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特海过程哲学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四、过程哲学试图避免的谬误

描述过程哲学的特征还有另一条路径,那就是确认传统思维方式中的某些谬误,揭示其哲学认识论根源。从怀特海过程哲学观点看,这些谬误需要在人类生活中加以避免。这也是怀特海哲学引人注目的重要原因之一。

怀特海过程哲学试图避免的谬误,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误置具体性之谬误。根据怀特海的阐述,所谓误置具体性之谬误是指传统思维方式中把抽象当作具体的错误做法。这是怀特海在《科学与现代世界》第三章中第一次提出的论断。它主要指17世纪的物理学家以及后来有些哲学家,把关于世界的抽象概括错误地当作现实存在本身。怀特海认为,这类错误会引起极大的混乱。例如,关于实体和属性的概念,本来是对世界万物的存在及其属性的一种抽象和简化描述,但人们却在哲学上把它们当作现实就是如此的实际样态。再如,受这种谬误思想的影响,人们通常把爱因斯坦的质能关系式E=mc2不是看作相对论力学所揭示的科学规律,不是看作一种科学上的抽象,不是看作对客观世界近似正确的反映,不是看作对我们目前观察所及宇宙的一种科学认识,相反,人们通常把它当作客观宇宙本身的实际存在,似乎客观宇宙中存在着这样一条定律。怀特海认为,人们如果坚持这样一种观点,就是犯了误置具体性之谬误。

人类的任何知识,包括科学定律,都是人对现实世界的理论认识,它同客观世界本身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即使物理学所描述的宇宙论,譬如大爆炸宇宙学说和黑洞理论,也都是物理学家对物理宇宙的描述,而不是现实的宇宙本身。宇宙本身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正是需要物理科学和天文宇宙学等科学长期探索的事情。把人类在某个历史阶段所达到的科学认识混同于宇宙本身,这就犯了误置具体性之谬误。同理,“人民”“正义”“平等”等概念,也都是一些描述普遍性的一般概念,它们不同于实际存在于社会生活之中的具体的个人、具体的正义活动等现实。谁如果把这些普遍性、一般概念当作特殊性和具体存在,谁就犯了误置具体性之谬误。这种谬误必然导致实践上的悲剧。

第二,实体思维之谬误。实体思维之谬误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相信,宇宙中真正实在的存在物——不管它们是什么——都是自我封闭的“实体”,这些实体能够完全撇开同其他存在物的联系而独立存在并被界定。因此,它们与其他存在物的关系外在于它们的存在,而不是内在于它们的存在。二是认为,宇宙中真正实在的存在物可以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保持不变。把这两个方面综合起来,我们就会有这样一种“实体”的印象:这种实体历经时间而保持恒常不变,它们之间的关系外在于它们的存在。怀特海过程哲学整个说来就是为了指出这种实体思维方式的谬误之所在,并提出一种过程—关系的思维方式或者过程和有机的思维方式,以取代这种实体思维方式。

怀特海过程哲学认为,一般地说,存在物的存在或现实存在是一个生成的过程,并且这种生成过程通过与其他存在相互作用而出现。非关系的实体观点会把原子、分子、活性细胞和人类等存在看作自我保持的事实,过程观点则把这些存在看作与他物之关系的创造性综合。实体观点会把这些存在描述为脱离了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也会存在,过程观点则把这些存在看作只有通过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才有它们的存在。用怀特海的话说,根本不存在自我保持的、来自非存在的事实,“现实存在是如何生成的,构成了这个现实存在是什么。现实存在的‘存在’是由其‘生成’所构成的”[1]

第三,主—谓语本体论之谬误。在怀特海看来,这个谬误是实体思维的核心。这是指把主—谓语的语法结构投射到实在本身之中,因而认为宇宙中真正的现实存在正反映着这样一种语法结构。根据这种静止的和无关系的实在观,人们经常把存在的本质与语言的结构相等同,但实际上这种等同是虚假的。具体而言,根据主—谓语本体论之谬误的观点,一个存在物的存在被想象为类似于句子中的语法主语,它有明确界定的主语和谓语。在语法表达方式的主—谓语方式中,即使谓语发生了变化,句子的主语通常也保持不变。譬如,我们可以说“那个女人走进了商场”,然后又说“那个女人去了电影院”,接着又说“那个女人正在与一个男人说话”——在所有这些句子中,我们都假定了即使谓语在变化,那个女人作为句子的主语依然保持不变。从更为静止的视域看,同样的情形也适用于语言之外的世界,即山川、河流、植物、动物和人类等所组成的物质世界。山川、河流、植物、动物和人类似乎是句子的主语,并且即使它们在世界中的活动以及它们与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它们自身也依然保持不变。

