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史論
劉氏《論語正義》參正
陳鴻森(注:陳鴻森,臺灣“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
《論語正義》一書,係清代學者劉寶楠、恭冕父子積兩代之力以成者。其書搜輯漢儒舊説,益以宋人長義,並博採清世諸家之考證,折衷而發明之,章比句櫛,詳而有要。《清儒學案》卷一NFCA1六云:“有清一代,治《論語》學者,蓋以劉氏爲集大成。”《續修四庫提要》稱:“其書博洽,固爲治《論語》之學所鑽研莫盡者。”(經部,1218頁)此世之定評也。雖然,經義隱微,固非一家所能盡,其書亦不能無失。余舊肄業是書,間或有得,輒筆録之,用備遺忘耳。近因王師叔岷教授八十壽辰,臺大中文系諸師友擬刊行論文集,以代稱觴。猥承編委會不棄,徵稿及我,愧無以應。因截稿期迫及篇幅限制,爰檢舊録,擇其若干事,以成此篇。王師博雅精識,著作閎富,於《論語》則有《論語斠理》諸篇,久爲學界所推重。自愧樗材,雖欲學步,終尋跡莫由也已。
1993年2月8日
《學而篇》: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集解》:鄭曰:“樂謂志於道,不以貧爲憂苦。”
《正義》:皇本、高麗本、足利本並作“樂道”;唐石經“道”字旁注。陳氏鱣《論語古訓》云:“鄭注本無‘道’字。《史記》所載語亦是古論,《仲尼弟子傳》引‘不如貧而樂道’,正與孔合。《文選·幽憤詩》注引《論語》:‘子曰:貧而樂道。’是《集解》本有‘道’字,今各本脱去。鄭據本蓋魯論,故無‘道’字。”今按:作“樂道”自是古論。《漢書·王莽傳》、《後漢書·東平王蒼傳》注引,並無“道”字,與鄭本同。下篇“回也不改其樂”、“樂亦在其中矣”,皆不言“樂道”,而義自可通,故鄭不從古以校魯也。至孔注是後人僞撰,陳君援孔注以證《史記》,稍誤。
按此言鄭本作“貧而樂”,《集解》本用古論,原作“貧而樂道”,今本脱“道”字。錢坫《論語後録》、阮氏《校勘記》、洪頤煊《讀書叢録》卷七、馮登府《十三經詁答問》卷四,亦持此説。檢敦煌本《集解》殘卷(伯二六一八、三一九三號),並作“貧而樂道”,信如諸家所言者。唐人舊鈔卷子本《琱玉集》卷十二《聰慧篇》子貢條,云“孔子爲説貧而樂道,子貢即答以切磋琢磨”云云(《古逸叢書》本,3頁),亦有“道”字。唯唐石經“道”字旁增,知所據本初無“道”字。蓋唐時此字已歧,故宋淳熙尤袤刻本《文選》嵇康《幽憤詩》(卷二十三,13頁)(注:《正義》引陳氏《古訓》,謂《幽憤詩》注有“道”字,殆後來之本所衍。)、謝朓《答靈運詩》(卷二十五,12頁)、陸機《漢高祖功臣頌》(卷四十七,10頁)、任昉《齊竟陵文宣王行狀》(卷六十,13頁)、李善注四引《論語》此文,俱無“道”字;宋刊明州本、《四部叢刊》景宋本並同。(注:檢日本足利學校遺跡圖書館藏宋紹興中明州刊本,李善注四引此文,皆作“貧而樂”(卷二十三,14頁;又卷二十五,24頁;又卷四十七,12頁;又卷六十,15頁)。《四部叢刊》景涵芬樓藏南宋末刊本同(卷二十三,17頁;又卷二十五,29頁;又卷四十七,14頁;又卷六十,17頁)。按尤袤刻本爲李善單注最古之刊本(原本現藏中國國家圖書館);明州本則六臣注最早之刻本(詳[日]斯波六郎:《文選諸本の研究》),二本俱不衍“道”字,蓋李善所據本乃爾。)然未必無“道”字者即鄭玄本,而作“樂道”者則用《集解》本也。知者,梁皇侃爲《集解》作疏,今本皇疏正文雖作“樂道”,然按《疏》語云:“貧而無諂,乃是爲可,然而不及於自樂也。故孫綽云:‘顔氏之子,一簞一瓢,人不堪憂,回也不改其樂也。’”味其“不及於自樂”云云,明所據本《集解》原無“道”字;皇氏下文又言:“富能不驕,乃是可嘉,而未如恭敬好禮者也。然不云‘富而樂道(森按:此“道”字衍)貧而好禮’者,亦各指事也。貧者多憂而不樂,故以樂爲勝;又貧無財以行禮,故不云禮也。富既饒足,本自有樂,又有財可行禮,故言禮也。”又“子貢聞孔子言貧樂富禮,並是宜自切磋之義”云云(卷一,14頁),是皇氏所據《集解》本固無“道”字,較然可知。今皇本有之者,後世傳本衍文耳,檢敦煌本皇疏殘卷(伯三五七三號),正無“道”字,可爲確證。至子貢引《詩》云云,《集解》引孔注:“能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能自切磋琢磨者也。”按孔注晚出,何晏《集解序》言其書“世不傳”,今僅見於《集解》所引耳。唯考其説,多與鄭同(别有考論)。其“樂道”云者,或約鄭注“樂謂志於道”之文以足意耳,不必孔本經文即作“樂道”也。且《集解》“未若貧而樂”二句,既用鄭注,鄭本無“道”字,豈有《集解》正文反據孔本作“樂道”,故與注違戾者乎?以皇疏證之,則《集解》本亦作“貧而樂”無疑。據《漢書·王莽傳》,陳崇奏莽功德,引《論語》文無“道”字;《孟子·告子篇》“欲貴者”章,趙岐《章旨》云“是以君子貧而樂也”(卷十一,16頁),俱與鄭本合,則漢時本初無“道”字。蓋貧能樂而無憂,已至難得;今其衣食或不濟,乃欲責其“樂道”,其難非唯遠愈於“富而好禮”者,且直欲貧者皆能顔淵之行,其違於事理,明白可知。是“道”字之爲羨文斷斷然矣。然則今群籍傳注引文,間有作“樂道”者,則唐時或本已衍,固無足異也。今《史記·弟子傳》言“不如貧而樂道”者,蓋亦後來傳本所衍,此不足爲古論作“樂道”之驗也。
又按:《正義》此言“高麗本”者,實係日本正平版《集解》。錢曾嘗得其影寫本,誤以“正平”爲高麗年號(《讀書敏求記》,章鈺《校證》卷一之上,27頁),乾嘉以來學者多沿其誤耳。
《爲政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集解》:包曰:“蔽,猶當也。”
《正義》:鄭注云:“蔽,塞也。”“塞”、“當”義同。《廣雅·釋詁》:“蔽,障也。”按《正義》以“塞”、“障”詁“蔽”字,其義難憭。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過庭録》曰:《詩》以道情,而人情易流,故當以正義壅塞之也。”(卷二,3頁)劉氏豈同此意與。然《論語》此章“之”字,自指《詩三百篇》言,非謂人情也。宋翔鳳《過庭録》之説,亦扞格難通。余按《吕氏春秋·當染篇》“功名蔽天地”,高誘注:“蔽,猶極也。”“極”、“盡”義同。(注:“極”、“盡”常訓。《禮記·大學》:“君子無所不用其極”。鄭注:“極,盡也。”《吕氏春秋·先識篇》“與極言之士”、《直諫篇》“言極則怒”、《淮南子·精神訓》“游無極之野”,高誘注並云:“極,盡也。”並其例也。)此章“蔽”字義當爲“盡”,“一言以蔽之”,猶云一言以盡之耳。
《公冶長篇》:由也好勇過我,無所取材。
《集解》:鄭曰:“子路信夫子欲行,故言好勇過我。無所取材者,無所取於桴材。以子路不解微言,故戲之耳。”一曰:“子路聞孔子欲浮海,不復顧望,故孔子嘆其勇曰過。我無所取哉,言唯取於己。古字‘材’、‘哉’同。”
