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無父
吴飛(注:吴飛,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詩經》中有四篇談到了殷、周始祖感生之事。《生民》和《閟宫》講姜嫄因履大人跡而誕生周人始祖后稷;《玄鳥》、《長發》講簡狄因吞食玄鳥之卵而生殷人始祖契。現代學者常常用這些故事來考察古代氏族制度的情况。郭沫若、李玄伯等先生以爲,稷、契只知母不知父,這很可能是上古母系社會甚至雜婚時代的遺存。(注:參見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見《郭沫若全集》,第一卷,20、220頁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李宗侗(玄伯):《中國古代社會新研》,81~82頁,北京,中華書局,2010;又有傅斯年先生,也從氏族制度的角度理解姜嫄傳説,但没有强調母系問題,見氏著《姜原》,見《傅斯年全集》,第三卷,46~53頁,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潘光旦先生更列舉了古書中十七條類似的感生之事,且與後世史書中的帝王感生故事對比,認爲這些感生故事並非如後世般推尊先祖。(注:潘光旦:《〈家庭、私産與國家的起源〉譯注》,見《潘光旦全集》,第十三卷,205頁及以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這一思路大大影響了現代的《詩經》研究。比如,高亨先生在解釋《生民》時就説:姜嫄“可能是原始時代母系社會一個氏族的女酋長,生下后稷。自后稷以後便進入父系社會了”(注:高亨:《詩經今注》,402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筆者認爲,潘先生的證據頗爲不足,感生之事决不可以用作母系社會之證,已於别處辨之。(注:吴飛:《知母不知父:“母系社會”考辨》,未刊稿。)
以帝王感生證母系社會,此説雖甚荒誕,然以稷、契爲知母不知父或無父,卻並非現代學者之臆造,而是歷代解釋《詩經》四篇的關鍵問題。在一定程度上,這些母系論者不過是對傳統詩經學的一些説法的現代延續而已。本文即試圖澄清傳統詩經學中的這一爭論,以求更好地理解上古帝王感生的神話。今人又有聞一多先生,以爲姜嫄是在祭祀舞蹈之後,與帝嚳野合而生后稷(注:參見聞一多:《姜嫄履大人跡考》,見《聞一多全集》,第三卷,50~57頁,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其説更不足據。他雖然藉助了深厚的文獻訓詁功夫,但不肯認真對待兩千年的學術傳統,因而其説就更成問題。而從郭沫若到高亨等先生,雖然其結論可能是錯的,他們的錯誤卻僅在於將無父問題盲目嫁接到了西方的母系論上。但他們與詩經學研究傳統的關聯,卻有可能幫助我們摸索出經學傳統在現代學術體系中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