马甲轻轻的盖在她的腿上。

妈妈,还记得这件马甲谁买给你的?

这薄薄轻巧的羽绒马甲是去年刚入冬的时候,我买好寄给她的。

这是你爸爸给我买的。

我是知道的,大半辈子过去了,他是从来没有为她买过一件衣服的,哪怕是一双袜子。而母亲对他呢,从头到脚,由里到外,在每个换季的时候,操心着为他添置衣服,她对他始终是关心的。如今,她已经快要忘掉所有事情了,却告诉我,这件羽绒马甲是他买来送给她的。这难道是在她即将失去所有的记忆后,心里唯一的愿望吗?我的心在流血,算了,不要去纠正她了,忘了好,这样就会把一切不开心都忘掉,幸福的,痛苦的,让她活在自己想象的回忆里,不是更好吗。

我跪在她的膝前,把头埋在她的膝盖上,眼泪流下来。她再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摩挲着我的脸,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神直直的看着前方,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显然,她已经不适应我这样对她,她已经忘记了我们之间最亲昵最平常的动作。

终其一生,你倾尽一切力量的付出都没有得到真正值得拥有的感情,那么,也好,就让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梦里的她依然美丽,轻盈,我仰头看着她,她在阳台上探出脑袋来和我说话,很流畅,完全是健康美丽的样子,我爱极了她这样的模样,她对着我不停的说,可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着急的对着她喊,对着她拼命的比划着,却无济于事。

总是在凌晨三点左右醒来,置身于黑暗之中,再也无法入睡,仔细的去听她卧室里的声音。偶尔,会听到她翻身的声音,还有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的呻吟。也许她口喝了,我起身,去到她的房间,倒温热的水给她喝。她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微微的闭着眼睛,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的太沉,听到我来到她的身边,俯下身看她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

接下来最让我害怕的,是担心她会渐渐出现不可避免的头痛。我不知道这种痛会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我无法形象,我只知道,我将要做好准备,想尽一切办法为她止痛。现在,她已无法跟我说出她的不舒服和承受的痛苦,只有靠我更加仔细的观察。是的,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没有了恐惧,也许,这是她不幸中的万幸。如果,到最后她一直昏睡,照顾好她,陪伴她,送她平静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一种方式。

我想,该是告诉父亲真相的时候了,之前的一次争吵让我感到难过,我应该告诉他母亲的真实病情了,我不愿让她最后依然活在没有丈夫关心和温暖的日子里,告诉他真相,他应该感到难过和痛苦,毕竟,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在最后的日子里,让他好好的陪伴她吧。

需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早上安顿好她吃过早餐,喂她吃了药,她睡着,还是决定先出门买菜。下楼,天气还是那么寒冷,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个似曾熟悉的的人经过身边。巷子的拐角处,突然有几位老太太坐在墙边晒太阳,她们都是我小时候见过的人,虽并不熟悉和亲近,却也可以是点点头打招呼的关系。

从她们的身边走过,突然的就难过起来。她们都已是穿着厚厚羽绒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原本,我的母亲也应该同她们是一样的。

觉得再也没有比看着她渐渐老去这么幸福的事情了,好想她也能同她们一样,若干年后,她已是满头白发,被我搀扶着,颤颤巍巍的和我像从前一样逛超市。高兴的时候,选一间我们俩都喜欢的餐厅,坐下来品尝美味的食物。哪怕在她更老一些的时候,我陪着她,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待着,她跟我抱怨这里或那里的不舒服,我陪着她,哪怕一整天不出门,只要她活着,能让我随时在家里叫一声妈妈,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满足。

心如死灰,如这周围的寒冷。

回到家,父亲又因为自己不会使用洗衣机的事情埋怨我,语言刻薄,他一向如此,笨拙而粗陋。我不语,我知道,是时候该告诉他真相了,否则,再这样下去,他在母亲的记忆里会越来越遥远,给陪伴自己一生的人一点温暖与念想吧。

拉他在餐桌前坐下来,她睡着了,我拿着笔和纸,依次在上面写下。

现在我给你写的每一个字,你看了都不许说出来。

他满脸疑惑的看着我,彷佛我在做一件怪异的事。

她得的是脑癌,晚期,这种病医学上叫胶质瘤,恶性级别极高的肿瘤,她剩下的时间没有几个月了。我上次给你们看的检查结果是我用来骗她的。手术已经没有了治愈的可能,中医也已经不给开药,现在吃的中药是我求医生开给她吃的。