《正義》:注用鄭義,後則《集解》兼存他説也。《釋文》:“‘過我’絶句。”此本鄭氏。又云:“一讀‘過’字絶句。”此《集解》後説。
1969年吐魯番阿斯塔那三六三號墓,出土唐景龍四年卜天壽寫本《論語鄭注》殘卷,此注作:“孔子疾世,故發此言。子路以爲信,從行,故曰好勇過我,無所取材之(森按:‘之’字當作‘也’)。爲前既言,難中悔之,故絶之以此。”(日本金谷氏:《唐抄本鄭氏注論語集成》,26頁)此與《集解》所引二説並異。按今本《集解》所引諸家義説,時有誤標主名者,如《里仁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章,今本《集解》引孔注:“見其壽考則喜,見其衰老則懼。”《釋文》則曰:“此章注,或云孔注,或云包氏,又作鄭玄語辭,未知孰是。”(卷二十四,4頁)即其例也。此章《集解》作鄭注者,疑傳本有誤耳。
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
按唐人舊寫本《琱玉集》卷十二《聰慧篇》顔回條引:“孔子曰:吾與回言終日,無違如愚。故子貢曰:顔回問一而知十,賜也問一而知二,賜也何敢望回。顔回問一以知十者,問君子教道之法,子曰:道也。顔回即解之:道者,道也。父以慈道子,子以孝道父;夫以和道妻,妻以柔道夫;兄以友道弟,弟以恭道兄;君以明道臣,臣以忠道君;友以信道己,己以仁道友。此所謂十也。出《論語疏》。”又子貢條云:“孔子爲説貧而樂道,子貢即答以切磋琢磨。孔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故子貢問一以知二也。出《論語疏》。”(2、3頁)據此所引《論語疏》之説,則其本“聞一以知十”、“聞一以知二”,二“聞”字並作“問”。考《釋文》云:“聞,本或作‘問’,非。”是此雖與《集解》本異,然自爲六朝相傳之異本。其問一知十、知二之説,與皇侃《義疏》所引諸家説義不同,今録之以廣異聞。另按朱彝尊《經義考》所載,唐以前爲《論語疏》者,皇疏而外,别有劉宋張略《論語疏》八卷、梁褚仲都《論語義疏》十卷、顧越《論語義疏》、張沖《論語義疏》諸家(注:按《經義考》卷二一一,據《冊府元龜》著録孔鮒(陳勝博士)撰《論語義疏》二卷(4頁),其書當爲後人依托,未足據。),未悉《琱玉集》所引出何家耳。
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集解》:包曰:“既然子貢不如,復云吾與女俱不如者,蓋欲以慰子貢也。”
《正義》:《論衡·問孔篇》“吾與汝俱弗如也。”《鄭玄别傳》:“馬季長謂盧子幹曰:‘吾與女皆不如也。’”《後漢書·橋玄傳》魏武祭文“仲尼稱不如顔淵”;《三國志·夏侯淵傳》(太祖)下令,稱之曰:“淵虎步關右,所向無前,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俱與此注義合。皇疏引顧歡曰:“(前略)夫子嘉其有自見之明,而無矜剋之貌,故判之以‘弗如’,同之以‘吾與女’。此言我與爾雖異,而同言‘弗如’,能與聖師齊見,所以爲慰也。”
按漢人舊義,並以此爲:夫子自謂己與子貢皆不如顔回也。吐魯番出土鄭注殘卷,此注云:“言吾與汝者,明時人之才無及顔回也。”(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49頁)又《新唐書·孝友傳》任處權見任敬臣文,嘆曰:“孔子稱顔回之賢,以爲弗如也”云云(中華書局點校本,5580頁),亦此義也。《後漢書·橋玄傳》李賢注引《論語》:“子曰:吾與汝俱不如也。”(中華書局點校本,1697頁)又敦煌本《集解》殘卷(伯三六四三號),亦作“吾與汝俱弗如也”,蓋唐時别本“吾與女”下或有“俱”字。錢坫《論語後録》乃據《唐書·孝友傳》及上引李賢注(森按:錢君誤作“李善”),而謂:“唐時猶未脱‘俱’字。《集解》用包咸義,曰‘既然子貢不如,復云吾與女俱不如者’,是《集解》用包咸義,曰‘既然子貢不如,復云吾與女俱不如者’,是《集解》明有‘俱’字(本注:邢昺《疏》亦有‘俱’字),俗本脱之耳。俗本脱之,卒竟傳誤而不復足者,蓋自南宋後矣。”(卷二,4頁)程樹德《論語集釋》亦言:“《集解》用包咸云云,明有‘俱’字;邢疏亦有之。《新唐書·孝友傳》所引,是唐時猶未脱‘俱’字也。”(307頁)余按:此説未核。檢唐卜天壽寫本《論語鄭注》殘卷,此文作:“子曰:弗如,吾與汝弗如也。”(金谷氏:《鄭氏注論語集成》,64頁)吐魯番阿斯塔那一九號墓出土鄭注零卷同(《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六冊,539頁),則鄭玄本固無“俱”字;《三國志·夏侯淵傳》“仲尼有言:吾與爾不如也”(中華書局點校本,271頁),亦無“俱”字。更考皇侃《義疏》引顧歡申包注云云,其言“吾與爾雖異,而同言‘弗如’,能與聖師齊見,所以爲慰也”。皇氏辨之云:“侃謂顧意是言:我與爾俱明汝不如也;非言我亦不如也。”又引秦道賓别義:“《爾雅》云:‘與,許也。’仲尼許子貢之不如也。”(卷三,8頁)則二家所據之本當無“俱”字,否則不得作此解。據是,錢坫、程樹德二氏謂唐以前之本並有“俱”字,不免膠固。而《正義》漫引顧歡之説,以申包注,不知其與包氏異義也。
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集解》:馬曰:“加,陵也。”
《正義》:《左》襄十三年傳:“君子稱其功以加小人。”杜注:“加,陵也。”陵者,大阜,有臨下之象。下篇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施”、“加”同義。
按朱熹《集注》:“子貢言我所不欲人加於我之事,我亦不欲以此加之於人。此仁者之事,不待勉强,故夫子以爲非子貢所及。”下引程子之説,亦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解之(卷三,5頁),與馬注異義。《正義》乃本之以釋馬注,殊非其旨。按馬注“加,陵也”,日本津藩縮臨古卷子本、正平本《集解》並作“凌”字。“陵”與“凌”通,《楚辭·國殤》“凌余陣兮躐余行”,王逸注:“凌,犯也。”《玄應音義》卷二十四引“倉頡篇”:“凌,侵犯也。”《左傳》隱公三年“少陵長”,孔疏:“陵,謂加尚之。”石碏以“少陵長”與小加大並爲六逆,即“加”、“陵”同義之證也。又,《老子》“抗兵相加”,即舉兵相犯也;《國語·魯語》“今無故而加典”,即無故而違犯舊典(注:按韋注:“加,益也。”未洽。),並“加”字有侵陵違犯義之例也。《論語》此文,子貢言:我不欲人之加陵於我,我亦欲無陵犯於人。夫子以爲“非爾所及”者,孔注:“非爾所及,言不能止人使不加非義於己也。”蓋欲己之行事皆得中行,無違於人,其事至難;欲人皆不加己,此尤非正身直行即可爲功,其事益難。况《憲問篇》載“子貢方人”,則不能與物無忤,故子微諷之曰“非爾所及”,此其義也。《正義》以“施”訓“加”,非馬融本旨。又《正義》下文引段玉裁、沈濤之説,據《説文》:“加,語相增加也。”解爲“飾辭毁人”,此别一義(黄式三《論語後案》亦襲用此説),然不如馬注以“陵犯”解之,義爲深切也。
