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消失或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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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舌草

勿忘初心的漫溯者

我执意要写写鸭舌草。这种草在今天知道的人不多了,虽然乡村废弃的池塘和沟渠内,依旧还有她们的身影。从当下来看,在城市化的进程中,人们对草的遗忘与背叛,已经疯狂。这些卑微的小草,在大地上总是默默地生长,自生自灭,无欲无求。当人们需要她们时,她们无怨无悔地付出。这样的草,似乎超出了草的界定。我执意写鸭舌草,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草,每次读到她的名字,内心的舌头总要不住地抖颤。这种草的名字,确实有点意思。我以为她是专门为鸭子而生的,或者是类似于鸭的舌头。我见过鸭子的舌头,鸭子吃食物时,俯下身子,在抖动的舌尖与嘴巴的组合中,完成一次次的进食。这低下身子以及头颅,面对食物的一幕,震撼了我,那姿势充满着感恩与虔诚。鸭舌草与鸭子,似乎都谙熟其中的秘密,它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存在与繁衍。

饥饿年代,我们与鸭舌草有过交集。我们以此为生,把她当作救命的粮食。吃草这事并不荒唐,人类至今不是还在吃草?有些草至今还是救命的呢。全仰仗母亲的劳作,我们在荒年里才得以存活下来,只是不知道那些鸭子活得如何。为了活命,我们已经顾不得鸭、猪的口粮还是人的口粮了。我们与鸭子争夺食物。实际上在荒年时,鸭子已经绝迹了。人都难以活命,哪里还有鸭子存在?鸭舌草,已经是我们人类自己的口粮。我记得那时逢上一丛鸭舌草,狂喜之情难以言表。那时候没有比活下去更令人快乐的。人只有在绝境中,才会看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那在乡村低矮的门楣前,手拿着食刀,在枯干的案板上摆弄着她,辗碎、搅拌,再经过柴火的蒸煮,直到吃进胃部的情景我至今不能忘,还包括对鸭、猪等动物一份迟到的悔过与忏悔。写到这里,我倒是对鸭啊猪啊有了感觉。这些小生灵,在人类面前根本没有辩解、挣扎的能力。给她们一口气,她们就努力地长,纵然最后的归宿还是人类偌大的胃;不给她们一口气,她们就告别世间,等待下一次的复出。生命的随遇而安和通透的心态,让人类羞愧。换而言之,要是她们与人类换个角色,不知道地球会不会炸锅?不敢想象。

人类对草的态度颇可玩味。这原本是属于鸭、猪的口粮,可是在特定的年代里,人类据为己有,这分明是越界掠夺动物们的粮食,毫不留情地撕掉人类的伪善,揽鸭舌草于口中。人类的舌头与鸭子的舌头已经没有什么高度与低度了。然后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这些鸭舌草却又成为人类厌恶的对象,恨不得处之而后快。在那物质的眼睛里,早已容不下鸭舌草们,只剩下无止境的欲望。草的变化,也许正是人类自身欲望的变化。物化,已经使得人们模糊了初心及原路。这就是人类目前对待草们的态度。遗憾的是,草们不会说话,鸭舌草也不会起诉。继续生长则成为唯一的抗争方式。

我记得古人给我们自身起了个别名:草民。意思是我们是草做的人,草的命,贱。从李时珍到今天的中医,一路草来。是草滋养我们的生命,是草医治我们的身体。我们吃草,喝草药,过草的日子。哪一样离开草?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草民。翻阅中医药书籍,赫然记载着鸭舌草的药用价值:鸭舌草,别名水玉簪、肥菜、合菜,性味苦凉,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以全草入药。全年可采,鲜用或晒干。治痢疾、肠炎、急性扁桃体炎、丹毒、痔疮等。《唐本草》:草叶圆,似泽泻而小,花青白。堪啖,所在有之。再如《江苏药材志》:治痢疾腹痛。《福建中草药》:清肝凉血。……呜呼,守护所谓高贵生命的,居然是匍匐在地上的不起眼的贱草们!

噫嘻!如今谁还能俯下身子审视昔日的草们,再来回血一次草的生活?鸭舌草,不再是地肤的诗情,而是庄稼的祸害与仇人,人类恨不得一瓶农药将其置于死地才痛快,昨日之饥饿今日已不记得,这不是过河拆桥?转过身来的人们,早就忘记了曾经青黄不接的面孔。想想那时人类与牲畜们争夺食物活命,如今是可悲还是可怜呢?

