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琳的故事
转眼冬去春来,琳长到了三岁。三岁的她,面容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许多人都说她好像是兰的翻版,圆圆的脸,小小的嘴巴,梳着兰为她剪的刘海齐整的妹妹头,是小姑娘的可爱模样,棉厚的夹袄穿在小小的身上,显得憨态可掬。兰总是把她收拾的很利落,琳在兰的面前笑起来,露出乳牙整齐的模样。琳经常会被兰抱着,去环的家里,外公外婆疼爱琳,总是会在她到来的时候拿出为她准备的好吃的零食,绿豆糕,粳米条,蛋卷。在琳的记忆里,外婆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她,她和凤实在太不一样了,凤总是看上去冷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从不会和凤讲话,凤对着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更讨厌凤身上那股和松一样的浓烈的烟草味,她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和环差不多年龄的女人,总会像个男人一样叼着烟呢,她厌恶这样的凤。而环呢,,她喜欢她的外婆,她的慈爱和温暖,还有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熟悉而无法形容的气味,这气味使她感到安心,她会久久的挨坐在环的怀里,并不会离开。环从来不会使小小的琳觉得害怕,她从来不会打她,而凤,会在她小小倔强的时候打她的手心和屁股。
外公总是会领着小小的琳出去转,不一会儿,他手里拎着买回来的冻梨,放在搪瓷盆子里。他把琳扶抱在高高的椅子上,让她自己挑选想吃哪一个,琳指着每一个冻梨,对外公,说,她想吃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她想吃全部的冻梨。外公在旁边哈哈大笑。这些都是琳对他的记忆。就在她三岁后不久的一天,她的外公因为脑溢血而过世。兰的悲伤她已经不太记得,她知道,兰一定很伤心,因为,兰总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会提起自己的父亲。
琳长大后多年,依然可以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右手腕有条浅浅的疤痕,伤疤早已脱落,却留下印记。每天兰去上班,琳是很想念她的,她还没有上幼儿园。那年冬天,天黑得很早,家家户户开始做晚饭,饭菜的油烟气味在整个工人村的上空弥漫,是寻常生活的味道。这里的冬天很冷,每家都靠铁皮烤箱来生火取暖,烟囱从各家的房门上方伸出来,黑黢黢的,有时不小心,还会有浓黑的焦油滴下来弄脏衣服。那天同样是很冷的冬夜,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家里生着炉子,兰还没有回来。凤在做着晚饭,松也在,炉子上煮着骨头汤,汤煮好了,她放在吃饭的桌子上,准备烧开水。她把烧的红红的炉圈支放在地上。琳跪在高高的椅子上,趴在桌子上够骨头吃。就在这时,兰回来了,琳看到她回来,瞬间高兴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喊一声妈妈,往前扑去,就在那一瞬间,她从高高的椅子上跌落下来,右手直直的伸进了烧的火红的炉圈里。后来兰说,当时她眼前一暗,听到了炉圈烙进了皮肉里发出的“哧”的声音。接着,她听到了琳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凤惊呆了,在场的成年人都惊呆了。兰后来说,她感到心里的疼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大哭,抱着琳,哭着怪琳,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就跟疯了一样?后来,尽管去医院消毒包扎了伤口,可两道明显的疤痕始留在着琳的身体,无法消失。很多人看到都问她,为什么你的手腕上会有如此明显的伤痕,曾经割腕自杀过吗?琳总会笑笑,跟他们偶尔的讲起这段往事。
