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过程分析法取代形态分析法
(一)以“动态学过程描述”取代实体哲学的“形态描述”
过程哲学方法论试图以发生学的动态过程分析法取代传统实体哲学的形态学的静态结构分析法。这是过程哲学的过程宇宙论在方法论上的必然体现,也是过程哲学方法论的最大特点。
怀特海指出,哲学研究方法至少涉及两个方面:一是哲学研究必须建立一定的体系。因为这种“体系是重要的,它对于讨论、利用以及批判充塞于我们经验中的那些思想都是必要的”。在他看来,哲学的“体系化是用从科学的专门化得出的方法对一般性的批判。它以一组封闭的原始观念为前提”[1],构造出合乎逻辑的和内在一致的理论体系。二是哲学研究必须对范围广泛和适当的一般性概念予以思考。怀特海强调,对一般性概念进行思考的“这种精神习惯就是文明的本质。它就是文明。独居的鸫和夜莺能发出极为优美的声音。但它们不是有文明的生物。它们缺乏关于自己的行为及周围世界的适当的一般性的观念。高等动物无疑具有概念、希望和恐惧。由于它们的精神机能的一般性不充分,它们还缺乏文明。……文明生物是那些运用某些范围广泛的关于理解的一般性来考察世界的生物”[2]。哲学则是人类最高级的文明形式。
根据怀特海的理解,“一切体系化的思想都必须从一些预先作出的假定出发”[3]。但是,他认为,在做建立体系的工作以前,先要完成一项任务。这就是要先进行收集和强调少数几个范围广泛的概念,同时注意其他各种不同的观念。在西方文献资料中,有四位伟大的思想家,他们对文明思想的贡献就在于他们在哲学收集上取得的成就,他们每个人都对哲学体系的构造做出了重要贡献。这四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莱布尼茨和威廉·詹姆士。
怀特海致力于通过收集、整合人类迄今所创立的基本概念和各种不同观念,结合科学发展的最新成就及其所揭示的宇宙真相,综合人类的日常经验、宗教体验、审美体验和其他相关知识,建构一种有机哲学的宇宙论或形而上学思辨理论体系。为此,他必须从世界上存在的现实的万事万物中预先做出一些抽象假定,然后从这些预先做出的假定出发,并从预先假定的一些最基本的范畴开始建构其理论体系。
从方法论上说,这种建构理论体系的方法,类似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使用的方法。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活动时,从资本主义经济的多种现实中抽象出最基本的“商品”范畴,这个最基本的范畴不能再分析为更小的单位,但却包含着以后各种现实存在的实现形式的萌芽。然后,马克思通过系统地分析“商品—货币—资本”的现实运行和发展过程,从理论上抽象地再现了整个资本主义的现实。这就是马克思所概括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其中,“抽象”即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诸多现实所做的抽象假定,而“具体”则是对资本主义现实的理论再现。
那么,怀特海在建构其形而上学理论体系时是从哪个最基本的范畴开始的呢?对此,怀特海有明确的说明。他说:“‘现实存在’——亦称‘现实发生’——是构成世界的最终的实在事物。在这些现实存在背后再也找不到任何更为实在的事物了。”[4]他的有机哲学就是关于现实的最小构成单位的理论。对这种最小构成单位,当然既可以从发生学方面进行考察,也可以从形态学方面进行考察。《过程与实在》第三编即是对现实存在进行发生学理论的考察,第四编则以现实存在的广延性分析为题,对之进行形态学理论的考察。[5]传统实体哲学的缺陷并不在于从形态学方面对现实存在进行考察,而在于它仅仅从形态学角度进行,没有看到或者不懂得甚至否认从发生学方面对之进行考察,因而陷入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方法论泥淖。[6]在这种孤立的、静止的、片面的方法论视域中,根本看不到现实存在之间的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相互制约,更看不到现实存在本身中存在着关系性的属性,即内在关系性,因此,传统的实体哲学通常只承认外在的关系,不承认或看不到现实存在本身固有的关系性质。
过程哲学方法论超越了传统实体哲学方法论的这些局限。这种超越主要表现在,过程哲学不仅特别注重对现实存在进行发生学考察,而且注重对其进行形态学考察。这样,它便克服了传统实体哲学方法论的弊端,把哲学研究推向一个新阶段,深化了人类对现实存在有机性、关系性和过程性等本来面目的认识与把握。