他依次看完了我写给他的字,惊呆了。

然后我给他拿出了母亲真实的MR检查结果。

很长时间,他没有说话。我开始流泪,我跟他说,剩下的日子,我们让她开开心心的吧。

许久,他点头,便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夫妻一生一世,他们之间也算是走到了白头,但是幸福吗?不,我从来不觉得她在这份感情里得到过任何的幸福,我不知道她在这许多年里收获了什么,我只看到她付出了什么,她的执念最终害了她。我们每个人都无法预料到未来不是吗?如果她可以预料到婚姻带给她的伤害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她还会执意的苦苦维系吗。我想,她一定不会。有时,我们就是没有办法在生活已经给予的明示中看清未来的路。

现在,生活了四十年的夫妻中有一个将要离开,留下的那个不见得能过多好。他来到她的床前,试图抚摸她的手,她从他的手中抽离,说他的手太粗,会摸疼了她。

多少年他们已不再彼此牵手,不再拥抱,不再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对方,我终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不放彼此一条生路。

而现在的她,已经像一个小孩子,我不停的跟她说话,语气极其温柔,像在哄自己最爱的孩子,是的,现在她就像我最爱的孩子一样乖巧听话。

人生苦短,一念之间,这么多年过去,诸多的往事总会浮上心头,母亲留给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我也是极其的依赖她,并用自己的力量呵护她,是的,我与她之间的情感是我在这世间最为留恋的东西。

令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晚上临睡时,她躺在床上,用手比划着,大声的说了很多话,可我却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她的语言逻辑功能已经完全丧失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跟她说了很多。他看上去一如既往的颓丧。

这么多年,我总是让你生气,我脾气急,我们总是互相斗气,我真的再不这样了,我跟你认个错,等好了以后,我们好好的锻炼身体,她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什么都由她来安排。

可是,她已经昏昏沉沉的睡去,并没有听到他念叨着说的这些话。看着这一幕,我的心里无比悲哀,为眼前这个男人感到深深的悲哀。这个女人,在他身边陪伴多年,为他承担起生活的重重压力,为何却从不好好温柔待她,当彼此老去,面对生离死别就要到来的时候,即使其言亦哀,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病情恶化的如此之快,令我完全没有料到。

我宁愿相信,人应该是有轮回转世的,如果最坏的结果真的出现,我祈求上天让她走的时候没有痛苦,没有恐惧,让她在我的爱和陪伴下平静的离开。假如,真的可以让她再一次重新投胎做人,就让她彻底的忘了所有前尘旧恨,投个好人家,将来嫁个情投意合的好夫君,恩恩爱爱白头到老,拥有完满的一生。

这已是我最大的心愿。

吃早餐的时候,她的右手开始明显的颤抖,完全的拿不起勺子,我忍着,尽量不去帮她,试图让她自己吃饭,可她挣扎着往嘴里扒饭的落魄模样让我心痛,我掉下了眼泪,以前那个手脚麻利的美丽女人已不复存在。我拿过她手里的勺子,轻声的安慰着她,一口一口的喂她吃完。

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可以放下一切,毫无牵绊心无旁骛的守在她的身边,远方的家,已由公公婆婆不远千里的赶过去帮忙照顾,先生已安排好一切。我可以好好的照顾她,用尽我的全力去维护她的尊严,很快,她将没有任何自理能力,我要让病中的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活的干净整洁且体面。

此时的她已像是我的孩子,我对她就像当年她对我一样,呵护备至,我开始教她怎样拿勺子,用省力的方法来吃饭,教她怎样拿起毛巾擦脸,怎样刷牙,她认真的学,我知道,她最爱听的是我的声音,我用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和她说话,鼓励她。

每天喝中药的时候,她很不情愿,露出害怕的模样。的确,这些中药散发着浓重的气味,使人难以下咽,哄着她,鼓励她,让她全部喝掉。我说,加油吧少女!把它们全部喝光!她看着我,深吸一口气。我微笑着问她,谁是无敌少女?她眨眨眼睛看着我说,我是无敌少女!然后端起碗,一饮而尽。

这是我和她在那些日子相离处的点点滴滴,我在寻找着哪怕一点点可以让她感到快乐的东西。

妈妈,你喝中药,我喝咖啡,中药和咖啡是一样的,也是苦苦的。

才不一样呢!

