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实践过程思想的方法

对过程哲学家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乃在于如何通过实践来实现过程思想。因为理论若与实践相割裂便毫无价值。人们的观念是通过实践而形成的，而人们的实践则是受观念支配的。根据怀特海过程哲学观点，理论和实践由于两个原因不能割裂：

第一，每一瞬间的人类经验都涉及从其他实在接收影响，并以某种方式影响这些实在。换言之，我们在实践中总是影响着世界，并受到世界的影响。声称我们能依赖纯粹的理论而不影响他人或他物，或者不受他人或他物的影响，这纯粹是幻觉。

第二，现实地看，单从精神方面说，生命总是不完整的，只有由生命的物质方面来补充，生命才是健全的。怀特海把生命的这种精神方面称为经验的“精神极”，把生命的物质方面称为“物质极”，并指出这两个方面以深层的关系共同依存。精神极是我们的生命中用来把世界理论化的方面，物质极则是世界用来形成我们，并以因果效应方式通过经验进入我们的经验之中的那个方面。倘若不存在呈现给经验、人们对之能进行理论概括的世界，就不会有任何可进行理论概括的东西。

因此，怀特海进一步指出，物质极和精神极相互作用的动力学机制存在于整个自然界中，因而人类需要以实践来补充理论，这种要求深深地根植于宇宙的基本动力学之中。甚至怀特海过程哲学中所承认的天或者叫作神，都需要现实世界，以便它能成为现实的。仅仅依赖理论，甚至神都不能生存。在这个意义上说，生命是一个整体。

那么，实践过程思想的方法是什么？以最一般的方式，我们可以说，任何人类活动，只要有助于创造和维持人类在更大的可持续共同体背景中的整体性，就是在从事过程实践。在此，我们想强调如下四点：（1）以过程思想为指导的生活方式；（2）负责任的决策所需要的伦理指导思想；（3）旨在达到个人幸福和精神健康的个体实践；（4）旨在实现可持续共同体的共同仪式。

有一句古老的格言，有助于我们理解有道德的生活方式问题：“为了过上健康生活，人们既要有根基，也要有翅膀。”“有根基”是隐喻，指人们生活在健康的共同体中，具有和睦的家庭关系，并感到自己的优秀文化传统有根基。此时，他们所喜欢的安全感和平衡感即是这种“根基”。“有翅膀”也是隐喻，指在面对新的经历、知悉新的洞见、邂逅不同的人群而仍然能保持开放态度时，人们享受到的难以言表的幸福。过程思想提倡的生活方式就是既要有根基，也要有翅膀。然而，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是，许多人在面对自己不愿进行的两种选择时，感到无所适从：一是无根基的消费主义，这种消费主义令人兴奋，但却缺乏稳定感和安全感；一是无翅膀的传统主义，它关注过去，但代价却是对未来不持开放态度。

无根基的消费主义与健康的消费根本不同。健康的消费提供的享受以环境保护为前提，以环境保护方面的良性方式生产商品、消耗材料、提供服务；这种享受可使人摆脱艰苦的劳作，使生活变得轻松愉快，并可丰富人的身心。健康的消费可导致良好的食物、舒适的居所、漂亮的衣着、高品质的医疗保健和令人身心愉快的娱乐，并使令人满意的工作和高质量的教育成为可能。健康的消费所造就的这些成果，有一些是生存必不可少的，而所有成果都对生活幸福有益。世界上多数人缺乏这些东西是一个悲剧，他们将会承受贫穷、疾病、失业、苦役和绝望之感。