《雍也篇》: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集解》:孔曰:亡,喪也。疾甚,故持其手曰喪之。
《正義》:注以“疾甚”知其將死,故曰“喪之”。吴氏英《經句説》讀“亡”爲無,云:“《春秋傳》:‘公子曰:無之。’謂無其事也。此‘無之’,謂無其理也。有斯疾,必有致斯疾者,而斯人無之也。”按:吴説亦通。《新序》言關龍逢諫桀,因囚拘之,君子引此文惜之,亦謂無其理也。顔師古《楚元王傳》注:“蔑,無也。言命之所遭,無有善惡。”此義非是。
孔注“喪也”之説,朱熹《集注》承之,云:“自牖執其手,蓋與之永訣也。命,謂天命。”(卷三,14頁)此解殊遠事理,武億《群經義證》非之,云:“如解視疾即决其喪必致,舉室惶駭,甚非慰問所宜,依情度之,必不謂然。”(卷七,7頁)其説是也。何焯《義門讀書記》言:“‘亡’字當讀爲‘無’也,《釋文》闕。‘亡之’,言無可以致此疾之道。”(卷七,44頁)與吴氏《經句説》略同。唯如其説,則“亡之”下必增“致疾之道(理)”之語,文意乃足。此增益成義,殆未可據。考《漢書·楚王囂傳》:“今乃遭命,離於惡疾,夫子所痛,曰:蔑之命矣夫。”(注:按此見《漢書》卷八十《楚王囂傳》(3319頁)。《正義》引此文及師古注“蔑,無也”云云,並言出《楚元王傳》,誤。)吐魯番阿斯塔那二七號墓,出土《論語鄭注》零片二件,鄭玄本此章作“末之命矣夫”,注云:“末,無也。無之命矣夫者,言不得隨命,賢人遭命而有惡疾。”(注: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注》,59、67頁。森按:“賢人遭命而有惡疾”,“遭命”二字原淆錯在“惡疾”下,今移正。)是漢人舊以“亡之命矣夫”五字作一句讀。“蔑”、“末”通用,義並同“無”。然則《論語》“亡”字當讀爲“無”,《堯曰篇》“不知命,無以爲君子也”,《漢書·董仲舒傳》引作“亡以爲君子”,即其例。“之”猶“其”也(義見楊樹達氏《古書疑義舉例續補》“之其通用”例、裴學海氏《古書虚子集釋》九)。是“亡之命矣夫”,猶言“無其命矣夫”,蓋深痛伯牛遭命而致此疾也。
《述而篇》: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集解》:孔曰:“夫子常以此四者爲憂。”
《正義》:《北堂書鈔》藝文部四引鄭此注云:“夫子常以爲憂也。”此孔所襲。按《書鈔》引文,本不言其爲鄭注。此蓋即《集解》孔注,類書引文多刪省耳,故諸家鄭注輯本多不之取。今檢敦煌本鄭注殘卷(斯六一二一號),此章鄭注但云:“德,謂六德。”(金谷氏:《集成》,200頁)則《書鈔》引文非鄭注,要無可疑。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
《集解》:周曰:“孔子在齊,聞習韶樂之盛美,故忽忘於肉味。”
《正義》:“不知肉味”,猶言發憤忘食也。“不圖”者,言韶樂之美,非計度所及也。《釋文》:“爲樂,並如字,本或作‘嬀’,音居危反,非。”包氏慎言《温故録》:“嬀,陳姓。夫子蓋知齊之將爲陳氏,故聞樂而深痛太公、丁公之不血食也。”此就《釋文》所載或本爲義。然此句承“不知肉味”之下,正以贊美韶樂,所以聞習之久,至不知肉味也。若以“爲樂”作“嬀樂”,“至於斯”爲陳將代齊,則别是感痛之義,與上文不貫,似非是也。
按齊有韶樂,據後世出土古器物,可爲據證(詳于省吾氏:《論語新證》)。此章舊解爲夫子聞習韶樂之美,樂之,至不知肉味,故《孔子世家》言“學之三月,不知肉味”;《漢書·禮樂志》:“孔子適齊聞招(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美之甚也。”敦煌本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云:“韶,舜樂名。魯莊公二十二年,陳公子完以奔齊,故齊有焉。三月不知肉味,思之深也。昔時不圖舜作韶樂之美,乃至於此也。”(金谷氏:《集成》,208頁)蓋亦以爲孔子歎美之言也。然前儒固有以此爲孔子痛傷而口忽忘肉味者,非包慎言之創解也。按《集解》引王肅注:“爲,作也,不圖作韶樂至於此。此,齊也。”清梁章鉅《論語旁證》云:“王注似即因爲嬀樂宜在陳,而不圖至齊。蔡仲覺《論語集解》(森按:當作《集説》)、鄭汝諧《論語意原》,皆據此謂舜後爲陳,自敬仲奔齊,久專齊政。以揖遜之樂而作於僭切之國,故聞而憂感之深,至於三月不知肉味。孫氏《示兒編》意亦略同。”(卷七,7頁)是皆以此章爲孔子感憤之詞,實則晉代學者亦頗有持此義者。皇侃《義疏》云:“孔子至齊,聞齊君奏於韶樂之盛,而心爲痛傷,故口忘肉味至於一時乃止也。三月,一時也。何以然也?齊是無道之君,而濫奏聖王之樂,器存人乖,所以可傷慨也。”下引晉郭象、江熙、范寧義,並以此爲傷韶樂之淪落而憤齊之僭也。(卷四,6、7頁)今按:魯兼備四代禮樂,《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季札聘魯觀樂,“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云云,是魯有韶樂之證也。且魯太廟作禘樂已久,子入太廟,自得聞韶,豈必適齊而後始得聞之而特賞之?故《八佾篇》載孔子較論韶、武,有韶盡美盡善之嘆,而武非齊所得有也。則子聞韶樂之美,不必至齊始得與聞之,抑亦明矣。觀乎孔子於衛,以“正名”爲先;齊景公問政,對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其在齊聞韶,見彼以侯國而僭用先王禮樂,子深疾之,雖身受禮遇,竟食不知肉味,久久不能釋懷也。
《泰伯篇》:君子篤於親,而民興於仁;故舊不遺,而民不偷。
《正義》:舊説此與上文不相屬,宜别爲一章。
按此四語,《集解》本,皇、邢二疏連上“子曰恭而無禮則勞”四句爲一章,敦煌卷《集解》各本(伯二六九九、三一九四、三五三四號,斯八NFCA1NFCA1號殘卷)同。朱熹《集注》:“吴氏曰:‘君子’以下,當自爲一章,乃曾子之言也。”(卷四,11頁)蓋宋時吴棫《論語續解》始辨其宜别爲二章。元陳天祥《論語辨疑》云:“前一節四句中四事,以禮守身之道也。此一節(森按:指“君子篤於親”諸語)四句中兩事,以德化民之道也。兩節之文勢、事理皆不相類,吴氏分此一節自作一章,實爲愜當。繼又以爲曾子之言,卻爲過慮。此固自是一章而無言者姓名,蓋闕文也。果誰所言,斷不可知。吴氏爲見與‘慎終追遠’章語意相似,故有此説,蓋臆度也。”(卷五,5頁)今檢敦煌本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君子篤於親”上,有“子曰”二字,則鄭玄本此自爲一章甚明,其非曾子之言尤可無疑。