那时的兰,是疲惫的,身心俱损。婚姻究竟带给女人的是什么,她想不明白。终于,凤和她关系终于随着琳的差一点走丢而分崩离析。那时候的琳,总是格外的依赖和想念母亲,但生活始终无法让兰陪伴和照顾她。兰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赚钱。每天回家总是很晚,琳始终不喜欢凤和松,她感受不到他们的爱和温暖,他们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个外人,他们会在一旁窃窃私语,对她毫无亲近可言,没有温柔的话语,有的只是走来走去的冷漠和偶尔的指手画脚。傍晚时分,琳总是会一个人孤独的搬着小板凳坐在巷子口等兰回来。冬天的时候,外面很冷,琳会抱着兰的衣服拼命的嗅,不安的等待。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无法忍受对兰的想念,才四岁多一点的她,自己走出了家门去找兰。外面下着大雪,茫茫的一片。她摸索着往院子的大门口走去,却不知能去哪里可以找到兰。终于,就在离家几百米的巷子口,下班匆匆往家赶的兰看到了琳。很多年后,兰还记得那天她看到琳时的情景。她走在快回家的路上,不远处一个很小的孩子,蹒跚着扶着墙站在那里。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她心里惊觉一跳,那个孩子好像是她的琳。她试着喊了一声琳,小小的她扶着墙,雪地里一只鞋子已经走丢,小脸小手冻的通红,听到兰叫她的声音,开始嚎啕大哭。每当兰回忆起那一幕,总是会掉下泪来。她抱着琳回了家,家里松和凤都在吃饭,对琳突然的消失全然不知。她与他们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她对松说,如果她的琳真的丢了,那他也别想活着。兰无法原谅他们对孩子出走的麻痹大意。这次争吵的结局便是松自知理亏不再言语。而凤,胳膊下夹着包袱一走了之,把家里的所有残局留给了兰。
琳七岁的那一年,凤得了胃癌,在长子柏的家中病重逝去。她的身体在最后的日子里变得更加的瘦弱单薄,如枯草一般。这期间的几年里,兰和凤再也没有生活在一起,但兰依然会带着琳,和松定期去柏的家里看凤。凤和柏生活在一起的这些年,和柏的爱人娟处不好关系,娟是一个清冷的女人,她从来都对凤视而不见,柏对自己的母亲也总是淡淡的。凤去世后的三天,出殡入土,之后兰跟随柏他们到凤的家里帮着整理凤的遗物,她看到凤的衣服被柏扔到外面,在风中翻滚着吹远,零落而凄凉,兰哭了,她觉得凤是一个命很苦的女人。自那以后,她对柏再无更多的来往。
凤离开后,兰将琳送进了纺织厂的托儿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不可能带着孩子去二三十公里外的单位上班。有时,她会把琳放在母亲那里。环的担子很重,一个人要同时照料三四个孩子。那些年,丈夫走后日子,环一直在帮着儿女带孙子和孙女。一次,兰下班感到母亲那里,她看到环一手抱着琳,一手抱着二哥的女儿燕,靠在床边的墙壁上昏昏欲睡。兰再也不忍心使她如此辛苦,只是偶尔的,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才把琳放在她那里。
终于,琳上了幼儿园,尽管也会哭闹想妈妈,但大多数的时候,她还是喜欢这里,幼儿园有转转椅,滑滑梯,有她喜欢的漂亮的女老师,还有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零食。早上天还没有亮,兰就叫醒琳,哄着为她穿好衣服。冬天的时候,她会提前把琳的棉衣棉裤放在她的被窝里捂热,穿在琳身上时,已经是温暖的了。冬日的寒冷清晨的时候格外的凛冽,兰给她戴上棉暖的帽子和口罩,给她的小手戴上手套,一切就绪,然后她抱着琳,送她去幼儿园,然后她再去坐班车上班。她们每次都来的最早,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她把琳放在转椅上,轻轻的转起来,琳会咯咯的笑,她陪她玩一会儿,老师来了,兰对着琳挥挥手,跟她说妈妈要去上班了,你要乖乖的。琳在轻轻旋转的转椅里,对妈妈同样的挥挥手,看着兰的背影渐渐远去。
琳的一日三餐都在幼儿园里吃,直到等兰下班后来接她。她总是会在吃餐后零食的时候,偷偷的将老师发的花生或者山楂片藏在小围兜的口袋里,在看到兰的时候,用小手抓出来,对兰说,妈妈,这是我给你留的好吃的。兰看着琳的小手里紧紧的捏着的几颗花生,总是会让她笑起来。
那段日子的松,琳实在是对他没有更深刻的印象,早起早回家的日子使她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即使在晚上回到家之后,也大都只有兰和琳在一起。她总是独自的带琳出去玩儿,有时去公园里骑电动熊猫,有时带她去拍照。一张旧照片放在琳抽屉的相册里,永久的珍藏着,那是两岁时的她和母亲兰,兰抱着她站在黄河桥头,照片上只有她们两个人,琳被她精心的打扮,稀疏的头发上绑着硕大的绸子扎成的花,撅着小嘴看着镜头。她的头紧挨着琳的,她微微的笑,笑的略显生涩勉强,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忧伤,从那时就可以看到她心里掩藏着的痛楚,不幸福的生活已然在脸上浮现。
松总是会和自己的很多所谓的朋友厮混在一起,他们聚在一起划算喝酒,很多次,琳记得,晚上和母亲回家后,家里已是被松和他的朋友弄的一片狼藉。桌子上是买来的下酒菜,地上是随处可见的酒瓶和烟头,整个房间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他们就在烟雾里继续吃喝着,看到兰回来,腆着脸笑着和她打招呼,之后便对她们视而不见,继续大声的吆喝着划拳喝酒。