无根基的消费主义是当今社会存在的文化氛围，其原因是社会中充斥着市场驱动的价值观，诸如竞争和先天的不平等，同时，其他更具社会性的价值观如同情心和共享观念则日渐衰落。无根基的消费主义造成了某些不良后果，如炫耀式消费、糟蹋式消费和过度消费等。但是，这些具体的不良后果不过是某种更深层的生活哲学的表征而已，这种生活哲学已对个人占压倒性优势，并弥漫于整个社会。极端的个人主义就是这种生活哲学。它告诉人们，只有通过每年购买越来越多的消费性商品，永远不说“够了”，才能获得满足感或成功感。它教导人们，只有通过从消费驱动的标准看他们多么有吸引力，才能衡量他们的价值；只有通过他们有多少钱，才能衡量他们的价值；只有根据他们拥有多少财富、多高的身价地位，才能衡量他们的价值。无根基的消费主义告诉人们，他们首先是消费者，其次才是公民，因而他们的私人福祉重于公共福祉。它告诉人们，能获得报酬的工作重于他们的家庭，能获得报酬的工作是唯一值得做的工作。它认为，生命是物质上成功的竞赛，一定要分出获胜者和失败者。当市场驱动的这些价值观在社会上占主导地位时，社会实质上已四分五裂、支离破碎了。雄心勃勃变得比善良重要，有吸引力变得比善良重要，物质上的成功变得比善良的父母、邻居和朋友重要。人们对新衣服的兴趣超过对老朋友的兴趣。消费主义的社会代价是高度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是过度的个人主义、对家庭和社区的忽视、对金钱的过分看重、身不由己的忙碌生活方式和生命被归结为物质的产物。

无翅膀的传统主义同样是有害的。人们在陷入无翅膀的传统主义时，就会对新事物感到恐惧，对新奇缺乏兴趣，对任何不熟悉的东西感到担忧，因为人们依恋于自己熟悉的东西。通常，人们依附于某种宗教传统、政治意识形态传统或种族传统，并且逐渐附着于这种意识形态之上，久而久之便形成不健康的恐惧感，对自己“团体”之外的任何人均保持警惕。他们不能用更为宽厚和包容的方式来思考。他们成为自己熟悉的舒适生活的奴隶，牺牲了对陌生者的欢迎。有时，他们会诉诸暴力来解决纠纷，放弃了进行坦诚对话的耐心。在无根基的消费主义中有着无根基的翅膀，而在无翅膀的传统主义中有着无翅膀的根基。许多人转向无根基的消费主义，用它来代替唯一可获得的无翅膀的传统主义。他们拒绝自己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把消费当作自己的宗教。在这样做时，他们失去了某些根基，但却获得了某些翅膀。

过程思想给无根基的消费主义和无翅膀的传统主义提出一种创造性的替代物，即创造性和谐。“创造性”一词在此是指一种生活方式，它对新的观念和可能性持开放态度；“和谐”一词是指一种生活感，即富有同情心地与他人相协调，与其他生物相协调，最后，还要与宇宙相协调。创造性和谐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一种高度协调的生活方式。

“创造性和谐”，用中国文化术语来说，也可理解为“无为”状态。创造性和谐是一种创造性的后现代无为状态。传统的无为生活是指与深层节奏和宇宙规范相协调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产生于这种深层的协调，同以自我为基础或自我中心化的生活态度相抵触。创造性和谐就是这种在实践上和精神上有意义的生活方式。你无论来自哪种文化、从事何种行业，都可以获得这种生活方式。商人和农夫、教师和建筑师、诗人和工程师，全都可以根据创造性和谐的精神，获得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不是所有人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行走的路，相反，这条路能容纳许多不同的路径，既是灵活的，又是可调整的，绝不是一成不变和僵化固定的。

凡能把这种生活方式付诸实施的人，都不会感到自己有什么特别和特权。他们不必费尽心思地攀龙附凤，处处争先，竭力把他人落在后面。相反，他们会自愿搭建前进的桥梁，帮助他人一同前行。他们会把生活中探险的一面当作关系属性或生活质量的增长，而不是视为个人的飞黄腾达。他们可能胸怀大志，朝气蓬勃，但不会被自己的雄心壮志蒙住双眼。他们希望挣到够花的钱，过上舒适的生活，能尽享天伦之乐、与朋友相聚之乐、休闲生活之乐，并享受有意义的工作。但是，他们也能关爱大自然，关爱社会也许有时会忽略的那些人：那些处于生命黎明期的人（孩子）、处于生命黄昏期的人（老人）以及处于生命阴影中的人，包括病人和生活拮据之人。因此，他们不会仅仅为自身寻求幸福。他们将要为所有人和所有生物寻求幸福。在伦理层面上，他们尊重和关爱生命的所有共同体，并愿意与其一道生活。在社会层面上，他们寻求帮助建造可持续存在的共同体。在精神层面上，他们将努力与宇宙本身更深层的节律和谐地生活在一起。这种与宇宙深层节律的和谐，他们将其称为“对道的信仰”或“对神的信仰”或“与整体的和谐”。不管用什么术语来称呼，他们努力达到的结果将是相同的。他们所敬仰的神将会富有同情心而不会冷漠无情，将会尊重人而不会高傲自大，将会谦卑祥和而不会高傲急躁，将会乐善好施而不会贪婪吝啬。