俯身植物。这是我中年后抵达村庄触摸生命的视角与姿势。张爱玲说遇见他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低到尘埃。只有低到尘埃之下你才会悟透尘埃之上的花草。

至于鸭舌草,很多年都没有引起我的注意。野草无数,谁会在意那一隅方塘中茕茕伫立的鸭舌草?靠近岸边,碧绿的身子撑起柔弱的情怀。枝干脆嫩,手一握估计会产生婴儿的疼痛;叶子更嫩,触摸会听到心碎的声响。若你能停下匆忙的脚步,对着鸭舌草抛去一眼,原来那叶像鸭舌的形状,勾引着鸭、猪等动物的胃部,以鸭的名义命名的一株草,竟然在天地间,从苍凉的水面上遗世独立。

草低无言。但世间并不是没有知音的。明人李时珍就算一个。他一脚踩上去,走近草的内部,他把自己栽培成世间第一草人。在草与人之间,他找到了血液相通的经纬,为草正名,为人类疗伤。他在《本草纲目》中云:鸭舌草,地肤的别称。一年生草本植物。生水田,高尺许,叶心脏形或卵形,似鸭舌。夏秋开花,色浓青,可供观赏。意外得知,鸭舌草居然别名叫地肤。大地之肤?还是光泽如肤?这样的名字真是世间少有,古人起名真是深入肌肤啊,动人心魄。就是让我等想个十年八年,也绝不会想出这么个贴切形象的名字来。据悉,鸭舌草生命力旺盛,长在水田或者沟渠畔,像鸭子般东窜西窜,假以时日,不久就四处繁衍了。水湄之上,齐崭崭地平铺一层,遮盖着泥土,遮盖住水下光景,给大地披上一层滑腻柔嫩的肌肤。若真是符合古意,植物是大地的肌肤,那么肌肤之上是什么?是毛?是行走的动物?还是那些为生存不辞辛苦的人们?

让人遗憾的是,李时珍沿着草探究身体的秘密,依然没有走出实用的栅栏。实际上,草与人,在大地上拥有同样的蔚蓝,没有高低。李时珍的目光在今天看来,依然是短浅的,拘于人类自身的短视,对草的理解依然是偏颇与不公正的。他可否在一部叫《人类纲目》的书里这样写:人,其头发可以医治叶子的枯萎,血可以补给根部营养?

走在夏日的田畴上,脚踩着碧绿的草地,软软的,夹杂着泥土的芬芳从我们脚下发出来,似乎那碧绿的汁液正沿着我们的经脉蔓延至我们全身,彼时我们也是一株碧绿碧绿的野草了。晃着绿绿的眼,穿着绿绿的衣服,在泥土里拔节、长高。我们欢笑着,奔跑着,享受着这一美妙的发现与感受。疯跑累了,我们就趴在田埂上,抱着丰满的阡陌不放,两手捋着身边的茅缨,吮吸着。其时我们最大的发现是:这些不起眼的草儿居然是我们的好伙伴,任我们玩耍与拥抱,甚至我们还会把她们踩在脚下听她们发出碧绿的欢叫,那种似乎来自我们与大地肌肤之亲的欢叫。

这些不知名的无数野花野草,不都是大地丰腴的肌肤?每一丛碧绿都是大地泛着光泽与色彩的皮肤。有了这些小草,大地少了一份裸露,一个褐色的伤口,一处触目的荒芜。所有的植物都是一盏灯,而香味就是她的光。鸭舌草们是,我们也是。

读梭罗的《瓦尔登湖》,沉醉在纯净明朗的自然界中。看自由的飞鸟,观沉默的大树,赏西沉的残阳,一切都在蓝色的宁静与和谐里转动。梭罗是懂得自然的人,他读懂了一花一木一草,与草木为伍,与鸟兽为伴。他与自然平起平坐,他把自己当作自然的一部分,他是自然的草木,他就是自然。远离尘嚣,走近自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已经成为越来越多人的梦想。梦想的无法实现根源在于我们离自然太远了,离尘世太近了。

梭罗说,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即将来临。城市的膨胀,加速了村庄的消亡。村里的树少了,栅栏荒废了,猪圈、羊圈也坍塌了,甚至许多泥坯房也倒塌了。村里的人多是老人、孩子。老人们终究要在此埋葬,孩子们长大后则远走高飞。那村庄还剩下什么呢?是草!鸭舌草、婆婆纳、巴根草等草们铺天盖地蔓延过来。我们转身面对鸭舌草们时,也许离野草近了,也许内心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