《子罕篇》: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正義》:“循循”,或作“恂恂”。《後漢書·趙壹傳》:“失恂恂善誘之德。”注引《論語》“夫子恂恂然善誘人”。又《李膺傳·注》、《三國志·步騭傳》、《孟子·明堂章》章指引文並同。(中略)《趙壹傳》注先引《論語》,復云“恂恂,恭順貌”,與鄭注《鄉黨》“恂恂,恭慎貌”同。故翟氏灝《考異》、馮氏登府《異文考證》、臧氏庸《鄭注輯本》並以“恭順”之訓亦本鄭氏,則謂鄭本作“恂恂”矣。
按陳鱣《論語古訓》,及宋翔鳳、袁鈞、馬國翰、黄奭諸家輯本,亦以《趙壹傳》注之文,爲此章鄭玄注語。今檢敦煌本《論語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鄭玄本實作“循循”,注云:“夫子之容貌循循然,善於教進人。”(金谷氏:《集成》,256頁)吐魯番阿斯塔那二七號墓出土鄭注殘片同。明“恂恂,恭順貌”之訓,非鄭玄此注也。蓋《後漢書注》雖對本鄭義,唯《趙壹傳》正文作“恂”,而鄭玄本此章爲“循”字,故李注乃援鄭玄《鄉黨篇》“孔子於鄉黨恂恂如也”注語作解耳。(注:按《鄉黨篇》鄭注,諸家輯本作“恭慎貌”,然敦煌本鄭注殘卷“慎”字作“順”,與李賢注正同。)實則《子罕》、《鄉黨》二文義各有當,“恭順”非所以形容仲尼之善誘也。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正義》:翟氏灝《考異》:“牟融《理惑論》云:‘顔淵有“不幸短命”之記,“苗而不秀”之喻。’禰衡《顔子碑》云:‘亞聖德,蹈高蹤,秀不實,振芳風。’李軌《法言·注》云:‘仲尼悼顔淵苗而不秀,子雲傷童烏育而不苗。’《文心雕龍》云:‘苗而不秀,千古斯慟。’皆以此爲惜顔子。而《世説新語》謂:‘王戎之子萬有大成之風,苗而不秀。’《梁書》徐勉因子悱卒,爲《答客喻》云:‘秀而不實,尼父爲之嘆息。’”是六朝前人皆以此節謂爲顔子而發,自必古《論語》家相傳舊義。按《漢沛相范君墓碣》:“茂而不實,顔氏暴顛。”“茂”、“秀”義同。唐玄宗《顔子贊》:“秀而不實,得無慟焉。”漢、唐人説皆如此。皇疏云:“又爲歎顔淵爲譬也。”邢疏云:“此章亦以顔淵早卒,孔子痛惜之,爲之作譬。”説並得之。
按《集解》引孔注,但云“言萬物有生而不育者,喻人亦然”,不指實其人。翟氏引諸書證之,以此章爲孔子痛顔回之早卒作譬,此自《論語》家相承舊義。然此文“苗而不秀”、“秀而不實”二句並列,味其再言“有矣夫”,則非專指一人甚明。檢敦煌本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此注云:“不秀,論項托;不實,論顔淵。”是鄭以“苗而不秀”、“秀而不實”分指項托(字或作“橐”)、顔淵二人。據《戰國策·秦策五》載甘羅説文信侯曰:“夫項橐生七歲而爲孔子師”;《淮南子·脩務訓》:“夫項托七歲爲孔子師,孔子有以聽其言也。”《史記·甘茂傳》:甘羅曰“大項橐生七歲爲孔子師”。又《新序·雜事五》:“秦項橐七歲爲聖人師。”(注:按俞正燮《癸巳類考》十一《項橐考》,據此謂“項橐是秦人”。而劉師培《左盦外集》卷三《達巷黨人考》,則謂“秦”爲“泰”字之誤,“泰項橐”即《史記》之“大項橐”。劉説近是。)《論衡·實知篇》:“夫項托年七歲,教孔子。案七歲未入小學而教孔子,性自知也。”是漢人相傳項托七歲而爲孔子師。項托其人,不見於《論語》;唯《漢書·董仲舒傳》載董生對策:“臣聞良玉不瑑,資質潤美,不待刻瑑。此亡異於達巷黨人不學而自知也。”師古注引孟康曰:“大項橐也。”(注:按今本“大”字誤“人”,此據《玉燭寶典》卷四引訂正(40頁)。)劉師培《達巷黨人考》,嘗考論漢儒舊義,蓋以項橐即《子罕篇》之“達巷黨人”,故項托或稱“大項”,聲轉耳。考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引《關尹内傳》云:“大項、顔淵,非無小舛,俱曰聖童。”(卷四,39頁)此項托、顔淵並稱之例也。另《顔氏家訓·歸心篇》云:“項橐、顔回之短折;原憲、伯夷之凍餒。”盧文弨補注言:項橐“其短折未詳”。王叔岷師《家訓斠注》云:“《天中記》二五引《圖經》:‘橐,魯人,十歲而亡。時人尸而祝之,號小兒神。’《弘明集·正誣論》:‘顔、項夙夭。’”(71頁)王利器氏《家訓集注》亦云:“《抱朴子·内篇·塞難》:‘而項、楊無春凋之悲矣。’又《外篇·自敘》:‘故項子有含穗之嘆,楊烏有夙折之哀。’《弘明集·正誣論》云云,俱謂項橐短折。”(356頁)蓋相傳項托夙慧早夭,故鄭注以此章“苗而不秀”爲喻項托。又,《雍也篇》言顔回“不幸短命死矣”;《孔子家語·弟子解》“顔回二十九而髮白”,三十一早死。“三十一”乃“三十二”之誤,王師引景宋本《世説新語·汰侈篇》、《文選·辯命論·注》、《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索隱》、《事文類聚·前集》五一、《合璧事類·前集》六三引《家語》,皆作“三十二”;《列子·力命篇》:“顔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而壽四八。”其言“四八”,亦謂年三十二也。(注:王叔岷:《顔氏家訓斠注》,71頁,臺北,藝文印書館,1975。)仲尼極稱回之“好學,不遷怒,不貳過”、“其心三月不違仁”,而深慟其早死,未克大成,故鄭注以此章“秀而不實”爲指顔淵。
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正義》:馮氏登府《異文考證》:“《緜詩·正義》及《三國志·魏武帝紀·注》、《説苑·權謀》、《北周書·宇文護傳論》並作‘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筆解》作‘可與共學,未可與立;可與適道,未可與權’。謂今文錯簡。《唐文粹》馮用之《楮論》(森按:“楮”字誤,當作“權”)引,與《筆解》同。此當由後人隨意引入,非今文有錯簡也。”
