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瓶梅》通过典型人物的描写,抓住当时现实社会发展中的症结问题,对腐朽反动势力的黑暗统治所作的暴露为以前所未有,已如上述。问题在于:书中的描写,在读者的眼前只见一片令人窒息的如磐夜气和森严的黑暗;虽然在被压迫层中也算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反抗,从侧面也透露了一点似有若无的斗争,但总的看来,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简直看不到任何与黑暗统治相对峙的积极因素和有希望的力量。我们要问,难道当时面临变革的现实社会真相就是如此么?否!事实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看有关当时的史书记载,从广大农村到重要城市,农民起义和市民暴动连续发生,规模之大,组织力之强,反抗之激烈与英勇,足使统治者丧胆。只拿山东地区说,正德时刘六、刘七义军由河北、京畿攻入山东、河南,众至百万;万历时临清市民反抗税监马堂的劫掠,远近罢市,民众万余焚毁税署,打死爪牙三四十人。甚至宫廷里也发生“宫变”,嘉靖二十年(1541)十六名宫女勒死那个荒淫残暴的皇帝(后被救活);史家说,“宫闱事秘,疑莫能明”,其实正说明群众暴动,反抗罪恶统治者,已成普遍风潮。这样斗争形势,这里或那里,被压迫者的精神面貌总会有所表现,《金瓶梅》作者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作品里没有适当的反映,是对现实的歪曲。这显然出于作者的阶级偏见。
原来作者暴露现实黑暗,并非从变革的要求出发,或向往什么新的前景,而只是要拿西门庆作个反面典型,对封建统治阶级提出警告。《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的序说得直截了当:“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书中作者常常出面发议论,说的也都是这种作为“世戒”的意思;第七十八回说:“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看来,作者对当时现实社会旧秩序的破坏,传统观念的淡薄,虽然视为既成事实,不以为意,但他的思想体系仍不出当时盛行的“三教合一”思想的范围。他所谓“自然之理”或“天道之机”,无非是什么“世运代谢,物极必反”的天理循环论;无非是什么“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的因果报应的世故迷信之谈。这都是极端庸俗反动的封建阶级统治思想。作者认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写作此书,“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就是要以旁观者身份为封建统治阶级敲起警钟。
唯其作者的根本立场观点是如此,所以书中颇着重有关封建阶级“祸福”的最切身的所谓“女色”问题。于此写得穷形尽相,多重渲染,简直以淫秽为有趣,具见在当时上层腐朽糜烂生活风气的影响下,作者的精神、情趣的下劣与病态。此实超出揭露黑暗统治特征现象的需要。最后写西门庆纵欲亡身,不过借作“鉴戒”,劝告剥削阶级不要步他的后尘。令人诧异的是,作者顽固地持封建传统的谬见,不厌重复地用独白和韵语,连同具体描写,把“祸源”一律归于女方,而西门庆倒好像成了受害者。众多的妇女多被写得下流无耻,甘当玩物,以取得主子的欢悦为荣,对她们被污辱被损害的奴隶地位及内心悲苦,根本无动于衷。就中特举出三个较重要的典型人物作为书名,正是以“女人祸水”的谬见,向世俗男子如西门庆之流说教。这里面还写了西门庆之妻吴月娘,对她的势利眼,刻薄寡情,贪财不义等劣迹虽不加掩饰,但总的看来,作者心目中是拿她作为被肯定的“贤妻”的形象,以与诸妇作对照的;因为她三从四德,相夫育子,主持门户,品行端正,在主要方面无不合乎封建伦理标准。
但是作者的封建伦理观念还是很淡薄的。或许由于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生活所形成,或者由于作者饱经世故,感情麻痹,在具体描写中经常流露一种冷漠的无动于衷的客观主义的态度。作者好像认为“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现实世界及人事的变化,都受“自然之理”的支配,其间一切都是冷酷无情的,无所谓是非与善恶。这样一种客观定命论世界观,就导致他艺术方法上爱憎不明、美丑不分、褒贬模糊以及精芜无别、细大不捐的自然主义倾向。例如小丫头秋菊的横遭凌虐,孙雪娥的不幸经历和悲惨遭遇等等,作者都出之以若无其事的冷漠之笔,描写中不露明确的爱憎与褒贬。对西门庆许多恶行劣迹和鬼蜮伎俩的描写,作者有时流露惊奇欣赏,有时好像认为此人坦真无辜,有时则出以玩世的游戏之笔,很难引起读者严肃的感情。与此相关联,是艺术概括往往不足,对日常生活活动的描写过于琐屑,几乎每顿酒饭都详点品名,讲经宣卷以至唱曲,都连篇累牍记述故事和曲词,致使全书臃肿,令人生厌。
作者所信持的所谓“自然之理”,实际归结为“天理”与“神道”以及庸俗的因果轮回的迷信思想,作者十分相信看相卜卦,“吴神仙”为诸妇相命,无不一一应验,巫婆卜龟儿卦和为潘金莲作法,也都其应如响。西门庆死后,吴月娘生一遗腹子孝哥,据说孝哥乃西门庆投胎,这个“二世”西门庆后为高僧普静和尚收为徒弟,众多冤死的男女一个个荐拔转世,于是现实世界的严重矛盾斗争,都完事大吉。此可见作者根本的立场观点之庸俗与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