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把展示与讲述组合起来叙述小说故事
一部小说作品总是需要用展示与讲述两种方式叙述故事。这不只是说小说作品中存在着用展示或讲述来叙述的叙事片段,而是指作者根据小说情节的需要而将这两种叙述方式结合起来使用。这就有了小说的第三种叙述方式——组合叙述。笔者认为,组合叙述是由展示与讲述之间的互补叙事而形成的小说叙述方式,其特点在于:一是辅助性,作者用讲述方式来辅助展示性叙述,为感官叙事中的事件提供概述、话题和背景信息等,或者用展示方式辅助讲述性叙述,为观念叙事中的事件提供感性细节和场景氛围等;二是修饰性,作者将讲述中的事件用于对展示事件的修辞,使感官叙事中的事件具有熟悉化或陌生化的修辞效应,或者把展示中的事件用于对讲述中事件的感性例证,使观念叙事中的事件具有具体而生动的场景效应。因此,在用组合叙述的方式叙述小说故事时,作者往往是因为小说情节上的需要而将展示与讲述结合成互补叙事的叙述方式。
根据叙述目标的不同,我们将组合叙述分为两大类:讲述性组合与展示性组合。
一、讲述性组合
讲述性组合是指为讲述而设置场景叙事的组合叙述方式,即作者将场景叙事中的事件用于议论话题或事件例证的叙事功能,进而在小说情节上形成一种旨在讲述而使用展示的组合叙述方式。其特点在于,展示服务于讲述。
话题式是指作者为话题议论而设置的场景叙事。在一个场景叙事的构架中,作者将小说场景中人物的对话内容设置为议论话题,旨在向读者提供在场或不在场的小说主人公的背景信息。
(1)在小说开篇场景的次要人物对话中披露主人公背景信息的话题式。例如,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的开篇写道:
由此可见,在小说情节开始时,张爱玲在场景叙事的框架中叙述小双与凤箫之间的谈话。显然,作者的意图并不是要场景化地展示姜家的这两个丫鬟如何在窗前月下谈话的事件,而是要通过这两个次要人物之间的对白内容来设置议论话题,进而介绍尚未出场的小说主人公曹七巧的背景信息。所以,作者是要让读者从小双与凤箫的谈话中了解主人公的背景信息,曹七巧是姜家的二奶奶,娘家是开麻油店的,七月里生的,所以叫曹七巧。嫁给残废的姜二爷后,原本是姨奶奶,后来成了正头奶奶。因此,这是一种在小说开篇的场景中引荐小说主人公的话题式叙述,其目的在于由次要人物的谈话内容设置议论话题,进而概括性地介绍尚未出场的主人公曹七巧的背景信息。
(2)在小说过渡场景的次要人物对话中概要交代主人公事迹的话题式。例如,《神雕侠侣》中的杨过是小说的主人公,作者为他创造了一个“神雕侠”的美名。所以,杨过练就神雕侠的武功而在中原江南行侠仗义的事迹,是作者塑造杨过形象的重要素材。然而金庸并没有采用展示方式对此加以一一叙述,却用了话题式的讲述性组合来处理。因此,在小说的第三十二章结尾时,作者写道:“某一日风雨如晦,杨过心有所感,当下腰悬木剑,身披敝袍,一人一雕,悄然西去,自此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注:金庸:《神雕侠侣》,1229页,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但在小说的第三十三章开篇,作者并没有直接叙述杨过如何在中原江南行侠仗义的事迹,而是将笔锋一转,叙述起黄河北岸风陵渡口上的一家“安渡老店”里发生的事件。
那天的傍晚时分,郭芙、郭襄和郭破虏姐弟三人来到安渡老店,正坐在大厅的餐桌上喝酒吃饭。一些旅客正围坐在火堆旁谈论起“襄阳围城”的事件,并引起了郭芙的注意。当四川人说起有位大侠从追兵中救出了王惟忠将军的儿子,后来得知王惟忠将军已被处死后,便又准备去刺杀奸臣陈大方。这时,边上的一位广东客人急切地问,这位侠客是谁?小说写道:
