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动的效率(修订版)(当代中国人文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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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活动的过程和投入

同自然界任何物质运动的特定形式一样,人的活动不管规模大小都是一个过程,是一个经历或长或短的时间的行程。这就是说,任何过程都与时间的流逝或消耗联系在一起,具体的物质运动和人的活动过程的连续性或持续性,不过是物质运动普遍具有的时间属性的特定表现。

但是,由于人作为活动的主体与其他物质运动的承担者在本质上的区别,特定过程的时间性对于自为的人同对于自在的物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自然界的存在物根本不理会时间的流逝,可以在亿万年漫长的时间中完成其天体演化或地质变迁的过程。甚至在生物界的进化中,也以惊人的时间浪费为特征,仿佛时间对于生命的发展过程是无穷无尽的资源。而现实的人则不然,他既不能像无生命的自然物那样长久存留,又不能像无意识的芸芸众生中的个体那样,仅仅作为整个物种或生物延续链条上的一环去分有整体的无限性。

现实的个体的人是在时间上有限的存在物,并且是能够自觉意识到这种有限性的存在物。对于人来说,时间是最宝贵的资源,以致可以说时间就是人的生命本身。人不能听任时间在自己的活动中随便流逝而去,他必须充分利用自己的时间来推进活动的过程,力求缩短或加快活动进程,达到活动的目的。

人的活动是人作为物质主体运动的过程。物质运动的各种基本形式,从机械运动、物理运动、化学运动到生物运动、思维运动、社会运动,在全面的人的活动中都可以找到。例如,“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44卷,207~20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同时,劳动又是有目的、有意识的活动,并且是在一定的社会形式、社会关系中进行的活动。

因此,人的活动过程不仅耗费人的时间,而且耗费人自身的自然力和人的社会结合力。人“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同上书,208页。和人与人的社会结合中蕴含的能量,作为人的自然潜能和社会潜能,以及对于发挥这两类潜能具有重大意义的人的精神和思想的力量,同人的时间一起构成人自身的资源和能力的总体。人正是通过使用自身的资源和能力作用于外部世界,支配、控制、运用外部自然界的资源和力量,使人的活动不仅局限于人本身,而且创造出活动的工具系统,延伸、强化了自己的自然肢体和器官,在越来越大的程度上把这种“人化”的自然界变成自己无机的身体。

所有这些人的活动过程的参与因素,都应当被看作是特定活动过程中的投入。正如马克思在论述物质生产活动时所指出的,“生产直接也是消费”,并且是主体和客体的双重消费,即人在生产中支出、消耗自己的能力和生产资料被使用、消耗。“因此,生产行为本身就它的一切要素来说也是消费行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3版,第2卷,69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这种“生产的消费”就是人类物质生产活动过程中的投入。

就人的活动的实际过程而言,活动的投入即活动过程本身,不能设想这种过程会是没有任何投入的空空如也的框架。固然,由于不同的活动在目的上的差异或同一活动在不同阶段里具体阶段性目的上的差异,以及活动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条件的制约,特定的活动过程会出现投入量的涨落,可是无论如何决不会毫无投入,活动投入的中断即意味着活动过程的停止。强调人的活动过程是主体及其所支配的客体在物质、能量和信息诸方面的投入,有两点突出的必要性:

第一,仅仅承认人的活动是一个过程,容易把这种过程纯客观化,甚至把它变成非人的客观物质运动过程或纯粹精神的运动过程。而如实地将人的活动过程看作一种投入,显然包含着更强调这种活动之属人的、自觉的和能动的性质的成分,实际上是突出了体现在这种活动过程中的人的主体性。人不可能是自己活动的旁观者,他必须作为自觉的活动主体投入其中,并且要以一定的工具系统装备自己和带动所能运用的自然的和社会的力量投入活动过程中去。

第二,既然活动的过程是与主体本身息息相关的投入,人就不能对这种现实的投入即过程漠不关心。人在活动过程中投入什么,怎样投入,不仅关乎活动目的的实现而与主体未来的利益有关,而且作为当下的活动过程而与主体现在的利益直接有关,人们不能不在这二者之间作出认真的权衡。在这里,既有人的活动作为客观过程如何进行才能达到目的的属于科学的问题,也有这种活动作为对象性的过程与活动主体的利益关系的涉及价值的问题。所有这些都表明,人的活动不单是一种过程,而且是一种投入,或者说是一种投入的过程。

自觉的人在其活动中必有一种自觉的投入意识,这是人作为活动主体的自主意识,是人在活动中的主体意识。活动的投入不同于卷入,不是被动地而是主动地进入活动过程并成为这一过程本身。所谓“投入意识”作为一种积极的意向或心态,是活动主体准备将自己的整个身心以及所能支配的手段和条件用于实现预定目的的心理趋向。当人们潜心于他所钻研的问题或致力于他所从事的事业时,就其行为来说是处在投入状态即活动过程之中,就其精神状态来说则表现为强烈的投入意识。