那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星巴克,给你点一杯玛奇朵好不好?

好!

你知道星巴克?

我当然知道星巴克!我要喝拿铁。

哈哈,你好厉害呦,还知道拿铁!

就这样,这是一天中除了她昏睡之外,我和她最幸福的时光,我就这样和她说着笑着,我看得出来,她感到很开心,我总是会问她,和我在一起开心幸福吗?她认真的回答我,和你在一起我最幸福最开心。

我跟父亲说,你也去陪她说说话吧。他看看我,走过去坐在她的床边,昨晚他一夜没有睡着,我知道这是肯定的,换做谁,在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打击都会是彻夜不眠的。

他坐在她的身边,很明显的,对于他如此近距离的和她在一起,让她不太适应,我看到,她收回她的目光,低垂下眼睛,她虽然已经丧失一些语言表达的能力,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不喜欢也不习惯。

他是一个缺乏沟通能力的人,多年两个人并不和睦的相处,让他们真的不知道在面对彼此时该说些什么。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逻辑,也没有什么温情的表达,这不是一个这个年龄的男人该有的表现。她没有任何的回应,两个人在这一刻完全没有交集,他们之间已没有了任何的情感交流,即使当生离死别的时刻到来,同样是苍白。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细微都已经让我感受到,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有时候,她会有清醒一点的时候,我问她,妈妈,你还记得海南吗?喜欢海南吗?她眼神明亮,点点头,说喜欢。我说,那等你好了我带你走,我们回家。她开心的答应了。我说,因为那里有我对不对?她微笑点头。

我知道这是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她睡着了,我看着阳台上她曾经悉心打理的那盆兰花看上去生机盎然,是旺盛的生命力量,开的是那么的鲜活,我想,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走她。

下午,母亲的几位老同学来探望她。几十年间她们之间感情笃深,知道她病了,其中一位专程从西安赶过来看望。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病重如此。电话提前打过来,我出门去迎接,在她们来家里见到她之前,我告诉她们一切的情况,好让她们提前有心理准备,并切切叮嘱她们千万不要透露出病情。

她的语言功能基本丧失了,无法和他人正常的交流。我难过的对几位阿姨说。

她们的眼圈红了,泪水流下来,站在门外好久,无法平息悲伤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擦干眼泪,跟着我走进了家门。

果然,她的状态依然不好,甚至完全认不出站在她面前的同学。正常的寒暄完全无法进行,她们在努力的尝试和她沟通,彼此说了好久,她依然是谁也不认识。

我抚着她的肩,轻声的问她,那我是谁呢?她用陌生的眼神看着我,想了好一会儿,慢慢的摇摇头。阿姨提醒她,那谁是你最爱的宝贝?她却立刻回答,琳是我的宝贝呀。

是的,琳就是我,在她深远的还有一丝的记忆里,她记得琳是她的宝贝,可她却不认识眼前的我是谁。虽然心里千百次的做好了准备,可眼泪在这一刻还是止不住的流下来。一瞬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伤心的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泪水肆然而下,是的,她终于不认识我了,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忘了谁她都不能忘了我。可是她病了,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无辜,我无比的心疼,绝望般的伤痛。

周围陷入了沉默的悲伤,传来啜泣声。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在一起最开心的多年的亲密伙伴会病成这样。一切的宽慰和遮掩都已是那么的苍白。

她吃了药后一直在昏睡,她的病情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在恶化着,每一时每一天都有极大的变化。速度之快令我愕然。唯一,她还没有出现疼痛的症状,但这种恐惧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埋在我的心里。我绝不要她受一丁点的罪,如果她开始痛,我就去找止痛药,用我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去找去买。

每当她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我就在想,此刻的她应该没有任何的烦恼,不会害怕,不会胡思乱想,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宁愿她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睡着。有时她醒着,也是一种平静样子,完全没有任何的痛苦和不适,仿佛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睡着的时候,我会坐在她的身边,不曾走开,我只想在她醒来的时候,只要她睁开眼睛立刻就能看到我。有我在她的身边,她就不会感到孤独。我会把手放在她身上,抚摸着她,轻轻的让她感受着我,有时候我也会弄出一点声响来,让她听得到身边时刻有人在陪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