兰气的脸色发白,她不会给他们好脸色。她开始拿起扫帚打扫地上的瓜子皮和烟头,她踢倒酒瓶,发出剧烈的声响。那些人看到兰生气的样子,无法再继续吃喝下去,他们讪讪的匆忙打个招呼,从家里一个一个的溜走。他们走后,松就开始借着酒劲,和兰疯狂的吵架,他还会把整张桌子掀翻,发出让幼小的琳恐惧的碗碟摔碎的声音。她开始大哭,整排的屋子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她家激烈的争吵声。
这一切,会随着松大吼着让兰和女儿滚出他的家而结束。兰抱着哇哇大哭的琳,离开,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自己的娘家。这就是她不得不把琳放在环那里的时刻。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她想到过和松离婚,但在那个年代,身边所有的人是没有人离婚的,这是极不光彩的事。如果她离婚,将会给自己的家人在周围的邻居那里留下茶余饭后的笑柄,如果她离婚,单位所有人都会知道她的不幸婚姻,她如何面对他们的指指点点。如果她离婚,年幼的琳会渐渐长大,将来她怎么对她说没有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让她如何再去面对别人的非议。她想到这里,头脑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糟透了,为什么生活是这般可憎的面目。几天后,松来到环的家里,低垂着眼,跟兰承认自己的错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低三下四的恳求,又一次软化了善良的环和兰。环总是在这个时候深深的叹一口气,说一两句重话,就让兰跟着他回去。兰还能怎么办呢,也许,兰的心里还是存着一些侥幸的心理的,她天真的认为,也许,她可以在将来的,慢慢的改变松。然而,她又错了,她忘记了有一句老话说的,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在琳的记忆里,松对着兰吵架时的面目狰狞让琳越来越厌恶他。她越来越不亲近他,或者说从来都没有亲近过他。也许仅仅是说错了一句话,对她表露出厌恶的表情,视而不见。总之,勾也许是起了他当年被父亲暴打时的儿时存在的心理阴影,他就像那个早早死去的父亲一样那么的糟糕。
琳越来越沉默,她默默的看着松一次次的烂醉如泥的回家,和兰吵架,那时,兰总是哭,母亲的眼泪让的琳开始觉得愤怒,这愤怒充斥着她的小小心灵,带来毁灭性的看不见的巨大伤害。她会在他们争吵的时候,站在兰的面前,对着肆意妄为的松大吼。她从来没有把他当过是自己的父亲,她觉得,他始终不配做自己的父亲。这一切,已然是兰的婚姻的现实,无法改变。那些兰曾经对朦胧爱情的向往,第一次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感受到的心动的感觉,在现实的残酷里早已烟消云散。认识松,是她这一生最大的错误,而这个错误,是她的二姐造成的。
兰从来没有把送如何对待她的事情讲给兄弟姐妹中任何的听,她从来不喜欢和别人抱怨和哭诉,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无法在别人面前失去颜面。她太在意身边人的看法。而她的兄弟姐妹们也始终只是知道,松也只是一个看上去平淡无奇没有太大的本事和能力的人,也知道他会在家族的聚会上借着酒劲兴奋的喷着口水追着兰的兄弟灌酒的人,有时他们也是厌恶他这一点的。每到这个时候,兰会很尴尬,觉得在自己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的兄弟们看到兰并没有说什么,也自然不好发作,毕竟,姐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松就这样在愚蠢和混沌中日复一日混着他的日子,他没有丝毫的上进心,做着简单而粗鄙的体力工作。他是一名染毛工,总是穿着高过膝盖的橡胶雨鞋,在硕大的染缸里按比例调制需要的颜料,红的,绿的,是那个时代流行的毛毯的最普通大众的颜色。颜料调好,用简易的拖车把女工们纺织好的毛毯运过来,浸泡在颜料桶中,最后捞出来。这就是他的工作,那里满地都是用水稀释后的红绿掺杂在一起的黑色的水,空气中弥漫浓重的酸臭味,那是颜料的味道,为了使这些颜料长久的附着在毛毯上,还需要加进许多化学成分的东西。这份工作不需要学习,不需要动脑筋。只要出力气就可以了。他的脾气暴躁,完全没有了小伙子时候的略微装出来的憨厚和老实。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坐在自认为是他的朋友的中间和他们吃吃喝喝,划拳行酒令,然后愤愤不平的辱骂为难他们的管理者。