怀特海过程哲学不同意这种观点。怀特海过程哲学认为,当谓语变化时,主语也在变化。也就是说,当谓语所描述的现象发生变化时,作为主语的主体也会发生变化。当然,一定的方式也许会反复出现。在原子发展史或人类发展史中,某些形式或方式将会一再出现。但是,这些存在物本身——原子和人类——在每一瞬间都会有轻微的变化和不同,因为世界在每一瞬间都是不同的,并且它们自身的存在,也在随时间的不断流逝,通过与世界的相互作用而不断浮现。重复一下怀特海的话说:“现实存在是如何生成的,构成了这个现实存在是什么。”

我们可以考察一下这个句子:“那个女人正在与一个男人说话。”这个句子的主语是“那个女人”,谓语是“正在与一个男人说话”。非过程思想的静止世界观认为,这个女人的存在——她的内在本质——不依赖于同那个男人说话的行为。这个女人是自我保持的存在物,她被封闭在自己的皮肤里,她是那个说话行为的见证人,且不受那个说话行为的影响。过程哲学则会指出,这个女人的存在已被那个对话轻微地改变了,因此,在结束那个对话时,这个女人已经不完全是说话之前的那个女人了。当然,与那个男人的对话或许对这个女人无关紧要,对她的人格或观点丝毫没有改变。实际上,事后她有可能很快就把那个对话忘得一干二净,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仿佛那个对话压根儿就没有发生过。即使如此,从过程哲学视域看,那个对话仍会对这个女人产生些微的影响。当她结束那个对话时,她的生命中会包含一定的记忆,而在那个对话之前,这个记忆则不存在。从过程哲学观点看,这个女人的存在不可能完全与她在世界中的行动、与她同他人的相互作用割裂开来。

第四,绝望之谬误。绝望之谬误是指人们在遇到某种不好的情形时,通常会产生绝望心理,认为在这种情形下不会有更好的选择了,只有死路一条。怀特海过程哲学认为,不管在任何情形下,一个人都会发现,在他(或她)面临的情形中,永远有可能会有某种新的回应或创造性的回应。这种新的回应也许不过是对坏事的减轻。譬如,假设一个人即将因癌症而死亡,他的“新的回应”也许不过是勇敢地面对死亡,而不是面对死亡时异常恐惧。假设一个人住进了监狱,他的“新的回应”也许不过是在这种坏的情形下做到最好。

绝望之谬误是这样一种观念,即生活中根本没有新的开始。因为这种观点认为,人的存在完全是由过去已发生的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决定的。根据过程哲学,这种面对现实生活中的困难或困境而感到绝望的观念是错误的,是与过程哲学坚持的生活理念相悖的。过程哲学提出的与此不同的观念,要人们认识到两件事:(1)人的生活或者生命是随着时间而展开的,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而在每一瞬间所展现的自我在此之前并不存在;(2)不管我们面临的情形多么困难,创造性地回应当前这种情形的可能性之窗永远敞开着,因此我们完全有可能根据现有的既定情形做出新的选择和创造。在上述那个男子面临癌症濒临死亡的情形下,他的新选择和创造性就是表现出有勇气,坦然自若地面对生死,以此帮助自己度过最后的时光。即使他将要死亡,这种勇气也会使他与满怀恐惧的选择截然不同。总之,在任何情形下,过程哲学都坚持认为,新东西的出现是有可能的。面对任何艰难困苦,总有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否定这种有更好的选择的可能性,就是所谓绝望之谬误。过程哲学致力于克服这种谬误。

有时,诗歌比哲学语言能更好地表达这种建设性的观点。在西方,由沃尔特·惠特曼创作的一首诗,叫作《有一个孩子去了》,非常好地描述了这种建设性观点:

有一个孩童每天前行,

所见第一物是其过去;