当然，实践过程思想不能仅仅依赖于美德，还需要给人以伦理上的指导。对大多数过程思想家来说，这些指导不仅仅来自演绎方法。如果不能根据相互关联的背景，仅靠演绎方法是不可能从过程思想中推导出这些伦理指导的。相反，并且也许是最重要的，过程哲学家一致同意，这些伦理指导原则应当通过咨询世界各地的人们而产生出来，因为这些人都一致地期望过程思想所提倡的可持续发展共同体。一般地说，过程哲学所推崇的方法是，重视草根胜过重视自上而下的方法。

在我们的时代，如今存在着一些原则，这些原则是以某种协商方式提出来的，世界各地大多数过程思想家都认同。这些原则发挥着过程思想指出的优秀样板作用，其中每一项都对当今社会面临的重要问题有意义。

在当今西方社会，对全面的人的概念非常重视。人们期望和寻求做一个全面的个人，也就是说，生活具有内在的新鲜源泉感，这能帮助人们克服紧张状态，在日常生活中赋予自己一种创造感。为实现此目的，某些过程思想家推荐了一些个人的实践方式，可在日常生活中进行，旨在使个人幸福和精神健康。

过程思想家不可能推荐某种单一的实践活动，因为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传统可提供不同的选择。在中国，日常生活中的太极拳就是一种日常实践；对于世界不同地方的基督徒和佛教徒，祈祷和冥想就是其日常实践。尽管如此，过程思想家有可能补充的是，关键是要有规则和坚持不懈，因而一个人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可使自己宁静和富有创造性的方法。一个人把某些意向带入日常实践之中也是重要的；怀特海把这种意向叫作主体性目的。在世界各地许多人的经验中，这种或那种日常练习都可给人提供归属感和平衡感，它能由此像波纹一样溢出，影响人一整天。

过程思想尤其对日常生活中身体的重要性、个人实践的理解是极有裨益的。根据过程思想，心灵和肉体是紧密相联的，它们相互影响。这意味着一个人对生活的态度、一般的信心和幸福感，可以由锻炼身体和传统的与身体有关的精神训练来加以丰富。这类练习可有助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有主心骨”，给他们以内在的平和与宁静感，使他们更富有创造性、更少有紧迫感、更加放松和能更好地接受一天中情绪的“高涨”与“低落”。

过程思想家还开发出对祈祷的多种理解。在全世界，各种历史传统中有许多祈祷方式。这些祈祷包括感恩祈祷、冥想祈祷、请求祈祷和恕罪祈祷。有时他们使用语言，但也用仪式，譬如在菩萨塑像前烧香。它们也可以是舞蹈或只是感悟，根本不用词语。对许多过程思想家来说，这些活动具有良好的意义，因为实际上有一种和谐之和谐包含在宇宙之中，它既接受祈祷，也能对这些祈祷给予回应。

最后，日常的精神锻炼可以包括单纯的反省式阅读，譬如阅读富有启发性的文学、诗歌或古典文化和精神读物，如《道德经》《圣经》《可兰经》。过程思想家没有指定单独一本可供阅读的真经。和谐之和谐可在一个人的生活中以多种方式发现自身。关键是要有某种日常的练习，寻求向那种和谐持开放态度。

在社会实践层面上，有许多方法可以实施过程思想。在此，可回顾一下上面提出的可持续共同体的定义。正是可持续共同体才是具有创造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和公平的，才是生态上明智的、尊重差异的，才是有科学含量的和精神上可以得到满足的——一个人也不能被落下。个人或团体所采用的任何实践方式，只要能促进这类共同体的繁荣，都是实践过程思想的方式。

有时，这些实践与文化习惯难以区分。譬如，在同一张餐桌上享受美味——朋友和家人坐在一起——就是一种过程实践。在这里，我们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创造性的例子，即大家在准备和分享食物，并且在分享团体内的关系中分享精神上的满足。一个陌生人被引见，并在餐桌上受到欢迎时，这种实践中的和谐得到了扩大。这里增加了对差异的尊重成分。如果食物碰巧是有益于健康的，那么这种选择本身还将是一种实践生态智慧的方式。