有时,他们之间也是会翻脸的,谁多喝了一口酒,谁不给谁面子挺身而出帮忙打架,他们就会瞬间跳起来用难听的语言咒骂彼此。兰无法理解,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环境和见过如此丑陋的人之间的关系,她觉得这样下去,松会被糟糕的环境毁掉。她开始想办法找单位熟识的领导,试图通过自己的关系把松调离纺织厂,和他一起全家迁到兰上班的工业区,好好的让他学一门手艺稳定下来,将来在那里申请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一家人好好的安定下来过日子。兰是个聪明的女人,单位的人际关系良好而熟络,很快的,她的想法和要求获得了领导的支持,默默的帮她联系了企业下属的一个还不错的分公司,效益很好,松可以去那里干一干学一学,也许再过几年,可以做一名基层管理者,机会会比现在多很多。兰很高兴,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家的希望。她始终是一个在乎家庭的女人,甚至超过了她的事业,她爱她的琳,想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现在,机会就在她的眼前。
当她兴奋的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松后,她万万没想到,松想都不想的拒绝了。
松明确而趾高气扬的告诉兰,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这里有他的朋友。他怎么会离开他的这一群酒肉朋友呢,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日子是多么的开心,他不需要想太复杂的人事关系,不需要思考自己未来的路怎么走。他每个月干一些力气活就可以领到四十几元钱的工资,为什么要去一个陌生而不熟悉的环境重新开始呢,到时候,又会有谁来陪他喝酒呢。兰气极了,指责他的堕落和不求上进。兰问他,他的朋友和家庭之间他觉得哪个最重要?松冷笑一下,他明确的告诉兰,当然是他的朋友重要。兰的心彻底的凉了,浇透了她对未来生活的所有希望。
松的一辈子是可怜而又无知的,愚蠢狭隘的眼界终是让他这一生活的窝囊而失败。他的出身,他的家庭关系的暴力和冷漠,注定了他无法走出心中黑暗的阴影地带,他从内心痛恨自己的家庭,幼年心里的恨化作永远的印记无法消失,他没有感受到豁达的爱与关怀,以至于在他成年之后,不知道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一个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他这样的一个父亲会给自己的女儿带来多么毁灭性的打击,暴力的轮回从他的父亲开始,梦魇一般的又从他这里延续着。
他是跟兰说过这一切的,他并非对兰没有任何的感情,温情的时刻还有有零星半点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向兰展开自己的内心世界,那些灰暗的曾经的过往,他的父亲的贫穷暴虐,母亲的懦弱无知,哥哥柏的自私自利,姐姐妹妹的扭捏作态,对他的看不起,都是让他痛苦的根源。在兰看来,松是可恨的,但她又深刻的感受到他的软弱与可怜。可是,同样是和松一起长大的柏呢,他却靠自己的力量改变了一切。他是同样厌恶自己家庭的人,可他却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用读书的力量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机车厂当学徒的时候,他边学习边工作,后来考上了理工专科学校,毕业后回到机车厂,连年的先进个人,后来终于成为一名工程师。他爱自己的妻子娟和唯一的女儿,他总是呵护着他们,凤在他的面前是无法兴风作浪的,他深知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怜而又可恨。他走出自己童年的阴霾,到他为止,给了女儿很好的生活。可是松却对柏十分的不满,因为柏是看不起他的,总是会毫不客气的指责他的不上进。
兰的一生,最大的错误是嫁给了松,还有一个更致命的存在,那就是她的善良和不忍。松的身世让她觉得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是有可恨之处的。