按翟灝《四書考異》,另舉《牟子理惑論》引孔子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經解》卷四五九,11頁)余考《劉子·明權篇》云:“《論語》稱‘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王叔岷師:《劉子集證》,82頁)又《列子·仲尼篇》“夫回能仁而不能反”,唐盧重玄《解》亦云:“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列子集釋》,122頁)或晉唐時别本有作此者與。今檢敦煌本《論語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鄭本與今文不異,鄭注云:“言人雖俱學問,或時未必能行人(仁)義之道;能行人義之道者,或時未必能立德立功;能立德立功者,或時未必能知權。能知權者,反於經,合於義,尤難知也。”(金谷氏:《集成》,274頁)又《淮南子·氾論訓》引孔子曰:“可以共學矣,而未可以適道也;可與適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與權。”(《淮南鴻烈集解》,444頁)則漢時故書與今本不異。另按皇侃《義疏》引晉張馮《注》及皇氏解誼,亦同今本。(卷五,18頁)則《筆解》謂今文“傳寫倒錯”者,臆説耳,未足憑。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
《正義》:“偏其反而”者,皇疏云:“言偏者,明唯其道偏與常反也。”朱子《集注》引《晉書》,“偏”作“翩”,似《晉書》無此文。
按《晉書》卷六十一《劉玄傳》云:“今夕爲忠,明旦爲逆,翩其反而,互爲戎首。”(中華書局點校本,1675頁)朱熹所言當指此,劉氏未細檢耳。唯繹其文意,蓋以“翩其反而”爲反覆之速也。《文選》卷二十八鮑明遠《升天行》:“翩翻類迴掌,怳惚似朝榮。”其“翩翻”之意正同,而與《論語》此章“偏其反而”異義,蓋魏晉以後别義也。
《集解》:唐棣,栘也。華反而後合。
《正義》:“唐棣,栘”者,《爾雅·釋木》文。又“常棣,棣”。二木皆見《詩》。陳氏奂《毛詩疏》謂“《爾雅》當作‘唐棣,棣’、‘常棣,栘’”。以棣之名專屬唐棣,而以常棣爲棣之類。若然,則此注所云“唐棣,栘”者,“栘”字亦“棣”之誤矣。陳疏又云:“《説文》:‘栘,棠棣也。’棠亦當作‘常’。”
按《集解》以唐棣爲栘,與《詩·何彼襛矣》毛傳同;宋以下《爾雅》各本亦作“唐棣,栘”。郭注:“今山中有栘樹,子如櫻桃,可食。”則唐棣、棠棣其爲二木甚明。《正義》引陳奂説,謂《爾雅》文當作“唐棣,棣”、“常棣,栘”(注:按陳奂之説分見《詩毛氏傳疏》之《何彼襛矣》、《晨風》、《常棣》三疏。)。胡承珙《毛詩後箋》卷二、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十八、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十七、梁章鉅《論語旁證》引曾釗説(卷九,23頁),亦皆以今本《爾雅》栘、棣二木誤倒。唯潘維城《論語古注集箋》,則以陳奂之説爲誤。(卷九,16頁)二者孰爲是非,迄未論定。今考《詩·小雅·常棣篇》“常棣之華”,毛傳:“常棣,棣也。”《釋文》云:“本或作‘常棣,栘。’按《爾雅》云:‘唐棣,栘。常棣,棣。’作‘栘’者非。”(卷六,10頁)則南朝舊本《毛詩傳》已有淆亂。又《秦風·晨風》“山有苞棣”,毛傳:“棣,唐棣也。”“唐”當爲“常”字之訛,唐初舊本已誤,故孔疏云:“《釋木》有唐棣、常棣。《傳》必以爲唐棣,未詳聞也。”(卷六之四,8頁)蓋據《爾雅·釋木》,棣爲常棣,此傳乃云“唐棣”,疏家未敢駁議其誤,故言“未詳聞”耳。然據陸德明以“常棣,栘”爲非,孔疏以“棣,唐棣”爲未聞,明六朝之本《爾雅》固作“唐棣,栘”、“常棣,棣”也。更檢日本尊經閣藏古寫本隋杜臺卿《玉燭寶典》,其引《爾雅》文,正同今本(卷六,9、10頁)。(注:按《玉燭寶典》引郭注“唐棣,栘”云:“今白栘也,似白楊樹,江東呼爲夫栘。”《詩·何彼襛矣》、《釋文》、《正義》引郭此注,並有首“今白栘也”四字,今本《爾雅注》誤脱。又引“常棣,棣”注:“今關西有棣樹,子似櫻桃,可啖。”今本“關西”或誤“山中”。並可據正。)又敦煌本《論語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此注亦云:“唐棣,栘。”《爾雅》捨人注:“唐棣,一名栘”,“棠棣,一名棣”《爾雅注疏》(卷九,7頁)。則今本《爾雅》固不誤也。
另按《説文》木部:“栘,棠棣也。”陳奂謂“棠”字當作“常”;王筠《説文句讀》則謂:“‘棠’蓋‘唐’之訛。”(卷十一,11頁)然據《春秋繁露·竹林篇》引“棠棣之華,偏其反而”(蘇輿:《義證》卷二,4頁);又《劉子·明權篇》云:“若棠棣之華,反而更合也。”(《劉子集證》,82頁)知“棠棣”、“唐棣”一也。郝懿行《爾雅義疏》云:“《文選·甘泉賦》注引《爾雅》作‘常棣,栘也。’;《類聚》引《詩》‘何彼襛矣,棠棣之華’,是‘唐’當作‘棠’,經典通借作‘唐’。”(卷下之二,24頁)則栘之爲“唐棣”,更無可疑。然則《正義》用陳奂之説,疑《集解》此注“唐棣,栘也”,“栘”爲“棣”字之誤,其説非是,從可知矣。
《鄉黨篇》:色斯舉矣,翔而後集。
《集解》:馬曰:“見顔色不善則去之。”
《正義》:“色”謂人色,色有不善,則鳥見之而飛去也。人去危就安亦如此。王氏引之《經傳釋詞》:“色斯者,狀鳥舉之疾也。色斯,猶色然,驚飛貌也。”《吕氏春秋·審應篇》:‘蓋聞君子猶鳥也,駭則舉。’哀六年《公羊傳》曰:‘諸大夫見之,皆色然而駭。’何注曰:‘色然,驚駭貌。’義與此相近也。漢人多以‘色斯’二字連讀。《論衡·定賢篇》:‘大賢之涉世也,翔而有集,色斯而舉。’《議郎元賓碑》:‘翻翥色斯。’《竹邑侯相张壽碑》:‘君常懷色舉(森按:當作“色斯”)遂用高逝。’《堂邑令費鳳碑》:‘色斯輕翔,翻然高絜。’《費鳳别碑》:‘功成事就,色斯高舉。’按:王説亦通。
按原本《玉篇》零卷欠部“GFDA2”字下,云“《埤蒼》:‘恐懼也’。野王按:《公羊傳》‘GFDA2然而駭’,是也。今爲‘色’字”。則王引之言“色斯,猶色然,驚飛貌”者,即此“GFDA2”字之假。唯王氏下文所舉漢魏人多用“色斯”連讀。《潛研堂金石文跋尾》卷一《郎中鄭固碑跋》云:“《論語》‘色斯舉矣’,‘斯’乃語辭,而漢魏人多用‘色斯’字。如王充《論衡》、《費鳳碑》、《費鳳别碑》、《元賓碑》云云;《抱朴子·外篇》‘明哲色斯而幽遯’、《内篇》‘杜漸防微,色斯而逝’,皆以‘斯’連上讀。若《張壽碑》‘常懷色斯’、《斥彰長田君碑》‘色斯去官’、《抱朴子·外篇》‘或色斯而不終日’、《三國志·崔琰傳》‘哲人君子,俄有色斯之志’,此碑亦云‘將從雅意,色斯自得’,則竟以‘色斯’當‘遠舉’之義。”(13頁)今詳繹二氏所引諸“色斯”用例,大抵皆用以表士人之進退去就。另按《隸釋》卷七《山陽太守祝睦碑》:“君惟老氏,名遂身退,色斯翻翔,紆精衡門。”(3頁)又《祝睦後碑》:“色斯舉矣,退身横門。”(9頁)則“色斯”乃去官幽遯之代稱。竹汀所引《隸續·斥彰長田君碑》“色斯去官”,《抱朴子·漢過篇》“於是明哲色斯而幽遯”,尤其明證。《越絶書》言范蠡遭世不明,披髮佯狂,“瑟斯而據,不害於道”(124頁)。亦以“色斯”爲隱遁遺世之意。另考《憲問篇》“賢者避世”章,“其次避色”,《集解》:“孔曰:‘色斯舉矣。’”其意亦同。此章鄭玄注:“見君之異志見於顔色則去。”(伯二五一NFCA1號)皇侃《義疏》:“虞氏《贊》曰:‘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此以人事喻於雉也。雉之爲物,精儆難狎,譬人在亂世,去危就安,當如雉也。”(卷五,37頁)蓋漢魏世亂時艱,故居官者每懷色斯之念,用自保全也。