它成为那天他的成分,

年复一年是其一部分。

接着,这首诗继续描述了这个孩子的父母如何成为这个孩子的一部分,这个孩子的朋友和老师如何成为这个孩子的一部分,以及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的一切好事和坏事如何成为他的一部分。即使在长大成人之后,这个孩子仍在“每天前行”,并且他所经验到的一切,包括他所在城市的街道和周围的环境——“街道上那些匆忙前行的男男女女”和“街道本身、房屋的装饰和橱窗里的商品”——都使他发生着轻微的改变。这首诗最后以这样几行诗句结尾:

所有这些经历的往事

皆成前行孩童之部分;

孩童在过去每天前行,

如今仍然在每天前行,

将来仍然在每天前行。

最后这几行诗句异常精准地把握了过程哲学理解的人生精髓。诗里的“孩童”象征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在过去每天前行”,“如今仍然在每天前行”,“将来仍然在每天前行”——这就是过程哲学所揭示的人生真相。作为人类,我们体验到的一切,就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我们如何回应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有事情,我们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们的存在就是我们的生成。

当然,“存在就是生成”根本不是西方哲学独有的思想。早在沃尔特·惠特曼之前,孔子的《论语》就表达了类似的观念。孔子在提出学习的过程是终生的过程的建议时,十分明确地阐述了这个思想。在《论语》中,我们可以看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即使到耄耋之年,尨眉皓发,也不认为自己完全成熟了。因此,他一直在不断地成长。过程思想家赞同沃尔特·惠特曼和孔子的观点。他们认为,生命是一个过程,每时每刻的创造性转变就是与生命有关的一切。生命中经历的一切,都会在生命中留下烙印。人们面对任何逆境,都有更好的可能性选择。

第五,呆滞的和谐之谬误。这种谬误在于认为,如果在生活中取得了某种和谐,譬如,人类之间的稳定关系,那么这种和谐因为是完美的而一定会永远保持不变。人们若成为这种谬误的牺牲品,就会陷入关于美德和完美的虚假观点。他们认为美德像石头一样结实和刚硬,却不知道美德其实像河流一样是有创造性的和适应性的。怀特海过程哲学以更加动态的观点理解和谐,把和谐理解为过程之中的和谐。这种和谐永远对新颖性和创造性转变保持着开放性。所以,怀特海说:“要静止地维持完善是不可能的。”[2]

对于高度理想主义的人来说,避免这种呆滞的和谐之谬误是特别重要的。因为在创造更为公正或更加和平的社会理想中,这些人有可能陷入如下谬见:自己提出的特殊社会图景是绝对的,因此希望的那种实在一旦实现,就会成为永恒不变的。人们避免了呆滞的和谐之谬误,就会认识到,他们制订的社会计划、改革方案、理想社会即使是最好的,也会随着社会发展而不断变化。没有这些计划和方案,生活照样继续,社会照样前进。诚如一句广告词所说: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因此,一旦避免了呆滞的和谐之谬误,我们就既要不断地寻求和谐,又要在稳中求变。只有在不断的变化中追求和谐,保持变化中的和谐,才能达到真正的和谐。因为根据过程哲学,和谐本身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世界就是在这种创造性进展中保持自身和谐的。进步的艺术乃在于在变化中保持秩序,在秩序中保持变化。

第六,误置创造性之谬误。误置创造性之谬误是指,有些人认为,生命中探险的和创造性的方面可通过服务于自我而得到完全的满足。在当今全球性的市场经济消费主义时代,这种谬误更加显而易见,危害更加严重。在当今片面发展的市场经济条件下,人们衡量自身价值和他人价值的标准是外表、影响力和可销售的商品,并且在这里,驱动市场前行的价值观例如竞争和个人主义,通常压过了合作与服务等更加社会化的价值观。片面地追求无理性的高消费,成为市场经济下“单面人”的典型特征。人们在陷入这种谬误时,往往把自我仅仅看作自身皮囊里的自我,以自身皮肤为界与世界隔绝,忘掉了自己本是这个社会共同体中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幸福依赖于他人的幸福,也可为他人的幸福做出自己的贡献。根据过程哲学,如果我们从过程—关系视域来理解个人的创造性,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尽力发挥自己的创造性来帮助他人,都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对他人、对所在的共同体、对社会和整个世界,做出自己富有建设性的贡献。如果我们真能自觉地坚持这种信念,即使我们没有把个人幸福当作自己有意识的目标,通常也会比那些自我中心化的人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我们帮助他人的副产品,是“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坚持这种信念的人,一旦自己的基本生存需求得到了满足,就会想帮助他人,就会自觉自愿地建设富有同情心的社会共同体。显然,坚持这种信念的人避免了误置创造性之谬误。