琳渐渐的长大,她越来越觉得父母之间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因为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会越珍惜彼此,她知道,兰是没有任何的问题的,这个家庭,问题最大的对象是出现在松身上的。她讨厌松总是带很多人在自己的家里喝酒划拳大声的吆喝着,她厌恶松所有的一切,尽管她总是沉默着。上小学的时候,她有个很好的女同学玉,玉的家就在紧挨着工人村大坡之上的一栋家属楼里,那是一家军工企业的家属楼,很多年前就盖起了七八栋六层的职工家属楼,红砖平顶方正的一栋栋楼房,和纺织厂的工人村是那么的不同。她总是和玉一起结伴上学回家。会在工人村的门口两个人惜别,并约好第二天一起上学的时间。琳总是会在那个时间走到玉家楼下,大声的呼喊着玉,不一会儿,玉会探出头来,对琳答应着。一天,两个好朋友一起放学回家,玉答应琳,去她家里玩一会儿。冬天的傍晚,黄河边很冷,玉陪着她,走在铺着废弃煤渣的河岸边,她们说着彼此知心的话。很快的,到了家门口,琳突然看到自己的家里又是一片狼藉的样子。松又带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吃喝着,对于琳的回来,他漠不关心,仿佛他的女儿与他是完全陌生的人。琳的心里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恐慌,她家里的混乱不堪被玉清清楚楚的看到,玉也惊呆了,她没有想到琳的家是如此的嘈杂混乱。琳深深的用牙齿咬着下嘴唇,眼泪快要掉下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尊严,她转身离开。
玉紧紧的跟着琳,看着她头也不回的在前面走,是那么的倔强。琳觉得自己的眼泪快要掉下来,她不知到自己应该去哪里。玉轻轻的对她说,去我家吧,去我家写作业。琳看着她,点点头。她跟着玉来到离她家很近的那栋楼里。玉的家在最高的那一层,她站在玉家的阳台上,可以清晰的一览无余的看到整个工人村展现在她的眼底。她呆呆地看着下面。原来,她从小生活在这里的工人村,现在看来是如此的混乱和肮脏,低矮的平房,横七扭八的巷子,脏乱的房顶上堆置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孩子不用的学行车,简陋却又不愿舍弃的破烂家具,中间空旷的地方堆砌着沙子,各种各样的垃圾充斥在这里。眼前的尽现使她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她默默的看了一会儿,从心里开始厌恶这个地方,那样不堪的景象永远在她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玉的父母下班回来,他们是温和的人,尤其是玉的父亲,沉默而温柔,面容英俊和蔼。他话不多,却让琳深刻的感受到他们父女之间的默契和温暖。她在玉的书桌上写作业,天已经渐渐的黑下去。她不想回家,也许兰也已经回来,但她知道,兰面对着家里的一切,也是会崩溃的,他们还会如往常一样吵架。她已经厌倦和痛恨着这一切,她不想回去。玉的父亲留她在家里吃饭,她答应了,和玉的父母,还有玉的姐姐洁一起吃了晚饭。整个晚餐的过程让琳迷恋而羡慕。那种家的浓浓的温暖气息洋溢在头顶黄色的温暖的灯光之下。玉的父母问玉和洁的功课,语气细致而善意,她们两个姐妹不用担心父母之间随时会爆发争吵,不用总是活在恐慌里。那一晚,琳终于明白,她自己的家和别人的家有多么的不同,她终于明白,她自己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有多么的不同,她甚至痛恨的质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像玉这么好的父亲,甚至,她开始不理解兰。
她不想回家,也没有人来找她。玉的母亲提出她去一趟琳的家,如果母亲回来,就带她回去,如果家里还是一片混乱,她就让琳睡在自己的家里。琳同意了。她默默的等兰来接她,如果兰加班没有回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去的。很快,兰在焦急的等待过后,看到了来家里的玉的母亲,她跟着她到楼下带回了流落在别人家的女儿。
很多年后,琳依然记得那晚她躺在兰的身边后安心的感觉,她突然对兰说,妈妈,离婚吧,我们离开他,不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兰惊呆了,她没有想到上小学的女儿会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沉默着,很久,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那个夜晚,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第二天,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兰却再也没有回应过琳那晚的话题。她觉得,琳还小,不懂事,日子哪有说不过就不过这么简单的呢,太多的问题,她是不能够理解的。