人作为活动主体的投入意识,表现为经济生活中的市场观念、竞争意识和开拓精神,表现为政治生活中的民主观念和参与意识,表现为科学研究中的专注态度和献身精神,表现为艺术创作中的勤奋、忘我和“进入角色”。在人确定了有意义的目标,并选择了现实的活动方式以后,最重要的就是专心致志地投入其中。人有多大的目标就得有多大的投入,面对重大的目标必须全力以赴,奋力拼搏。“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此语出自新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容国团(1937—1968)。这是说在人的经历中,有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重大目标的机会是非常罕见的,当此之时,自觉的人总是紧紧抓住时机,调动起自己的全部力量投入进去,勇敢地为之奋斗不息。

当人们以宏伟的、高尚的理想社会状态为活动的目标时,不仅个人或少数人无力完成,而且一两代人也难以达到,只有在人类世世代代前赴后继的努力下才可能实现。在人类的这种历史性的活动中,它所要求于人的不只是个人在一定时期内的投入,而是终生的投入以及带动他人和后人不断的投入。人不仅作为个人追求短期的、部分的目标,而且能够作为群体、作为社会、作为人类去追求长期的、整体的目标,做出持久的、巨大的活动投入,这是人类历史进程中最为壮观的景象。与之相应的人的投入意识,不单是个人的投入意识,而且是群体的投入意识、社会的投入意识、人类的投入意识。

人的活动投入规模的扩大,越来越要求人们对于自己的投入持审慎和理智的态度,盲目的、轻率的投入比暂时不投入更有危险,更容易失去主动权。人的活动不是无本生意,人的投入乃是活动代价的付出。而人所能支付的活动代价尽管有极大的潜力,毕竟又是有限的,人不能任意地不受限制地充当投入者。即使人可以凭借巨量的社会财富和自然资源去做任何方式的投入,但他所能支配的最重要的资源——时间却是有限的,不能贮存,也不能转借。时间作为资源一旦投入进去,就不可能再回收出来。可是人如果不做任何投入,实际上仍然是一种投入,即由于无所事事而将宝贵的时间付诸东流。

人是思想者、行动者,同时又是自己的思想和行动的反思者。人作为投入活动的主体需要时时反思自己活动的投入,反复审度正在进行的或将要进行的活动的目标和投入。如果已经确定的整个目标是必要的和可行的,那么就有整个特定的投入对于该目标是否必要和可行的问题;如果总的活动过程作为投入是必要的和可行的,那么还有总过程中每个分过程作为部分投入是否必要和可行的问题。

在重大的活动之前,明智的人总是再三思考,凭借自己过去活动的经验和作为人类活动经验的结晶的科学技术知识,以及对现有各方面情况的了解,首先在头脑中进行信息处理和形成关于活动的观念模型的预演,以便对特定活动的投入作出代价分析和判断。这种“思想实验”属于认识活动,它本身也是一种耗费物质、能量、信息和时间的有代价的投入,但它只是在人脑中进行的图形或符号的运演,同它所模拟的实际活动相比,代价要小得多。充分利用人脑(在现代还有人脑的延伸——电脑)模拟、分析和判断人的活动过程的功能,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人的活动的目标、过程和投入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尽量减少活动投入作为代价的损失和浪费。

对于没有先例的非重复性的特定活动,很难估计其过程和投入的代价,尤其是难以确定其具体过程和投入的必要性与可行性。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应该知难而退,放弃在活动之前作出预先估计的努力。难以估计不等于不能估计。尽管由于活动中的未知因素太多而大大增加了预先估计的难度,而且所作的估计很可能与实际情况差距较大,甚至完全错误,但也不能不认真思考将要展开的活动过程并进行必要的估计。

非重复性的活动的独特性,使我们不能直接参照以往活动的经验。但是,人类活动从整体上讲毕竟是具有连续性的历史过程,新的活动过程总是在以往活动的基础上展开的,并且要将许多旧的活动要素或环节以改变了的形式组织在新的活动之中。因此,不论这种独特的活动未知因素多么多,它仍然会有许多已知因素,可以作为预先估计的依据或出发点。随着活动过程的实际展开,原来不确定的、未知的因素不断地转化为确定的、已知的因素,矫正和改变着人们对活动过程的原有估计。而对活动过程估计的变化,又矫正和改变着人的活动计划,以及按照计划进行的人的活动。

由此可见,在人的活动中存在着从活动过程到活动估计、再从活动估计到活动过程的动态循环,形成一种双向反馈的过程。这种内在的机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弥补了人们对独特性的活动预先估计之不足,使它有可能以探索的方式持续下去。当然,要完全确定特定活动过程和投入的代价,以及进行这种过程和投入的必要性和可行性,还有待于活动由过程产生出结果、由投入转化为产出,以便全面地把握这种现实的因果联系。人的活动目的只有在这种活动的结果和产出中,才能对象化为具体的现实的存在,反过来既作为观念的尺度又作为现实的尺度,衡量活动的过程和投入,为其必要性和可行性作出最后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