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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给他一包苏打饼干

J一连陶醉了三个小时。

班长老他们走了之后,J就去书架上抱了一叠花花绿绿的杂志,准备把它们翻完之后就可以回家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J对班长老他们很有信心,觉得他们一定是上帝派来帮助自己的,或者,他们上一辈子就认识了。也许他们两个上辈子是在某个说书的茶馆里卖青箭口香糖的,而J呢?J可能是那个经常买口香糖还给小费的客官,所以,这辈子他们又找到了J,准备在他有难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过了很久,等到J把那些杂志全部翻完了,桌上那一大缸珍珠奶茶也终于干光了的时候,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J从泡沫红茶店走出来,准备回家重温天伦之乐。他的心情好极了,甚至还留了七十块钱的小费给服务生,为他的下一辈子积点阴德。

踏着非常轻快的步伐,J走在回家的路上,嘴上哼着一首叫作《征服》的歌:“就这样被你征服……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爱恨已入土……”J心想,等会儿回到家里,一切又会奇迹似的回复到他离家前的恬静模样。好像《圣经》上也有类似的故事不是吗?老爸爸和老妈妈最后都会敞开双手迎接他们之前找不到工作的小儿子,然后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写得挺好。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J真的是有一点被吓到了。

那不是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越野变速脚踏车吗?

J忍着饥肠辘辘,又绕到别的地方闲晃了半个多小时。他走进一间便利商店吹冷气,翻翻装潢杂志,吃了三颗茶叶蛋、一根布丁冰棒、两个火箭甜筒和一个鸡肉包子,还买了一包甜话梅吃了几颗,剩下的揣在裤袋里。

班长老他们已经走了吧?J心想。

快到家的时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紧张了起来,好像正在跟踪一个邻家女孩的感觉。他倚着外墙底下的排水沟向前推进,到了公寓大门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墙角,慢慢探出龟缩的脑袋……

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还是纹风不动地粘在大门上。

小黄走过来了,它发现J鬼鬼祟祟的模样,就拖着肥重的身躯迎上前来,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怀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这下J投降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走进电梯口J心想,这下子就算班长老叫他站到浴室的莲蓬头底下立刻受洗他也只好欣然同意了。

从电梯门走出来,J发现家门口的铁门是开着的,看起来有点不太寻常。班长老他们的黑皮鞋也没有放在鞋柜前面,莫非传教士是不脱鞋的?

J脱下黑皮鞋,换上室内拖鞋走进客厅。母亲不在客厅的沙发上,饭桌上也没有热腾腾的晚餐,只有大同电扇还不死心地转动着。

J心虚地向前走去,他实在猜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J的背脊凉飕飕的,他不自觉地踮着脚走向书房,然后贴近墙面慢慢探出龟缩的脑袋……

一片狼藉还不足以形容父亲的书房。

“妈。”J的眼角泛着泪光朝蹲在角落的母亲肥短的背影低唤一声。

母亲似在发抖,她必须先把自己圆胖的上半身扛起来,然后架在两根细细的大腿上,才能转过身来。

J心里第一个意念就是想要人间蒸发。他受不了这种重大事件降临的现场。

母亲泪水盈眶的眼神他永远也忘不了。

书房等于是被狠狠捣毁了。

一整排书橱,包括铝门窗户的玻璃全部被父亲用铁椅子砸碎了,所有的书籍(精制的、平装的、老相簿、结婚证书、食谱、《圣经》……)都被撂倒在地上,桌椅东倒西歪,破裂变形,在其间还散落了一地的“基督最后晚餐”那一千九百九十九片拼图残片、一个碎掉的白瓷盘和好几大块黄油油的哈密瓜。

母亲像一个迷路的小孩噙着泪水,满眼通红,她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还在抽动着,手上刚捡起一片弯月形的瓷盘破片,和一片被她无心踩扁的哈密瓜。然后,她撑开嘴巴,两片紫色的嘴唇牵动了一条口水丝:

“我被关了四十多年了……”母亲的声音还颤抖的。

这是J这一生至今听过最令他心碎的话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妈,你的头发乱了。”J说。

母亲无助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哈密瓜和破盘子。她的手臂又短又胖,看起来一点都不灵活。

J带母亲去浴室洗脸,母亲乖乖地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哗哗地响,J先帮母亲洗手,冲掉她手上黏乎乎的哈密瓜屑。有一瞬间,J突然觉得很想笑,他觉得母亲好像一个幼稚园里的孩子被老师抓到厕所去强迫洗手。当然,他并没有笑出来,他知道家里发生不幸的事了,这种时刻是没有人会笑的。

“不要告诉你大哥、大姊和二姊……”J帮母亲梳头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口中不断重复念念有词地说着同一句话,J有点想哭了。母亲的举止好像J小时候在外面惹祸时向外人哀求的模样。“不要告诉我爸爸。”“不要告诉我妈妈……我妈妈会告诉我爸爸……”这种话,J小时候说过不少次了,用一种生不如死的乞怜口吻。

母亲告诉他了,今天下午他出去找工作之后,父亲就在书房不安地踱步着,口中念念有词,偶尔还像说书人那样流畅地说出一长串抑扬顿挫、古意盎然的词句,叫人害怕极了。这样的情形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忽然间,父亲便失控抓狂了。他抄起一把铁椅子折叠起来,然后把所有玻璃窗户和橱子全砸了,接着又徒手把所有桌上的、橱子里的东西全部揪出来翻倒在地。

“不要告诉你大哥、大姊和二姊……他们在国外也很困难……”母亲的声音依然惊魂未定地发抖着。

“后来呢?”J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追问床头结局的小男孩。

“后来就有人来按门铃了,我以为是邻居去报警了,赶快去开门,来了两个外国人,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好像是当官的……”母亲告诉了他,而两个外国人说的话她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叫了救护车,车上的人把父亲背走了,说是送到市立医院去了。

“那两个外国人呢?”J问母亲。

“也跟救护车一起去了。”母亲说。她说救护车走的时候鸣声很吓人,她跑去客厅把电视机关了,然后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敢进书房里去打扫,然后,J就回来了。

J要母亲留在家中,由他独自前往医院去找父亲。

母亲没有反对的意思,她匆忙转身到厨房用一个小塑胶袋装了一包苏打饼干交给J带去医院。“你爸还没吃晚饭。”母亲说。

母亲的眼球发红,上面一层泪水。

J很想笑,也很想哭,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他的心里激起了一股很难形容的情绪,比较接近绝望、冷静、麻木、厌世等等感受汇聚在一起,最后,很奇怪地生出了一份轻盈的勇气来。

母亲很显然地手足无措了,她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东西才好,她不知道对一个失去理智的老头而言什么东西会是有帮助的。(他们家也从来没有人被救护车载走过。)J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不会是一包又干又硬的苏打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