兰之所以并没有下决心离开松,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他的可怜。松有一项技能,这种技能终于让他在兰的荫避下,安稳的过着一生衣食无忧的日子。每当他心情烦闷暴躁难奈的时候,他会找茬和兰吵架,在每次的吵架之后,他的技能就出现了。他通常会默默的搬着小板凳,坐在厨房的后面,摆出一副知错忏悔的可怜老实的样子来。他会对兰认错,什么都是自己的错,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这样那样了。兰开始数落他,也许她总是觉得自己是可以改变他的,看着松一言不发的可怜样子,兰的心就软了。也许,这真的如他所说是最后一次呢。她不甘心的回答着自己。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吵架,反反复复的认错和原谅,一晃眼,他们之间的方式过了很多年,兰生了很多的气,却始终看不透他的小伎俩。
终于,毛纺织厂的经济效益持续下滑,开始破产,九十年代中期,全国的毛纺织行业工人大量的下岗。松也无一例外的首当其冲的被列入了第一批下岗人员的名单中。他傻眼了,昔日的所谓的朋友遭遇着和他一样的命运。整个毛纺织厂在短短的一个月里,从几千人浩浩荡荡上班的地方转眼就成了寂然无声的空旷地带。停止运转的机器被清理出来抵债,杂乱无章的堆在厂房前的空地上,瞬间,所有的基层一线职工成了没有地方可去的社会闲杂待业人员。他们开始统一在街道的安置下每月领取低保收入,仅供自己糊口。松就成了这样的人,他的短浅目光和肆意妄为的性格终于让他领教了现实的残酷。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但更可笑的是,他既无法接受在家待业的命运,却又有着极其旺盛的自尊心。他的自尊心从何而来,谁又曾给过他自尊心。这种可笑的心理在具体的情况下就变成了他的一番所谓的人生道理,我即使在家饿死,也不会出去赚钱卖命,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家庭的所有担子就落在了兰一个人的身上。她开始起早贪黑的上班,回家买菜做饭,洗衣服照顾琳。在那些最惨的时候,琳依然是对松没有深刻的印象,回忆不起来他到底在干什么,当然,他也并不总是在家。
终于,工人村要开始拆迁了,纺织厂宣布破产,一分为二的卖掉了这块地。地产商敏感的嗅到河岸边未来的地理位置,准备在这里盖起两栋安置楼房,譬如多余的地皮用来建造大型的家具广场。工人村即将要被拆除。
兰开始发愁,如果要拆迁,在楼房盖好搬迁之前,全家人住到哪里去呢?这本该由家里的男人来做主的事情,松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一筹莫展。他能去到哪里找房子呢,一家人搬到哪里去呢?他不知道,他也没有办法去解决,他周围的所有朋友都同他一样茫然无措。找房子的压力,房款的筹集,都让他没有任何的办法。喝酒划拳的肆意放纵和对着兰咬牙切齿吼叫时的威风,在这个时候变成了坐在厨房门后默默吸烟的一个哑巴。
面对着他的无能,兰知道,只有她自己想办法了。兰对娘家人跟他们说起了让自己犯愁的事,母亲听到后很是着急,几年过去,她已经很清楚自己小女儿的婚姻状况,松不是一个可以让兰依靠的男人,甚至不可能给她幸福,唯独只是一个在一起过日子的人而已,仅此而已。她们都是善良的女人。她决定让兰的兄弟姐妹们帮着想想办法。终于,兰的三弟想办法将自己从单位申请要来的一室一厅的居室借给姐姐兰一家住。
新的家让琳觉得是惊喜的。这座位于城市中心的房子让琳感受到了这个城市从未见到过的美好。繁华的城市中心,车水马龙。巷子在这座城市很久以前就存在着的。古旧的气息,它的周边坐落着新时代的高楼大厦,巷子里生活的气息很浓郁,到处都是水果店和餐饮店,一到夜晚,尽是热闹喧腾的景象。琳要生活在这里,她心里是高兴的,她不喜欢肮脏不堪的工人村,在那里,她感受不到除了母亲之外的温暖,更觉得松带给她和兰的的,是没有尊严抬不起头的生活。那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厌恶。
在这里,她谁也不认识,尽管周围的一切,深巷,高楼,城市的气味,生活的气息,都让她感到新鲜。楼房的独门独户,让她觉得有做人的隐私,四十多平米一室一厅的房子,依然是略带狭促,但和之前的住的房子却有着很大的不同,家里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更重要的是,还多了一个大概有两平方米的亭子间。这是卧室和厨房之间的连接处。虽然狭小但有了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兰在这狭小的亭子间为琳搭了一张一米宽的小木板床,旁边是过去家里的一张正方形方桌和五斗橱,再在过道处安装了一道布帘,夜晚的时候拉起来隔开,构成了一个属于琳的小房间。
她看着这个属于她的两平米的小空间,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后来,她在这里生活了六年,青春期的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