另一种实践的例子是参与团体活动。这里，允许所有人说话和共同商讨，不用担心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何不妥。譬如在美国，有一种市政厅会议传统，市民在这种会议上以既定的共同体方式聚集在一起，对共同关心的问题发表意见。这就是包含着参与的实践活动。

另一个社会实践的例子是旨在帮助穷人或病人、儿童和老人的志愿工作。志愿主义精神历来是美国人社会生活的重要部分，这种志愿主义精神是这方面的极好例子，它通常是通过基督教教堂、犹太教会堂和清真寺组织的，有时是它们一起组织。譬如，“人类居住地”组织把人们集中起来，为他人建造房屋，并且这些“建造”常常有不同宗教的人士参与。因此，这些信徒在实践着帮助他人——确保无人掉队，同时他们还实践着尊重差异，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尊重宗教间的差异。

过程思想家还赞赏一种社会实践，这就是对艺术和美的共同欣赏。从过程哲学视域看，这也是生活中精神满足的一部分。对过程思想家来说，生命的目的就是享受和谐与紧张，一言以蔽之，生命的目的就是享受“美”。集体欣赏富有创造性的表演艺术，是人们感受与他人相联系的一种方式。

最后，再举一个例子：绿色自行车运动。这是一种有趣的运动，因为它把可持续共同体的许多特征都整合到一起了：身体健康、与他人的联系和保护地球。骑自行车可能显得有些过时，然而考虑到全球性变暖，骑自行车就不仅仅是从一个地方运动到另一地方的老式运动方式；从有益于健康和有益于环境方面来看，它是一种向前看的、更为现代化的运动方式。如果开车是现代性的，那么骑自行车则是建设性后现代性的。

过程思想寻求以过去为基础，以未来为指向，关爱地球，关爱人类，并给世界增加美。在前面我们把过程思想比作建构桥梁，在这里可以正确地说，人们能骑着自行车跨过这座桥梁。骑自行车本身是一种体育活动，也是多种实践方式的隐喻。过程思想可以用这些方式进行实践。

过程哲学思想最深刻的承诺在于倡导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尊重和关爱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共同体。无疑，在这类尊重和关爱中，确实有一些来自过程思想和理论的帮助，但更多的则来自人们把这些思想和理论付诸实践。骑自行车、志愿帮助他人、鼓励孩子们的创造性、与朋友共同进餐、帮助地球和商业开发、在祈祷或冥想中花费时间、种植花园、针对生物伦理问题做出艰难决策、参与市民讨论、学习一种新语言——所有这些活动，在正确的背景下，都是实践过程思想的方式。所有这些活动都是世界最有希望的一部分。

小结：本章阐述了本书的研究对象是怀特海过程哲学或有机哲学。写作本书的直接目的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参照系，系统地介绍与探讨怀特海过程哲学的理论体系和基本原理；写作本书的深层原因则是，致力于阐明怀特海过程哲学是对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最新科学成果的概括与总结，是一种坚持以过程—关系观点看世界的新哲学、一种全新的宇宙论和世界观。同时，怀特海过程哲学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论和思维方式。怀特海过程哲学还是一种关于创造性的哲学、一种广义的经验论哲学，它坚持两极相通式的一元论，主张独特的价值论，是一种以坚持过程神学为特征的宗教哲学，还是一种过程教育哲学。它之所以在当代世界受世人关注，从根本上说，是因为它提出了许多新观念、新思想，提出了一种新的世界图景。过程哲学理论体系主要包括过程形而上学、过程宇宙论，怀特海的科学哲学、社会科学、价值论、教育哲学等。怀特海过程哲学第一次概括并警示人们要注意克服一系列认识上的谬误，它们是误置具体性之谬误、实体思维之谬误、主—谓语本体论之谬误、绝望之谬误、呆滞的和谐之谬误、误置创造性之谬误、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完美辞典之谬误和简单位置之谬误。过程哲学有时被称为建设性后现代主义，是因为它提出了不同于解构性后现代主义的基本主张。把过程哲学思想付诸实践的方法主要有：以过程思想指导人们过有道德的生活，以过程思想为伦理原则来指导负责任的决策，以过程思想引导个人幸福和精神健康，以过程思想指导人类共同体实现可持续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