如上所述,四川人与广东人的对话内容是说,朝廷奸臣抓了王惟忠将军后派人追拿王将军的儿子,一位大侠在危急关头赤手空拳地救出了王将军之子。广东客人好奇地问大侠的名字。四川人答道,不知大侠的姓名,却知道他少了一条右臂,骑着一匹马,带着一只模样奇特的大鸟。话没说完,一位神情粗豪的汉子大声说道,这位大侠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雕大侠。于是,众人谈论起神雕大侠在中原江南行侠仗义的种种事迹来。因此,作者在小说的第三十三章设置了风陵夜话的场景,其目的并不是要叙述那晚在安渡老店里发生了什么事件,而是要通过王惟忠的儿子等人在客店里的谈话内容,对小说主人公杨过十年里的行侠仗义的事迹做一个概括性的交代。也就是说,作者没有正面叙述杨过如何在中原江南行侠仗义的事迹,而是通过次要人物在场景叙事中的谈话内容设置为议论话题,进而概述杨过行侠仗义的事迹。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为讲述而设置的场景中,作者既为人物的讲述活动布置了一个具体的场景,使人物讲述的行为具有戏剧性的场景感;又通过人物的对话内容设置了议论话题,简要地交代了杨过十年里的侠义行为在中原江南所产生的影响,以及人们对其事迹的客观评价。
例证式是指作者为讲述中的人物等提供背景信息而设置的事件例证。其基本的运作方法是,作者用一些场景化的叙事片段来例证小说中的讲述内容,进而使其增添形象而生动的叙事效果。
(1)由作者讲述的例证式,即在作者讲述中举一些场景叙事的事例。例如,在小说《阿Q正传》的第一章中,作者交代了自己给阿Q撰写正传的缘由。可是作者却并不知道阿Q的姓名。有一回阿Q喝了两碗黄酒后,向人说起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几个旁听的人有些肃然起敬起来,小说接着写道:
在用讲述方式向读者介绍阿Q的姓名来历时,作者插入了一段展示性的事例,叙述阿Q曾因说自己是赵太爷的本家而遭到赵老太爷的训斥。因此,作者使用了作者讲述的例证式,在作者以作者讲述方式叙述有关阿Q的姓名来历中插入了一个场景叙事的事例,目的在于使作者所讲述的内容显得生动、幽默和活泼。
(2)由全知叙述者讲述的例证式,即在全知叙述者讲述中举一些场景展示的事例。例如,在小说《边城》中,作者讲述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她欢喜看满脸扑粉的新嫁娘,欢喜讲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小说接着写道:
全知叙述者在概述翠翠的年龄一天比一天大了时,作者运用了一些具体的事例来叙述翠翠心理上的变化。尤其在叙述翠翠喜欢一人独处时,全知叙述者的讲述中举了一个场景叙事片段的例子。翠翠喜欢独自坐在岩石上凝视天上的星星,当祖父问她想什么时,翠翠害羞地回答“不想什么”,心里却朦胧地感觉到自己确实在想些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因此,作者在全知叙述者的讲述中引入了场景叙事的事例,目的在于通过生动而具体的事例引导读者感受和体验翠翠在成长过程中发生的微妙而重要的变化。
二、展示性组合
展示性组合是指为展示而使用讲述的组合叙述方式。为了引导读者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带入小说的叙事场景,作者往往会在展示中插入一些以讲述方式叙述的事件,用于辅助和补充场景叙事,从而在小说情节上形成一种为了展示而使用讲述的组合叙述方式。其特点在于,讲述服务于展示。
陈述式是指作者在场景叙事中使用的辅助性讲述方式。通常的叙述方法是,作者用陈述句子来衔接不同的叙事场景,以及浓缩叙事场景中的事件等。
(1)叙事场景转换的陈述式。例如,在小说《边城》中,作者第一次叙述杨马兵为大老向老船夫说媒要娶翠翠的情节时,涉及两个场景:
●在新碾坊内,杨马兵为大老想娶翠翠而向老船夫说媒的场景。
●在二老家的吊脚楼内,翠翠看着河里的划龙船比赛,突然发现小黄狗不在身边而在屋内四处寻找,却听到众人议论着二老的父亲正为二老与当地王团总的女儿筹办婚事。
