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为什么出发:陈虻,我们听你讲(收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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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中国电视纪录片里程碑性的人物之一、中国电视著名栏目《东方时空》的缔造者之一、中央电视台高级记者陈虻同志,在与胃癌抗争九个月后,于2008年12月23日0时23分,不幸与世长辞,年仅47岁。他的离去,使中国电视事业失去了一位不懈的探索者和实践者,中央电视台失去了一位优秀的新闻工作者,新闻中心失去了一位可亲可敬的战友,家庭失去了一位挚爱的亲人。

从1985年至今,在23年的电视职业生涯中,陈虻同志为中国电视事业奉献了经典作品、奉献了品牌栏目、奉献了宝贵的理论财富、奉献了青春、奉献了健康、奉献了生命。

——摘自《陈虻同志生平》


当时,网络上有关陈虻的悼念文字犹如井喷,不仅来自他所供职的央视新闻中心,而且来自全国的电视圈、媒体圈。八宝山公墓东厅,近两千人伫立在严冬的寒风中,排着绵延的长队,等待着和他最后的告别。

陈虻的很多同事、同行们,把这次告别视为“向一种精神力量的致敬”、“与一个时代的告别”。

陈虻的生命属于中央电视台新闻改革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起始于1993年的春天,发端于早晨的节目《东方时空》,被喻为电视人 “延安”的新闻评论部,这是 “理想主义者啸聚挥帜”的时代。

因此,当我们着手保存网络上的悼文,开始收集、整理陈虻资料的时候,心里就很清楚,我们所做的,不仅是在纪念一个人。陈虻个体命运的背后,有着央视新闻评论部黄金时代最深的烙印。他的新闻理念、精神追求和人格力量,都可以在当年这个“理想者部落”里找到同类、知音和战友,他是他们的代表。

尽管这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再复返,尽管陈虻英年早逝,但留下的遗产宝贵而丰富,应该传承。在继续前行的时候,需要回头看看。正如陈虻多次引用的卡里·纪伯伦那句名言:不要因为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自己为什么出发。

整理工作从“陈虻语录”开始。

陈虻生前,在电视圈里,央视还有一些地方卫视,就有一些“陈虻语录”被口口相传。去世以后,在网上能收集到的关于他的纪念文字中,我们发现多篇多处提及陈虻箴言似的话语风格,提及“陈虻语录”。央视新闻中心主办的一份内刊《央视新闻周刊》,在总第150期《永远的陈虻》特刊中,还辟出“陈虻语录”专页,刊登了他的12条语录。

语录的称谓,最早源于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所在的“南院”。

在这里工作过的编导、记者都经历过陈虻的审片。这位部门主任审片与众不同,他经常是边审边讲,审完以后,还要总结点评。一个十几分钟的片子,他会花上半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去分析讨论,并很快地提炼出一些观点,或者叫做“警句名言”。

于是,陈虻审片,成为“南院”的一道风景线。每当他坐在编辑机前,仿佛有一个磁场吸引,会不知从哪里突然聚拢来很多的人,周边围起一道人墙。只见众人掏出本子,忙着记下他的真知灼见。

陈虻说话,带着语录体的味道。他擅长归纳与分析,有哲理性的思辨色彩,逻辑非常清晰,纲举目张,便于记忆与传播,因此很快就流传出若干条。例如:生活中的一切发生都是我们拍摄的机会,而不是我们拍摄的障碍;不要在生活中寻找你要的东西,而要努力感受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是在表述某种存在,而是在努力寻找存在的原因;等等。以至于陈虻后来自己也经常引用,在审片的时候,在和部下聊天的时候,他会冒出来:陈虻语录第8条、陈虻语录第13条云云。

有一次,《东方时空》的一位编导,顺路搭陈虻的车,在车里有一段关于语录的有趣的对话:

这位编导问:“真有这么一本陈虻语录吗?油印的也行啊,多有用呀。”

陈虻呵呵一笑:“我等着以后出呢。”

“那我现在就把您讲的话记下来吧。”

陈虻认真地说:“要真写这么一本书,我就得找个完全不会做片子的人,让他一上来就做片子,生拍,我在旁边瞧着,遇见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那样我就把语录全想起来了。”

他的大部分语录,带有很强的实战、操作性质,覆盖电视新闻生产全过程。还有一部分语录,关注的视野从节目到栏目、从栏目到频道。尤其后期,他在孜孜不倦地构建新的电视理念,致力于推出一批批新的节目形态。

陈虻说:“拍一部片子只能谈创作体会,拍十部片子可以谈创作经验,拍一百部片子才可以谈创作规律。”陈虻这些实战性、操作性极强的“语录”,从亲身的创作经历和“阅片无数”的审片实践中总结提炼而成。“语录”背后,包含着深刻的理念,那是他对电视的属性和本体规律的思考。这是一个持续不断地内省的过程,包括重新检讨电视人与观众的关系;认识大众传媒的传播特性;尊重影像传播规律;找到属于电视本体的表现手法;纪实影像的创作理念与规律等等。