《子路篇》: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正義》:臧、宋輯本鄭注云:“周自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賢聖相承四世。”
按此注見《詩·皇矣》疏,然孔疏不引經文,諸家以意推之係此耳。陳鱣《古訓》、袁鈞、孔廣林、黄奭、馬國翰諸家輯本並同。余按《泰伯篇》:“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敦煌本鄭注殘卷(伯二五一NFCA1號)“言人有才者難得,豈不如其言乎?周自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賢聖相承四世”云云(金谷氏:《集成》,244頁),知此乃《泰伯篇》注,臧庸、宋翔鳳諸君誤次於此耳。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集解》曰:孔曰:“直躬,直身而行。”
《正義》:鄭此注云:“攘,盜也。我鄉黨有直人名弓,父盜羊則證其罪。”據注,是鄭本作“直弓”,必出古、魯、齊異文。《隸續·陳寔殘碑》“寔字仲躬”,史傳雜書、《蔡中郎集》並作“仲弓”,是“躬”、“弓”古多通用。鄭以弓爲人名,高誘《淮南子·氾論訓》注亦云:“直躬,楚葉縣人也。”躬,蓋名,其人必素以直稱者,故稱直躬。直舉其行,躬舉其名。直躬猶狂接輿、盜跖之比。僞孔以爲直身而行,非也。
按孔注以“直躬”爲“直道而行”;鄭以爲“直人名弓”,二説不一。皇侃《義疏》:“葉公稱己鄉黨中有直躬之人,欲自矜誇於孔子也。躬,猶身也,言無所邪曲也。”(卷七,10頁)朱熹《集注》亦承用孔注。清儒則類皆右鄭而非孔,《正義》而外,盧文弨《釋文考證》、陳鱣《古訓》、武億《群經儀證》、阮元《論語校勘記》、袁鈞《鄭玄論語注》、周中孚《直躬之直非姓解》(見《詁經精舍文集》卷三)、俞樾《群經平議》、程樹德《論語集釋》等,並主鄭義。是説於今學界類以成爲定説,故許維譎氏《吕氏春秋集釋》(卷十一,12頁)、陳其遒氏《韓非子集釋》(1062頁)等,並據以爲説。
唯今夷考之,鄭説殆未可必。按鄭本作“直弓”,以弓爲名。然直躬證父攘羊事,别見於《韓非子·五蠹篇》、《吕氏春秋·黨務篇》、《莊子·盜跖篇》、《淮南子·汜論訓》諸書,俱作“躬”字,是鄭本作“弓”者,乃“躬”字省借耳。且鄭以“弓”字爲其人之名,此施之葉公之語“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則“子”字竟成贅文矣,蓋“躬”果爲直者名,則此當言“其父攘羊而(躬)證之”,不當更有“子”字矣,是“躬”非其名甚明。(注:論者或以“子”字爲衍文,然按唐敦煌本斯三NFCA1一一、伯二五九七號《集解》殘卷,與今本不異;又《淮南子·汜論訓》云“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高誘注引《論語》文,亦有“子”字(《淮南鴻烈集解》,442頁),明其非衍也。)孔注解爲“直身而行”者,“躬”、“身”常訓,見《説文》。然此注孔實兼以“行”釋“躬”字。蓋“躬”、“身”字本有“行”義,《微子篇》“身中清”,《史記·孔子世家》作“行中清”;《列子·説符篇》:“名也著,響也;身也者,影也。”《御覽》四三NFCA1引《尸子》,作“行者,影也”。《里仁篇》“耻躬之不逮”,包注:“爲身行之將不及。”並其例也。另考《楚辭》劉向《九歎》:“不從俗而詖行兮,直躬指而信志。”其“直躬”之意正同(《九歎》“躬純粹而罔愆兮”,洪注:“言己行度純粹而無過失。”亦以“躬”爲“行”之例)。《淮南子·繆稱訓》言“正身直行”,即此“直躬”之義。蓋葉公以證父攘羊爲直行,言於孔子,曰:吾黨有直行者云云。其人姓名不傳,後人述其事,即以直躬爲稱。此亦猶接與本是接孔子之與者,隱逸者其名不可知,因即以接與稱之,後人或即以接與名其人也。要之,今權衡二説,孔義爲長。
《正義》:《韓非子·五蠹篇》:“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爲直於君而曲於父,執而罪之。”《吕氏春秋·當務篇》:“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荆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爲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宋氏翔鳳《過庭録》:“兩書所記,一誅一不誅,異者,蓋其始楚王不誅,而躬以直聞於楚。葉公聞孔子語,故當其爲令尹而誅之。”按:宋説是也。
按直躬證父事,吕、韓所記不一者,此傳聞各異,或諸子造設以成己説耳。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二亦言:“此事當以韓非之言爲信。韓非云‘令尹誅之,而楚姦不上聞’,則直躬死矣。《莊子·盜跖篇》云:‘直躬證父,信之患也。’所言比干、子胥、鮑子、勝子、尾生,皆是死者。《論語》云,葉公問於孔子,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或葉公屬有此事,聞孔子之言,以告而誅之歟。”(61頁)此皆勉爲牽合耳。其説未可據。細味吕書所記直躬者之語,頗含戰國縱横言説之氣息;其所引述孔子之言,亦與《論語》異恉。今按吕書所引孔子言語,每多後儒虚造者。(注:如《義賞篇》記趙襄子出圍事,末引“仲尼聞之曰:襄子可爲善賞矣”云云。然仲尼卒於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趙襄子事則在周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其時仲尼死已二十餘年,焉得預論其事。即其例也。)即此處直躬告父事所引述孔子之語“異哉!直躬之爲信也”云云,直躬證父之行,已非原初以“直”名而轉化爲“信”,此其晚出虚造之跡也。而韓非文中,其與直躬並舉之魯人三戰三北事,據《韓詩外傳》十及《新序·義勇篇》所載,則所言之“魯人”,蓋即卞莊子。唯其所以怯戰三北者,二書並以爲將以奉養其母;《御覽》四九六引《尸子》云:“魯人有孝者,三爲母北,魯人稱之。”亦以爲養母。韓子獨以爲養父者,清人汪繼培已言其非(王先慎:《韓非子集解》引)。而卞莊子其人,《論語·憲問篇》“子路問成人”章,孔子稱其勇;又《荀子·大略篇》言“齊人欲伐魯,忌卞莊子,不敢過卞”,則卞莊子似素負勇名;今乃言其“三戰三北”者,殆亦傳聞異辭耳。蓋先秦子書,每多案往造説,以暢厥旨。直躬證父事,吕、韓所記一誅一不誅者,亦其比也。要之,二書所記,本非實録,《正義》用宋君調停之言,轉屬膠固。