第七,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包含三方面的含义。(1)由于文化或意识形态的差异,人们不能彼此分担对方的痛苦和相互分享欢乐,因为他们之间的隔阂是不可克服的。(2)如果人们能够相互分担痛苦和分享快乐,那么他们的差异就会因此而消除。(3)如果这些差异仍然存在,那就出现了问题。在过程哲学看来,差异是现实存在内在固有的,无论如何是无法彻底消除的。因此,人们为了避免这种差异,就可能陷入一种寻求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

在过程哲学看来,现实存在的某些形式的差异既是客观存在的,有时候也是有必要加以区分的。譬如,当处于战争状态时,交战双方便需要做出区分,这时区分差异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对交战双方的成员来说可能是生死攸关的。我们认识一个事物,实际上就是要把这个事物同其他事物区分开来,把握其自身的独特性。不同的现实存在相区分,各自表现出自身的差异性,正是世界万物千姿百态、形态迥异的根本原因所在。因此,从过程哲学观点看,事物存在形式的差异是非常有价值的,是现实存在必不可少的属性。现实存在之间的和谐并非各种现实存在完全等同、彼此同一,也不是构成现实存在的各种成分的同一。在现实的人类社会生活中,有时人们之间的和谐甚至需要一定程度的紧张,需要保持一定的张力。诚如良友之间,并非一团和气,彼此完全一致。相反,彼此有时意见不一致,兴趣爱好和能力呈互补状态,反倒是和谐关系与真诚友谊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这种情形同样适用于不同的文化、组织、团体和民族之间的关系。在过程思想看来,和谐包含着健康的竞争。

针对这种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美国加州克莱蒙研究生大学过程研究中心的王治河博士提出了一种和谐论哲学,以取代这种无差异的和谐之谬误理论。王治河博士强调,和谐论哲学坚持有差异的和谐,其基本精神是承认差异,欢迎差异,坚持在差异中追求和谐。这种和谐论坚持跨文化交流的必要性和正当性,主张不同宗教之间的对话,如基督教与佛教的对话、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对话、伊斯兰教与佛教的对话。柯布专门撰写了《佛教与基督教》《超越对话:走向佛教与基督教的相互转化》等著作,探讨不同宗教之间的异同,认为从根本上说,不同宗教的教义和理念其实是相互补充的,它们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宇宙和人生的真谛。无端地把它们对立起来,用一种宗教否定另一种宗教,这是非常错误而可悲的。

王治河博士的观点和柯布教授的观点都是由怀特海过程思想中的以下几个观念推动的:

一个是怀特海对“想象”的理解。怀特海认为,人们有可能以他人的立场来想象自己。即使人们并不拥有共同的过去,但因为某些感受的潜在性,一旦这些感受具体化在他人身上,那些并不拥有他人之过去的人可以通过自己的想象来体验他人拥有这些感受的状况。这种站在他人立场来想象的能力,在演员中是司空见惯的。怀特海过程哲学指出,普通人也能掌握这个能力,实际上普通人也有这个能力。

一个是怀特海的混合“摄入”概念。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混合感受中“感受到他人的感受”,即使这些感受并不属于他或她。譬如,当一个人进入一个房间时,我们通常能感受到这个人的情绪,即使这个人没有直接与我们沟通他的情绪。我们可以说:有一个人进入房间,“使整个房间的气氛活跃起来”,因为这个人情绪高昂,富有感染力;我们也可以说,有一个人进入了房间,“使整个房间的气氛立刻低落下来”,因为这个人进入房间后,对他人怒气冲冲。这些说法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现实,即人们会感受到他人的感受,并且会受到这些感受的影响。

一个是怀特海的“宇宙的统一性是由其本身的差异性来丰富的”观念。在《为了共同的福祉》一书中,柯布和达利把这种统一性称为神圣的整体。宇宙整体作为可想象的最广大无边和包罗万象的存在,其本身既可以因差异性减少而日益萎缩和枯竭,也可以因差异性增加而不断扩大和丰富。怀特海把这种整体性或统一性叫作神。怀特海所理解的神并不是外在于宇宙整体的存在,而是活的整体宇宙的总体性,差异性在这个整体性中只是给神的生命添砖加瓦。