还有一些“语录”在整理的时候,我们就被陈虻的“先见之明”所震撼。时下电视新闻节目、栏目、频道存在的一些老问题,遇到的一些新问题,其实陈虻在好几年前就有所预见、有所思考,甚至有他自己的答案。现在回过头来,再听他当年说的话,不得不感慨:陈虻具有无法追赶的智慧。

本书的第一个特点:以“陈虻语录”结构与编辑。除了前言,全书19篇的标题、每篇各节的小标题,都是陈虻语录。部分篇章的文中还有一些段落用黑体标出,也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陈虻语录”。做这样的设计,一方面力求还原陈虻极具个性的话语表达方式,全面体现他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希望帮助他实现那个遗愿:“我等着以后出呢!”

认识陈虻,是在2003年的一次国际获奖电视节目研讨会上。茶歇的时候,一个长发飘飘、俊朗帅气的年轻人,向我冲过来,“自来熟”似的自我介绍:“我是陈虻。徐老师,我一定要认识您。”

后来我问过他,为什么一定要认识我,他说:“凭直觉吧,您和别的大学老师不一样。”

我还留着他当时递给我的名片:《东方时空》红、绿、蓝,像眼睛一样的Logo。陈虻总制片人。还有一行圆珠笔写的阿拉伯数字。当时,他从旁边一人的手中讨来一支笔,很认真地写下,告诉我:“这是我的手机号码。”

从此,这个号码成为我和陈虻之间的主要联系方式。其实使用的次数并不多。我对他产生强烈的兴趣和关注,是从2004年夏天,他到我家里的一次长谈开始。

那天,窗外树上,蝉鸣不止;窗内桌旁,陈虻口若悬河。从上午九点多,一直聊到午后。

我的脑海里至今还留着一个鲜活的印象:他抬手看看表,神色吃惊:“哎呀,怎么这么快,都3点多了。”利索地起身,掐灭手中的香烟,往后一捋长发:“我该走了,回台里看片子去,今天没聊够,下次再聊啊。”

刨去午饭的时间,不知不觉,我俩聊了6个多小时。基本上是他说我听。

语速不快,语调平和。陈虻的表达有一种直取核心的力量,犹如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就解决掉一个问题。我已经不记得究竟解决掉多少个问题了,只记得那次长谈的主题是关于电视纪录片与电视新闻,从纪实理念、选题、拍摄,到栏目化、频道化,几乎无所不涉。他不断提出问题,然后和我简单讨论几句,就自己直接回答。

当时我的第一印象:真懂电视,精通业务,口才极好,才华横溢。

陈虻终于谈到找我的目的了:他想建立针对电视媒体人的培训课程体系,尤其想办纪录片的培训班。

他问我:“我是不是有点好为人师呀?我跟您谈的这些内容有价值吗?”

我说:“当然有了。不仅可以培训业内的,就是对大学新闻教育也极有价值。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理论联系实际这么彻底、明白的课程呢!”当时我就邀请他到北大开讲座。

后来,他忙,我也忙。我们之间有过一些电话联系,断断续续地讨论培训课内容和办培训班程序等。转眼间三年过去了,2007年夏天,他第二次到我家里来,又是6个多小时的长谈。这次,陈虻已经和我具体讨论到如何办国际培训了。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做了一些调研,有了更新的一些计划,甚至画出了一个培训的路线图。

我很支持他的想法,而且非常希望利用这样一个机会,把培训课程直接引入到北大的新闻实务教学中。我本人是记者出身,跑了近30年的新闻以后,转行到大学教书。我深知时下大学新闻教育的“空中楼阁”,不接地气,理论严重脱离实际。能够请到像陈虻这样业界的领军人物,有理论素养、又有实践经验,来教书授课、培养学生,建立起大学与媒体实践接轨的新闻实务教学模式,是我从教以来的夙愿。

我把这个意思和他说了,他恳切地表示:“徐老师,其实我对教育、对培训真的有兴趣,特愿意和您一起干点事儿。根据我的经验,学会用影像叙事,有思想的锐度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从一个大学毕业生全面地培养出来,需要三到五年的时间。”

这个判断,后来我在整理陈虻的讲课录像时,几次听到了。

见陈虻的最后一面,是在他的病床前。那天在和陈虻告别的时候,我向他再次发出邀请:“等你的病好了,不要在央视工作了,做电视太累了。你到北大来,到我们学院来教书吧,你一定是一个好老师,我和我的学生们等着你。”

陈虻走了,不可能出现在北大的新闻实务课堂上。但他留下了一些讲课录像,还有为央视的一些栏目、一些地方电视台培训的录像。整理这些资料的时候,我常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把我带回陈虻两次到我家的长谈中,很多话他当时都说到过,也是他要建立培训课程的一些思路。