在第一个场景转入第二个场景的时候,作者通过全知叙述者的陈述式讲述的自然段落过渡性地加以组接。小说写道: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用陈述式讲述的方式将两个场景连接起来之后,突出了翠翠婚姻情节线上的矛盾性张力。前一个场景叙述杨马兵在为大老要娶翠翠而向老船夫说媒,后一个场景则叙述翠翠听到众人谈论起二老的父亲正为二老与王团总的女儿筹办婚事。而翠翠的内心深处却已喜欢上了二老。因此,作者用一个陈述句直接衔接起两个不同的场景,进而在小说的情节线上制造出强烈的戏剧性对比效应。
(2)浓缩叙事场景中事件的陈述式。例如,在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当黛西与盖茨比在“我”家私下见面时,“我”独自走出后门,留下两人在起居室里交谈。半个小时以后,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我”才走进屋子,小说写道:
在叙述“我”从门外走进起居室时,作者通过“故意在厨房里做出一切可能的响声,就差把炉灶掀翻了”的陈述句子,暗示“我”故意做出声响告知屋内的盖茨比和黛西自己要进屋了。但是,作者没有(当然也没有必要)具体叙述“我”在厨房里是用哪些东西做出声响的,以及如何做出声响的,而只是把“我”进屋时故意做出声响的行为浓缩成一个陈述句子,进而使小说场景的叙事节奏简洁明快。
修辞式是指作者为场景叙事中的议论话题引入场景外的修辞元素。虽然,这些隐喻、象征等修辞性叙事元素源于小说的场景之外,但是,作者却借此为场景叙事中的议论话题营造某种熟悉化的叙事联想或陌生化的叙事想象。
例如,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托尔斯泰经常会在小说的场景叙事中使用修辞式的叙述方式,并且,这位俄国作者主要通过熟悉化的叙事修辞来唤起读者的日常生活经验,进而使读者感受和体验小说场景中人物的独特心情。
(1)单个人物的议题修辞式。例如,安娜的丈夫亚历山特罗维奇发现妻子与渥伦斯奇的亲昵举动引起了周边人的关注和议论后,便下定决心要和妻子谈谈。可是,当他看着安娜露出单纯而快活的神态,并质疑丈夫有什么事要警告自己时,小说接着写道:
为了让读者能够形象而细腻地感受到亚历山特罗维奇因妻子安娜的婚外情而产生了嫉妒和斥责之意,作者采用了修辞式展示性组合方式,将其隐约感觉到妻子安娜对自己的冷漠设置为叙事场景中的议论话题,并通过亚历山特罗维奇的内心独白引入场景外的修辞性叙事元素。亚历山特罗维奇发现安娜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过去,她的灵魂深处是一直向他开放的,而现在却对他封锁起来了。并且,从安娜回答他的话的声调中感觉到,安娜的心灵之门将来会永远向他关闭。于是,亚历山特罗维奇体验到一种心情,如同一个人回家后发现自己的家门关上了,却找不到开门的钥匙。但是,他还是希望或许可以找到那把开门的钥匙。因此,这是一种单个人物的议题修辞式,作者将小说人物在场景叙事中的独特感受设置为议论话题,并用场景外的修辞性叙事元素加以修饰。
(2)人物间的议题修辞式。例如,渥伦斯奇与安娜相爱后,便经常去安娜的家里约会。然而安娜的儿子谢辽沙的在场却成为两人约会时的心理障碍。作者写道:
渥伦斯奇和安娜在安娜的家里约会时,遇到安娜的儿子谢辽沙在场。这使三人都感到十分别扭。于是,作者将三人的别扭感受设置为小说场景中的议论话题,并从场景之外找来了两个修辞性叙事元素:一是用航海者比喻安娜与渥伦斯奇约会时见谢辽沙在场而产生异样的不可解的厌恶感;二是用指示航海方向的罗盘比喻谢辽沙见到母亲安娜与渥伦斯奇在家里约会而产生的困惑感。值得注意的是,在航海者与罗盘的比喻性修辞中,作者不仅将其设置于故事层面上,生动而形象地叙述了渥伦斯奇和安娜的心理矛盾与内心困惑,而且也表现在话语层面上,对于渥伦斯奇与安娜毫无顾忌地在未成年人谢辽沙面前进行婚外恋约会的行径透露出作者的质疑和指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