第八,完美辞典之谬误。这个谬误是指,把人们对宇宙的理解归结为字典中的一组组定义的谬误。首先,这个谬误忽视了如下事实:世界上的每一事件都是对无数关系的创造性综合,因而所有定义都是从这种具体中得出的抽象。其次,它忽视了这样一种事实:辞典中的诸种定义都是历史过程的产物,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词汇的意义在不断地改变。最后,它忽视了如下事实:每一种抽象观念——怀特海称之为命题——都不能归结为它们的语言表达式。

消除这种完美辞典之谬误的可替代方式之一是,承认由语词构成的语言是不精确的,且依赖于上下文的关联。因此,有时小说的语言形式譬如隐喻比更为单纯的抽象语言形式能更好地表达某些观念。另一种解决办法是,承认有时艺术和其他沟通形式比语词语言的方式能更好地表达观念。

在谈到不同哲学流派的分野时,生物学家查尔斯·伯里奇提供了一种绝妙的描述:完美辞典之谬误,正如怀特海所说,把哲学分为两个流派,即批判的流派和思辨的流派。批判的哲学流派把自身定义为在辞典的界限之内进行语词分析;思辨的哲学流派通过探索意义和进一步寻求洞见而扩展辞典,这是面对神秘和未知现象所具有探险态度的意愿。怀特海指出,这两个哲学流派之间的差异是安全与探险之间的不同。

第九,简单位置之谬误。这是一种认为宇宙中的既定事件,例如人的活动、原子事件,仅仅存在于一个地方而不能同时存在于另一个地方的谬误。这种简单位置之谬误所存在的问题,可以从怀特海对经验的分析中看出来。

为了说明的方便,我们可以想象有一位母亲与女儿一起用餐。怀特海感兴趣的问题是:这位母亲现在在哪里?在一定意义上,这位母亲在她所坐的位置上,譬如说在餐桌左边的椅子上。但是,当倾听她女儿说话时,这位母亲的注意力实际上在餐桌的另一边,也就是她女儿坐的那一边。根据现象学的观点,这位母亲在她女儿坐的“那一边”,即使这位母亲此时实际上仍然在她坐的“这一边”。正如汉语中所说的,“人在曹营心在汉”。也许,通过追踪从她女儿那里传递到她眼睛和耳朵中的信号,科学家可以确认这一点,然后说整个经验都出现在她的脑子里,似乎是说这些经验“仅仅存在于”她的身体之内。然而,即使她的女儿确实在桌子的另一边,并且信息从女儿传递到母亲这里,也一定会有某些关于女儿的东西——女儿的存在的某些方面——那些曾经是女儿的一部分,现在在这位母亲的脑子里了。我们把这些东西叫作有关女儿的信息。这意味着“那一边”的女儿也在母亲坐的“这一边”。因此,对于“这位母亲现在在哪里?”这个问题,我们必须说:“她在她坐的这一边,但她也在另一个地方,尽管后者的直接性要差一些。”我们应当把这位母亲自己的存在看作更像一个场,而不是一个粒子:更像一个意识场,它可能集中于某个区域,但是会延伸到这个区域之外,包容他人,并受到他人的影响。

在过程思想家看来,重要的是出于伦理方面的原因,我们要避免简单位置之谬误。这一谬误提醒我们,我们自身不能假定简单的位置,因为我们的经验和行动在世界上具有波纹效应,有时其结果的延伸远远超出我们的直接视域。这些视域既有空间的,也有时间的。从时间方面看,它们包含着未来。某些过程思想家指出,如果我们在当下希望负责任地行动,我们自身就必须致力于建设性后现代思想家所设想的未来,这对所有人都是健康而有益的,同时还要建立在过去已经发生的最好基础上。

综上,过程哲学认为,这些谬误不仅是逻辑的或智力上的谬误,而且是情绪上和态度上的谬误,并且通常具体表现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之中,完全脱离了人们有意识的选择。它们是习惯性的意识方式,由文化因素来传播,并能随着时间而与个人和(或)共同体一同发展。心灵和思维的这些习惯阻止了人们成为更好的自我。因此,必须以过程哲学提倡的过程思维方式来揭示它们的荒谬所在,并通过转换思维方式来实际地克服这些谬误。


注释

[1]怀特海:《过程与实在(修订版)》,杨富斌译,29页。

[2]怀特海:《观念的探险(修订版)》,周邦宪译,3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