本书的第二个特点:按照一本电视新闻实务教材的框架来结构和编辑。第2篇至第19篇是18个专题,各专题有自己的体系,彼此之间又互有联系,每个专题都标有“关键词”,即这个部分的主要知识点。书名的副标题:《陈虻,我们听你讲》,也意味着走进陈虻的培训课堂,他的讲授还在继续。

当然,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新闻教科书,我想做一个打破常规的“另类”。

这个结构的背后,还隐含着一个纵向的叙事维度,即基本以陈虻1993年至2008年在央视工作的时间轴展开,除记录整理了陈虻的口述以外,也辅之以相关人的一些回忆和概要式的背景材料。可以视为给央视新闻改革黄金时代留下的一段口述史吧。

整理陈虻留下的资料,很费了一些时间。寻找、提炼陈虻的语录,花了更大的功夫。

我的博士研究生张海华曾就职于《新闻调查》栏目,对于这项工作,有着特殊的情愫。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搜材料、扒带子、敲文字。2009年底,我们曾经拿出八万多字的第一稿。但看过此稿的陈虻的同事们不满意。

我自己也不满意:初稿里只有骨头,没有肉。把陈虻生动活泼、有生命力的话语,抽离了背景和语境,局限在我们自设的一个概念化的框架中,几乎变成干巴巴的教条。

其实在开始做的时候,陈虻的部下、挚友李伦李伦:1993年加盟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生活空间》栏目任编导。后任《社会记录》、《24小时》栏目制片人,现任《看见》栏目制片人,综合频道节目部副主任。就提醒过:“陈虻的思想往往来自于实践中的刺激,所以他的工作、生活和思想间有很多纤细的联系,选择标准要既丰富又苛刻。”

停笔了一年。一方面寻找新的文本样式;另一方面也在思考做这件事是否有意义,我有没有能力承担。

为改进新闻教学的需要,2010年底我在新浪开了微博、2011年底开了博客。网络互动写作的快感和微博 “全民联播”的魅力,为我打开了一扇大门。有一天,突然想到:何不把“陈虻语录”放到网上试试深浅?看看网友反应如何?

于是,在陈虻去世三周年之际,我开始推出《陈虻,我们听你讲》系列博文,并用我的微博助推。前两篇发出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一个能够承载全书内容的合适框架,边写、边发、边体验、边调整,真是摸着石头过河。

反响出乎意料的热烈。每条微博几乎都被几百次地转发,第一篇博文的阅读量30个小时就超过了6万。陈虻的战友、同事、部下、同行们的踊跃留言、评论,让我感动,他们都没有忘记他。网友老记生涯说:期待成书,让更多的朋友了解阿虻的想法和经历,让我们自己也有一次向阿虻反省的机会。网友@陈耀文_斯基说:别着急,慢慢来。他的东西还会再一次发挥大能量的。

一篇篇发出去:文体、文风、语态,也在笔下逐渐找到感觉。基本确定了前面说过的:以“陈虻语录”结构与编辑成书、以电视新闻实务教材结构与编辑成书的基本框架。

一篇篇发出去:博文的阅读量,被收藏,被转载的数量也持续增高,有3篇博文的阅读量都在很短的时间里超过了10万。评论的力度也在加大。发到博文之六《结构的力量可以改变叙事的深度和走向》以后,从留言、评论里明显感觉到,关注的网友面越来越大,不仅有媒体圈的,从老总到记者,还有各行各业的网友。我现在的同行——高校新闻传播专业的老师们也给予了很大的认同,网友@50心不由己说:今年研究生复试题就选择了徐老师关于陈虻的一篇文章。

不少网友一直追看这个系列,发文间隔时间稍长,就有询问:还有下文吗?何时成书?网上的督促,让我不敢懈怠,因为这是大家对陈虻的期待。

本书的第三个特点:保持了网络写作的某些特色,全书内容以系列博文的方式呈现、结构与编辑。20篇中有13篇在新浪博客上发表过,当时为便于网络阅读,每篇字数控制在3500字左右。这次成书时,除增加了7篇新文,还将这13篇都充实了一倍以上的内容。网友的反馈,有些被直接采纳在博文中,有些作为“附文”放在相关博文的结尾处。

感谢网络的助推,感谢网友的互动。如果没有网络,也不会有今天放在您面前的这本书。

陈虻生前也曾感慨互联网强大的沟通作用。2001年11月20日他第一次在央视国际和网友交流。两个多小时的网聊,越到后来,对答的回合越频繁,交流得越尽兴。

网聊在结束时陈虻说:“我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网络技术,但我还是要谢谢他,因为没有他就没有我和大家的相识。我也谢谢大家,就像刚才一位朋友说的,人和人之间并不遥远,说不定哪天我会在马路上和你追尾,再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