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关系分析法取代要素分析法
根据怀特海的过程哲学,全部现实存在所构成的宇宙是一个有机整体,万物内在相关,相互关联,无任何现实存在是真正孤立存在的。
(一)关系支配着性质
怀特海指出,过程哲学“涉及生成、存在和各种‘现实存在’的联系。‘现实存在’就是笛卡尔意义上的‘客观实在’。它是笛卡尔意义上的实体,而不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第一实体’。但是,笛卡尔在他的形而上学理论中仍然坚持亚里士多德主义关于‘性质’范畴支配着‘关系’范畴的观点。而根据本书这些演讲中的观点,‘关系’支配着‘性质’。所有关系在各种现实的关系中都有自己的基础,而且这种关系完全关涉到活的东西占有死的东西——也就是说,关涉到‘客体永恒性’,因此,凡是剥夺了其自身活的直接性的东西,都成为其他生成的活的直接性的实在成分。这就是关于世界的创造性进展是共同构成不可改变的事实的那些事物的生成、消逝和客体永恒性的学说”[1]。
因此,在方法论上,过程哲学认为,应当从关系着手来分析现实存在,而不是相反。因为任何现实存在只有在一定的现实关系中,才成为其自身。进入另一种关系,它就成为另一种不同性质的存在。譬如,一个萝卜生长在地里时与被人吃掉后,其自身状态和性质是非常不同的,因为它与同其自身发生关系的其他现实存在或者说外部环境都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每一现实存在,不管多么微小如基本粒子,也不管多么宏大如地球、太阳、银河系等,都有自己的存在环境,并且只有在适合自身存在的这种环境中,因为同其他现实存在具有这样那样的直接联系和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它们才成为“是其所是”的那个样子。如果脱离了特定的具体环境和关系,它们就会成为另外的样子,其性质也会随之改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强调“思辨哲学假定,不可能设想任何存在能够完全地脱离宇宙系统,思辨哲学的任务就是要揭示这一真理”[2]。这就是说,从宇宙系统来看,每一现实存在都是这个整体宇宙的组成部分。“这种哲学体系对全部经验具有必然的普遍性的学说意味着宇宙具有一种本质,这种本质禁止其自身之外的关系,因为这些关系违背这种本质自身的合理性。思辨哲学就是要寻求这种本质。”[3]
(二)关系性是一切类型的一切事物的内在本质
在怀特海过程哲学中,关系性与联系性是同义的。怀特海在《思维方式》一书中明确指出:“联系性是属于一切类型的一切事物的本质。它之成为类型的本质,是因为类型都是相联系的。”[4]这一观点非常重要,它揭示了关系性是宇宙中所有现实事物内在固有的一种本质。也就是说,任何关系从本质上说都是宇宙自身内部各种现实存在和现实事物的内在关系。就每一具体的现实存在来说,关系正是其自身固有的,而不是其他外在的现实存在强加于它的。宇宙的总体性和协同性本质决定了宇宙中的所有关系都是宇宙中的现实关系。它存在于每一现实存在之中。正是因为现实存在具有内在的关系性,它才能同其他现实存在具有真正的联系。否则,它与其他现实存在的现实关系就无法理解,或者至多被理解为外在的关系。传统实体哲学对关系的理解和解释正是如此。我们对现实存在的认识,实际上正是要认识现实存在的内在关系。一切认识本质上都是对现实存在的关系性的认识。脱离现实的关系,我们就不可能认识现实存在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甚至最终有可能否认这种关系的现实性。休谟等近代哲学家否认因果关系的客观性,其认识论根源正在于此。
因此,怀特海强调,如果抽掉关系性,必将会抹杀所考虑的客观事实中的一个本质性因素。根据过程哲学,“关于单纯事实的概念是抽象理智的成果。……任何一个事实都不仅仅是它本身”[5]。因为它是整个有机宇宙的组成部分,它必定会有自己的具体环境,而这个具体环境又是在一个更大的环境之中的,“其大无外”,永无止境。其最大的环境即整个宇宙。只要我们记住了我们是在无限的宇宙中去认识有限的事实的,我们这样去认识具体的事物就是无可指责的,而且是唯一可能的认识方式。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指出,对单个事实的任何考虑,都会在暗中预先假定这个事实的存在所必不可少的同格环境。对这一事实来说,这一同格环境乃是它的视域中的整个宇宙。但是,视域按不同关系有不同等级,这就是说,它的重要性是有等级的。在每一事实的构成中,无限的细节会产生无数的结果。人的感受是把宇宙归结为相对于事实的视域的动因。也就是说,视域是感受的产物。有限的理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研究无限的事实的。这似乎是一个神话。然而,事实上我们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认识无限的宇宙的。也就是说,我们总是通过有限来认识无限,通过相对来认识绝对,通过个别来认识一般。只要我们清楚我们认识的辩证本性,这种做法就无可指责。相反,“科学一旦忽视了这种局限性,它总要犯错误”[6]。怀特海认为,无论在科学中还是在逻辑中,人们要做的如果只是充分提出自己的论证,那么他们迟早要陷于矛盾,不管这是论证内部的矛盾还是论证所关联的事实外部的矛盾。
在这里,怀特海从分析“关系性”概念涉及“视域”概念,他认为每一现实事物都有自己具体的视域。从方法论上说,任何关于现实事物的认识,实际上都是在认识者自己的视域中去观察具体的现实事物。这个作为认识对象的现实事物也有自己的视域。只有这两个视域的相交区域,才有可能进入认识者的现实认识。视域中其他尚未进入这个相交区域的部分,则是认识者的盲区。
进而,怀特海分析说,视域和重要性这两个概念是密切地交织在一起的。当我们认为世界上某个事实重要时,实际上我们是在某个视域中感受到了它的重要性。离开这个视域,它可能就不重要了。
因此,自然界的特殊规律以及特殊的道德规则,都只有在一定的视域内才是稳定的。超出这个视域,它们就不是稳定的了。所以,怀特海说:“认为自然界的特殊规律以及特殊的道德规则具有绝对稳定性,这是一种对哲学已产生许多损害的原始幻觉。”[7]