在这个意义上说,过程哲学与实体哲学的关系,类似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与牛顿机械力学的关系。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并非完全否定或者说推翻了牛顿力学,而是把它的应用范围限制在宇宙中的宏观低速领域。牛顿力学在这一宏观低速领域仍然是有效的。但是,在宇观和高速领域,牛顿力学原理则失效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原理在这些领域则是有效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牛顿力学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在宏观低速领域的特殊表现形式。
与此相似,过程哲学方法论与实体哲学方法论之间的关系,类似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方法论与机械力学方法论之间的关系。如果说实体哲学方法论概括与总结了以牛顿力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方法论,那么过程哲学则概括与总结了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代表的现代科学方法论。过程哲学方法论并非完全否定和推翻了实体哲学方法论,而只是把它们限制在一定的适用范围内,因为实体哲学方法论在一定范围内还是非常有效的。
(二)近代实体哲学方法论的弊端与过程哲学方法论的优点
在怀特海看来,在近代哲学中,笛卡尔哲学的两种实体观表现出明显的不一致。也就是说,笛卡尔并没有给出任何理由,说明为什么不能存在只有一种实体的世界:或者是单一物质实体的世界,或者是单一精神实体的世界。因为根据笛卡尔的观点,一种实体性个体“自身就能存在,无需其他任何东西”。因此,完全有可能存在只有物质实体的世界,或者只有精神实体的世界。然而,笛卡尔哲学坚持的基本前提却是世界上存在着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这两种基本实体。这便表明,笛卡尔的哲学体系具有内在的不一致性。笛卡尔对此并未做出任何说明。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二元论哲学以之为前提的这种概括有何不一致。正是因为怀特海看到了笛卡尔哲学的两种实体说具有这种内在的不一致性,所以他的过程哲学要致力于克服二元论哲学的这种不一致性。
进而,怀特海又考察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哲学。他认为,斯宾诺莎哲学的魅力及贡献在于,修正了笛卡尔哲学的两种实体观,从而使其哲学达到了更大的一致性。斯宾诺莎实体哲学坚持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实体,并以一种实体为出发点,考察了实体的本质属性及其个体化方式。然而,怀特海认为,斯宾诺莎哲学体系的缺陷在于任意地引入了所谓的“方式”。在怀特海看来,“有机哲学与斯宾诺莎的思想体系具有密切的联系,但与之不同的是,有机哲学抛弃了思想的主词—谓词形式,因为斯宾诺莎的哲学假定这种形式是对事实的最终特征的直接体现。其结果便是有机哲学排除了‘实体—属性’概念,并且以动力学的过程描述取代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哲学的)形态学的描述”[7]。怀特海坚持的过程“哲学体系所要寻求保持的内在一致性正是要发现,任何一种现实存在的过程或者合生都将会涉及其自身组成成分之中的其他现实存在。这样一来,世界的明显的协同性就会得到合理的说明”[8]。
显然,怀特海过程哲学追求的是以动力学的过程描述方法来取代传统实体哲学的形态学描述方法,以发生学方法来取代传统实体哲学的形态学方法。这样一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过程哲学以发生学方法为视域来考察现实存在及其构成的现实世界和整个宇宙,同实体哲学坚持以形态学方法来考察现实世界和整个宇宙,所得出的认识结果一定会有根本的不同,它们视域中的现实世界和整个宇宙是不同的。
此外,怀特海通过具体阐述过程哲学如何分析现实存在,通过比较笛卡尔哲学和洛克哲学的不同分析方法,说明了过程哲学是如何用发生学方法来分析现实存在的。在怀特海看来,“每一种现实存在都可以用无数的不同方式来分析。……把现实存在分析为‘摄入’,就是要揭示现实存在的性质中最具体的要素的分析方式”[9]。就此而论,过程哲学同笛卡尔哲学的“实体”概念和洛克哲学的“能力”概念有相似之处,但是,过程哲学把笛卡尔哲学的“实体”概念转化为“现实存在”的概念,把洛克哲学的“能力”概念转化为这样一个原理:“事物存在的理由总是能在确定的现实存在的复合性质中找到……这种本体论原理可以概括为:没有现实存在,就没有任何理由。”[10]