前儒解《論語》此章,此據文直解,未及更考其時代背景,以究其實。據《孔子世家》,孔子由蔡至葉,事在哀公五年,時孔子年六十二(《史記會注考證》卷四十七,54頁),其明年即去楚反衛(同上書,64頁)。然則此章所記其與葉公之語,當在此時。
今考《左傳》昭公七年記楚文王作“僕區之法”(服虔云:僕,隱也;區,慝也。),云:“盜所隱器,與盜同罪。”(杜注:“隱盜所得器。”)即隱慝盜者之贓物,與盜同罪論處也。而葉之置縣,在楚惠王時(參見楊寬氏:《春秋時代楚國限制的性質問題》),上距楚文王之時,歷成王、穆王、莊王、共王、靈王、昭王諸事。是楚國“僕區之法”蓋行之有年矣,葉公治下之葉縣自亦不免。此直躬者告父之背景也。然則,直躬者證父攘羊,前儒皆斥其徇“直”之虚名;今考之,此毋寧是出於畏法論罪之私也。而葉公之與仲尼言直躬事,殆藉此以誇示其治下厲行法治之效;而告父者,亦因其守法去私而被以“直”名。仲尼則謂:“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爲子隱;子爲父隱。”告發父罪,與父子之相容隱,此自爲兩種截然而異之價值判斷與道德倫常,然此固與葉、魯之社會形態有關。按葉公所治之葉,乃楚之一縣,而楚之設縣,皆由其所滅之小國,或小國之舊都及邊地之别都改建而成。故楚縣皆在邊境之地,具有邊防作用,其社會形態則屬軍隊編制之戰鬥體制(説同上引楊寬氏文)。而楚縣中,猶以葉縣最爲要衝,閻若璩《四書釋地·續》云:“《括地志》:‘楚嘗爭霸中國,連山累石於此(指葉縣)以爲固,號曰方城,一謂之長城。’蓋春秋時楚第一重地也,宜以沈諸梁鎮撫焉。”(《經解》卷二十一,7頁)沈諸梁即直躬章之叶公,嘗平定楚國白宫之亂,事見《左傳》哀公十六年及《荀子·非相篇》。古兵刑同源,葉公鎮撫重邊,自以厲行法治爲要務,證父攘羊,即此法治主義思想之體現也。至魯國之社會結構,則以氏族血緣爲基礎之宗法社會,故主“親親尚恩”,崇禮制、重德教,而不任法尚刑,故《爲政篇》言“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耻”,莫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可使民“有耻且格”。本章父子相爲容隱,“直在其中”者,正此種“親親尚恩”思想之體現。此葉、魯民風異尚之根源也。
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
《正義》:《公羊》桓六年傳,何休注:“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故比年簡徒謂之搜,三年簡車謂之大閲,五年大簡車徒謂之大搜。存不忘亡,安不忘危。”徐彦《疏》云:“何氏之意,與鄭别。”宋氏翔鳳輯本《鄭論語注》謂:“何以教民爲習戰,而《疏》謂何與鄭别,則鄭謂教民以禮義,不謂教民習戰也。”愚謂鄭注今已亡,無由知其説。然古人教戰,未始不教以禮義。(中略)《周官·大司馬》鄭注:“兵者,守國之備。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兵者凶事,不可空設,因搜狩而習之。凡師出曰治兵,入曰振旅,皆習戰也。四時各教民以其一焉。”觀此,則鄭與何同。《公羊疏》所云“何與鄭别”,或鄭别有一説,非如宋君所測也。
按日本龍谷大學藏吐魯番寫本《論語鄭注》殘卷,鄭注此云:“不教人(民)戰者,謂人素□□服君之政教,以此往戰,士無致死之心,必(下殘)虜。”(金谷氏:《集成》,375頁)其文殘損,注義未甚可知。唯按上章“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鄭注彼云:“即,就也。戎,兵也。天以七紀滿其七數。恩愛足以著於人,有軍旅之事,人必爲之致死也。”彼云“人(民)必爲之致死”,此章言“士無致死之心”,明鄭玄蓋以上之“教民”,與此“不教民”對言。善人“教民”,民感其恩愛,願爲之致死;則此“不教民”者,當指未服王化政教者,以之往戰,士無致死之心,必破敗見虜,是謂棄之。其義與鄭《周禮注》别,故《公羊疏》言“何與鄭異”也。
《憲問篇》:子張曰:“《書》云‘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
《集解》:孔曰:“諒,信也。陰,猶默也。”
《正義》:伏生《大傳·説命篇》:“《書》曰:‘高宗梁闇,三年不言。’何爲“梁闇”也?《傳》曰:高宗居凶廬,三年不言,此之謂梁闇。”是此《書》文在《説命篇》。《禮記·喪服四制》所引,亦其文也。(中略)《楚語》白公曰:“昔殷武丁(高宗)能聳其德,至於神明,於是乎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曰:‘王言以出令也,若不言,是無所稟令也。’武丁於是作書,曰:‘以余王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中略)《吕氏春秋·重言篇》:“人主之言,不可不慎。高宗,天子也,即位諒闇,三年不言。卿大夫恐懼患之。高宗乃言曰:‘以余一人正四方,余恐言之不類也,茲故不言。’”皆《説命》佚文。《書·無逸》云云,此本《説命篇》言高宗之事。鄭注此云:“諒闇,謂凶廬也。”其《無逸》注云:“諒闇,轉作梁闇。楣謂之梁,闇謂廬也。”
按“諒陰”之義(字或作“梁闇”、“亮陰”),孔注以“信默”解之,《尚書》僞孔傳同(《尚書注疏》卷十,1頁);鄭玄以爲“凶盧”,蓋本諸伏生《大傳》。朱熹《集注》則云:“諒陰,天子居喪之名,未詳其義。”後儒雖各有所主,唯清代學者則多引申鄭義。按高宗“諒陰”之語,今文獻可考者,當以《尚書·無逸篇》爲最早。《無逸篇》載周公追述高宗之德:“我聞曰:……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此與“凶盧”本不相涉。顧頡剛先生云:“《無逸》述殷王之贤者凡三,高宗而外,有中宗與祖乙(森按:此誤,當爲‘祖甲’),孟子且言‘賢聖之君六、七作’,而亮陰之事獨記於高宗之下,將謂如此喪禮爲高宗一人能行之,其他賢君悉廢之乎?若惟高宗一人能行之,則所謂‘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者又將如何説起?且苟惟高宗能行之,則古制具在,行之可矣,何以云‘乃或’?‘或’之云者,固介於可不可與然不然之間者也,非定制之謂也。夫謂古人皆然而他君無聞,謂高宗守制而行之‘乃或’,此非大可怪乎!(中略)推求文義,知‘亮陰’者乃言與不言之問題,而非有禮與無禮之問題。”據《楚語》言武丁自河徂亳,“三年默以思道。卿士患之……於是作書曰:‘以余正四方,余恐德之不類,茲故不言’”云云,則武丁之不言由於“默以思道”,與居喪無關。又《吕氏春秋·重言篇》亦言“以余一人之正四方,余恐言之不類也,茲故不言”,此並謂“其恐不善而不言,非謂其以居喪而不言”(顧氏:《史林雜識》,高宗諒陰條)。其説義據精當,誠不可易。雖然,其於“諒陰”之本義終無以解之。刑昺《疏》云:“信任冢宰,默而不言也。”此横增“冢宰”之文爲義,切分“諒”、“陰”爲二事,亦非經旨。今按:此文“諒”字當讀爲“疆”(强),古从畺、从京之字多音近相通。《漢書·翟方進傳》“取其GFDA3鯢”,師古注:“GFDA3,古‘鯨’字。”《説文》“‘GFDA3’自或體作‘鯨’”;《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疆侯郢人”,《集解》:“徐廣曰:疆,一作景。”《戰國策·魏策》“所用者樓(广鼻)翟强也”,《始皇本紀》“强”字作“景”。又《淮南子·原道