在自然科学的影响下,人们越来越关注对事实的叙述。自然科学知识的理想就是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事实上。但是,事实像汪洋大海。科学知识所把握的事实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是科学家运用特殊科学方法所把握的一小部分,因此这一小部分事实完全是科学研究的一种抽象。“正因为如此,完善的科学就退化为微分方程的研究。具体的世界从科学的网眼中漏过去了。”[8]但是,由于自然科学把客观的事实抬到了首位,这样就给关于这种事实的知识赋予一种与世隔绝的品格,这种品格忽略了事实之间的本质联系,忽略了宇宙对个人经验的影响。
同时,怀特海认为,自然科学对事实的研究从这种孤立的、静止的、非关系性的视域来进行,往往就看不到这种事实在宇宙中的价值,所以,它才坚持事实是事实,价值是价值,事实本身没有价值。某个事实是否有价值,取决于它对人是否有用,因此,事实的价值是人赋予的。在过程哲学看来,世界是事物相互调整好的一种现实状态,是万事万物相互联系、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而形成的协同统一体,因此世界本身是有价值的,因而每一事物本身也是有价值的。世界和各种事物正是在这种相互联系、不断生成的过程中,产生了自身的价值、相互的价值以及在世界整体中的价值。宗教通常也是坚持这种价值观的。怀特海批评说:“这一点正是科学所总是忘记的。”[9]
此外,从关系性视域意义上,怀特海还讨论了重要性的含义。在怀特海看来,重要性是由表达设定的。就重要性与宇宙的关系来说,它主要是一个一元概念。重要性如果局限于有限的个体情境,它就不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重要性是从有限的东西中的无限性的内蕴中推导出来的。”[10]也就是说,只有从有限的事物中推导出无限的东西,它才是有意义的,从而具有重要性。仅仅在一个局部、一个有限的事物或环境中来认识某个现实事物,它的重要性一定会大打折扣,甚至成为无关紧要的。正因如此,我们才强调,一个人只有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人类社会活动、为他人服务的社会活动,其生命才具有重要的意义。否则,抽掉同他人的现实联系,抽掉同无限发展的人类社会的联系,单纯个人的生命存在就是无意义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过程哲学特别强调个人同集体的联系、个人同社会共同体的联系,强调只有在共同体生活中,个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幸福以及人生的现实意义。这同马克思主义的集体主义价值观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在怀特海看来,表达是以有限的情境为基础的。它是有限性将自身印记于其环境之上的那种活动。因此,它起源于有限的东西;它还将有限的东西的内蕴体现于自身之外的众多同类者之中。这两者(即重要性和表达)一起,既是宇宙一元性特征的见证,也是其多元特征的见证。所以,怀特海说:“重要性由作为一的世界通向作为多的世界,表达则是由作为多的世界给予作为一的世界的礼物。”[11]
在怀特海看来,“事实上,外部世界非常紧密地与我们自己的本性相交错……人就是身体与心灵的复合的统一体。但是,身体是与它连在一起的外部世界的组成部分。事实上,它正像任何别的东西(一条河、一座山、一朵云)一样是自然界的组成部分。而且,如果我们做到可以吹毛求疵的精确,那我们就不能确定身体始于何处,外部世界终于何处”[12]。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怀特海说:“我现在认为,在我们的整个经验构成中包含了我们与其他事物的关系及由行将产生的事物构成的新关系。现在继承了过去,建构了未来。”[13]反过来说,假定每一种事物离开与其他任何事物的关系仍是可以理解的,那么这个预先做出的假定就是错误的。任何现实存在,不管属于何种类型,在本质上都包含了它自身与宇宙的其他事物的联系。这个联系就是这个存在的视域。没有这个视域,这个现实存在就不可认识。[14]世界上存在着纯粹的真理,即不与其他事物有关的真理,这是独断论者得意的幻想,不管他们是神学家、科学家还是人文主义者。[15]
综上,怀特海明确地批评脱离关系性,仅仅从事实出发来分析现实存在的方法论错误。即使分析一个现实事物内部的各种要素,如果不从关系性着手,仅仅把它们当作孤立的和静止的要素来看待,也会在认识上犯错误。当然,在关系性思想支配下,在分析要素的时候考虑到它们的关系性,在分析关系性的时候考虑到涉及哪些因素,把这两个方面有机地结合起来,这才是真正符合过程哲学基本思想的方法论。
注释
[1]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4页。
[2][3]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4页。
[4]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10页。
[5]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10页。
[6]同上书,11页。
[7]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14页。
[8]同上书,18页。
[9]怀特海:《宗教的形成/符号的意义及效果(修订版)》,周邦宪译,7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10]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20页。
[11]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20页。
[12]同上书,21页。
[13]参见上书,29页。
[14]参见上书,60页。
[15]参见上书,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