进而,怀特海阐述道:“现实存在由于彼此摄入而相互关涉”[11],所以世界上没有一种现实存在是真正孤立的存在,相反,任何现实存在都是与其他现实存在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哲学对现实存在的探究和说明,就是要致力于说明现实存在之间的这种普遍联系。这种普遍联系表面上看是抽象的存在,因为传统哲学通常把普遍的东西当作抽象的东西,但是在过程哲学看来,这些普遍联系实际上是现实的存在。“哲学的任务就是要说明如何从比较具体的事物产生比较抽象的事物……真正的哲学问题是:具体事实如何体现从其本身抽象出来而又分有其自身性质的那些存在。”[12]所以,怀特海强调,哲学的这种说明性目的经常被人误解。不少人认为,哲学是从普遍的东西出发构成具体的特殊事实。怀特海说,这样理解哲学的功能是完全错误的。在怀特海看来,“哲学是对抽象的说明,不是对具体的说明”[13]。说明具体的现实存在,这是具体科学的任务。实际上,具体科学譬如物理学对具体物质现象的研究,也是抛开每个具体的物质形态的细节内容,抓住其共有的方式、结构或关系来进行概括,并尽可能用数学公式等形式化的工具来表述。譬如,数学物理这样的科学研究,就是用现代数学方法对物理现象所做的研究。如果现代物理学只研究具体物质现象和细节,而不能以此为基础上升到抽象的物理规律的高度,那就谈不上真正的现代物理科学研究。因为具体科学都是对现实存在的本质和规律性的研究。只是相对于哲学研究更大的普遍性而言,具体科学的研究要较为具体而已。哲学研究总是对普遍性或普遍原理的说明,人们通常认为这些普遍原理相对于具体事物而言是抽象的。因此,怀特海概括说,哲学是对抽象的说明。这里的“抽象”是指通过概括具体规律和事实而得出的共性的东西,即古代哲学所说的共相。柏拉图哲学由于本能地抓住了这一终极真理,因而至今仍然对哲学家保持着持续的魅力。从过程哲学看,正是对理念这一共相的说明,使柏拉图哲学至今对思想家仍具有持久的魅力。对具体事实的说明是具体科学的任务,哲学不能代替具体科学的研究。所以,怀特海特别强调:“哲学家应当力戒侵犯专门研究。它的职责是指出供研究的领域。有些领域多少世纪以来没有人研究过。”[14]这就是说,哲学不能越俎代庖,代替具体科学的研究,甚至也不能指导具体科学的研究。从科学史来看,哲学至多对科学家从事科学研究在思维方式和方法上有重大启发。没有哪位科学家是在哲学家指导下做出重大科学发现的。即使个别科学家事后明确承认他的科学发现受到了某种哲学的启发,如爱因斯坦承认他发现相对论受到马赫哲学的启发,日本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坂田昌一说他的科学探究受到唯物辩证法的启发,也不能由此概括出一个普遍性判断:哲学可以指导自然科学的研究。纯哲学家更不要自命不凡,否则,就要遭到科学家的嘲笑。
怀特海还以过程方法为视域批评了实体哲学方法对物质的抽象。他说:“过程有一种节奏,创造活动由此引起了自然的搏动,每一搏动形成了历史事实的一个自然单位。通过这种方法我们就能够在相联系的宇宙的无限性中辨认出有限的事实单位。如果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基本的东西,那每一个终极的个别事实都一定可以描述为过程。牛顿对物质的描述把物质从时间中抽出来了。这种描述是在‘瞬间’设想物质。笛卡尔的描述也是这样。如果过程是基本的东西,那这种抽象就是错误的。”[15]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以物质与运动不可分、物质运动与时间不可分为基本前提,从而更加接近物质世界的运动和时间的本性。过程哲学以接受相对论的时空观为前提,坚持物质与运动和时间不可分,从而超越了近代实体哲学的时空观,和坚持物质运动与时空不可分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等各派哲学不谋而合,体现着现代哲学对近代哲学的超越。
注释
[1]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4~5页。
[2]同上书,5页。
[3]同上书,3页。
[4]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23页。
[5]参见上书,279页。
[6]黑格尔学派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曾把这种以孤立的、静止的和片面的分析事物的方法叫作与辩证法相对立的形而上学思维方法。当然,这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与怀特海在此所运用的“形而上学”概念并非一回事。后者是亚里士多德所理解的形而上学。
[7][8]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8页。括号内容系引者所加。
[11]同上书,24页。
[12]同上书,24~25页。
[13]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25页。
[14]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21页。
[15]怀特海:《思维方式》,刘放桐译,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