訓》“所謂樂者,豈必處京臺、章華”,俞樾《評議》嘗詳考“京臺,即强臺也”(《淮南鴻烈集解》,33頁)。又《莊子·大宗師》“禺强得之,立乎北極”。《釋文》:“禺强,北海神也。一名禺京。”劉文典《補正》云:“京、疆古同音通用。”並其例也。“諒”从京聲,“疆”从畺聲,並陽部字,“諒”之爲“疆”,亦猶金文“龍”、“龏”(龔)通用之比也(王孫鐘以“龍”爲“龏”)。然則“諒陰”即“疆陰”,“陰”、“闇”並訓默,“諒陰”猶言“强默不語”也。本篇《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章:“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諒”字亦當讀“疆”,猶言:豈若匹夫匹婦之爲强梁不撓,自經於溝瀆,即《左傳》昭公七年言“匹夫匹婦强死”也(别有考),與此正可相參證。然則“高宗諒陰,三年不言”者,乃“默以思道”、“恐德之不類”,故强默而不言耳;唯其不言,故“言乃雍”。而據《史記·殷本紀》載:“帝小乙崩,子帝武丁立。帝武丁即位,思復興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於冢宰,以觀國風。”(中華書局點校本,102頁)則高宗“諒陰三年”强默不語者,乃厲精圖治,以觀國風,思所以復興殷耳。此其事也。唯按《論語》下文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云云,蓋已失“諒陰”原義,而演爲儒家倚盧守喪之説。然殷時無三年喪之制,今人論證已詳(見郭沫若《青銅時代》之《駁説儒》一文)。而此云然者,蓋世遠年久,春秋時人已不詳其義,故子張有此問;且下論《憲問篇》中各章,非必皆出孔門實録也。(别詳拙作《齊論語考》)
《微子篇》: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
《集解》:包曰:“丈人云不勤勞四體,不分植五穀,誰爲夫子而索之耶?”
《正義》:朱氏彬《經傳考證》:“宋吕本中《紫薇雜説》曰:‘四體不勤二語,荷蓧丈人自謂。’其説得之。”《平議》又云:“兩‘不’字,並語詞。不勤,勤也;不分,分也。”引《詩》“徒御不警,大庖不盈”、“不戢不難,受福不那”諸《傳》爲據,亦是也。
按“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二語所斥者誰,前儒之説不一。皇侃《義疏》:“子路既借問丈人,丈人故答子路也。言當今亂世,汝不勤勞四體,以播五穀,而周流遠走,問誰爲汝之夫子問我索之乎?”(卷九,28頁)刑疏亦言“丈人責子路”云云;朱熹《集注》:“責其不事農業,而從師遠游也。”此並以丈人斥言者爲子路。朱注既盛行於世,後之學者類皆沿用是説。吕本中《紫薇雜説》則以二語爲丈人自謂,“言我方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能知夫子耶”(《指海》本,21頁)。《提要》稱此説“頗有所見”。清代學者多承用斯説,周亮工《因樹屋書影》曰:“丈人遇子路問夫子,丈人乃自道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焉知夫子之所適耶?蓋丈人高隱之士,必不與子路邂逅即直斥之,如朱子之注也。”(271頁)朱彬《經傳考證》:“言由四體不勤,則五穀不分,田間野老不能捨己之業而具知道途往來之人也。”(《經解》卷一三六八,6頁)宋翔鳳《發微》、《論語鄭注》輯本,亦以此二語爲丈人“自述其不惶暇逸之意,故不能知孰爲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责子路也”(卷九,4頁)。俞氏《平議》云:“丈人蓋自言四體是勤、五穀是糞而已,焉知爾所謂夫子。若謂以不勤、不分責子路,則不情矣。”(卷三十一,25頁)諸家殆有見於以不勤、不分爲丈人責子路語,未免不情,且與下文丈人“止子路宿,殺雞爲黍而食之”之舉,若有未協,故改以二語爲丈人自謂。然是説亦不無窒礙,蓋丈人荷蓧將往田作,豈自謂“四體不勤”?抑下文言“植杖而芸”,則既已苗矣,焉得又自謂“五穀不分”?俞樾殆已見及此,因曲爲彌縫,謂“兩‘不’字並語詞。不勤,勤也;不分,分也”。然此仍不能掩其失。蓋凡以二語爲丈人自道者,則於“孰爲夫子”句,勢必增文飾辭,説乃可通。今按此章明記,“子路從而後”,途遇丈人,因詢之“子見夫子乎”,丈人答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誰爲夫子?”不勤、不分自指孔子言,語極分明。皇疏引袁氏(森按:袁喬,著《論語袁氏注》)説:“其人已委屈識孔子,故譏之四體不勤,不能如禹、稷,躬殖五穀,誰爲夫子而索之耶。”(卷九,28頁)説爲得之。蓋《論語》此文所記,乃當時逸民譏斥仲尼不事生産徒游説設教也。《莊子·盜跖篇》亦載盜跖斥仲尼云“爾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多辭繆説,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云云;《韓非子·八説篇》亦言:“博習辨知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盜跖之斥仲尼固不必爲事實,然其譏諷孔子不事生産,與荷蓧丈人語義正同。蓋“孔子以前,不仕而又别不事生産者,實未聞有人”(馮友蘭語,見氏著《中國哲學史》,73頁)。後儒不敢指斥孔子,乃以丈人所責者爲子路,或竟以二語爲丈人自道,皆非其本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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