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急诊室
J又搭电梯到楼下,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脚踏车还在原地。
J蹲下来摸摸小黄的眉骨,他觉得小黄从来不曾像今天这么好看过。他从塑胶袋里取出那包苏打饼干,扯破包装袋,然后全部倒在墙角的一只泡面碗里。
“吃吧,小黄。”J拿起一片饼干放在小黄的鼻子前面,小黄受宠若惊地轻轻张开嘴,叼住那片硬邦邦的饼干,然后回到墙角的碗边趴下来。油黄色的碎屑掉落在它脚边。
J拦了一辆计程车。
车窗外的风景真好。
这样的感觉很少出现,每当这个城市变得美丽起来的时候,那必定是有不幸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了,J想。他意外发现自己的心情好极了,于是便和前座的年轻司机聊起来了。
“我老婆要生了,刚刚我丈母娘打手机来的时候,我他妈的正骑在一个小马子身上呢!有够衰的,哈哈哈……”J咧嘴大笑。
“结婚之后,小孩子就变成最重要的了。”计程车司机说,“去年除夕我载到一个在赚的,她刚刚和姘头在路边大吵一架,上了我的车,车子从林森北路刚变到南京东路而已哦,她就问我要不要去她家……”
“你怎么说?”J显得很感兴趣。
“去啊,不然怎么办?人家女孩子都敢开口了,我还不敢去啊!”年轻的计程车司机瞄了后照镜一眼,确定J很认真在听之后,才满意地继续往下说,“我说真的,以她的条件和行情来讲,我那天晚上至少赚了两万块,那个身材真是没话讲,皮肤又滑又紧的跟一条海豚似的……”
两人在后照镜里相视大笑。
这一段路程的聊天非常愉快,短暂而完美,J已经忘了他是来陪老婆生小孩的,甚至,他已经忘了他是来急诊室寻找父亲,以至于当他在急诊室的廊前下车之后,脑袋里出现了很短暂的一片空白。
他无意识般走到一排粉蓝色的塑胶椅上坐下来。
急诊室里光线昏暗,安安静静,除了一位柜台护士小姐和一个满眼惺忪的警卫之外,就只有一格格的床位了。那些排列得整齐的病床有的用浅绿色的窗帘布密密地围上了,父亲或许就躺在某一格用布幔遮起来的床位上吧,J想。
J并没有立刻开始寻找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走到其中一架布幔旁边,走进去,告诉父亲他来了。他两手空空,连一包苏打饼干都没有带。
J开始回想这天下午的事情。
这天下午,母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的方格里是一幕受苦的画面,一大串极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卖命着,阵阵寒意袭来,暑气全消,母亲昏昏入睡,鼾声渐起。J和父亲在大会议桌旁拼图,那是一幅“基督最后晚餐”的大拼图,难度很高,共有两千片。桌上除了拼图,还有一大盘削好的哈密瓜,那是母亲削好端进来的。日光灯打在大桌上,“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了,只缺一个巴掌大的空白,看起来圣洁而伟大。
父亲常说,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张好桌子,因为人的一生都耗在桌子上。对于一个一辈子都在开会办公的公务员来说,这句话大概是不错的。父亲的书桌是个六尺长三尺宽的会议桌。(他在办公室的桌子则是小得可怜的,小时候曾经去父亲工作的地方学游泳,所以看过那张漆成灰色的木桌,小小的桌面堆满公文,剩下的地方又摆了台灯、笔筒、印泥台、算盘、白瓷茶杯、英文字典、地球仪和一盆国兰。他要如何打开那些卷宗呢?)父亲的书房则活像会议室,四面都是一人高的大铁柜,从玻璃窗看进去,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各色档案夹乖乖站好,除了重要文件之外,里面不过是关于食谱、旅游或健身的剪报,以及收了一辈子的照片及红白帖。
大铁柜上方本来只有一张圣母与圣子的西洋画片,没有贴在墙上,而是直接倚墙站在柜子上的,连个框也没有。自从父亲迷上拼图之后,那些完成的作品就以圣母玛利亚为中心,陆续向两旁延伸,现在已经连成一长排了。莫内的莲花、梵谷的星空、宫廷式的花园、夕阳下的情侣、米老鼠的派对、美国大峡谷,三百多片的、五百多片的、一千片的、一千五百片的……那些花花绿绿的拼图到处冒出来,大大冲淡了这个房间内原来因为圣母玛利亚的画像所产生的一丝神圣气氛。这大概是父亲不曾料想到的吧?J想,无所谓,反正父亲也不是什么虔诚的教徒,虽然他也有一本精装本的《圣经》,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它一直就站在一套中华食谱大系旁边,看起来还很新,很有价值。
父亲的书房的确像是一间会议室,他还准备了好些张折叠式的铁椅子,万一真的要开会的话,随时可以拉开来加在大会议桌两旁。
谁他妈的来开会呢?J想。
早些年,J偶尔会走进这间会议室找把剪刀什么的,每当无心中瞥见这些整齐堆放在墙角的折叠椅时,心中还会感到莫名的恐怖。
多么整齐干净的一间会议室啊,干净得令J觉得自己只是一颗在家里滚动不已的大灰尘。屋顶上的日光灯管也是经过计算的,坐在会议桌旁看报纸可以不必用到台灯,整个房间沐浴在干净明亮的光线里,没有任何的装饰,除了大铁柜上那张老旧褪色的圣母像。当时,父亲还没迷上拼图,J看着那些折叠椅,和高高在上的画片,心想,一旦这些椅子被人打开来摆在会议桌两旁的时候,一定是因为某人即将去世了。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百货公司带回了一盒“基督最后晚餐”的拼图,他的心情好极了,因为,当这幅两千片的大拼图完成之后,即将成为会议室里最大的一幅,然后再小心地用一块原纸板托住,拿去裱画店装框,最后摆到大铁柜上靠墙立着,取代原先黯淡无光的圣母像,届时,父亲的拼图大业就算完成了。
父亲一连花了四个月的时间在这幅拼图上。“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的那天下午,母亲躺在沙发上打鼾,客厅里的电视机继续传来雪橇犬在冰天雪地死命奔跑的声音,这个家沐浴在一种少有的、虔诚的气息之中。父亲从白瓷盘里抓了一大块哈密瓜吃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后,他用小毛巾擦了擦手,确定手指头擦干净,才挑起一小块拼图块,在那仅存的巴掌大的空白处上方比了又比,转了又转,终于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不规则形的小纸块按进一个缺口,然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抓起另一块哈密瓜,咬了一口又放回去。
现在,盘子里一共有两块被咬了一口的哈密瓜。坐在对面的J想,父亲再这样吃下去,他就甭吃了。于是J赶快也拿了一大块哈密瓜整片塞进嘴里,好大的一块,吃得J好辛苦,吃完之后,J不由得也为自己的辛苦而叹了一口气。这时,父亲又擦完手,捡起另一块拼图了,他像一个本因坊十段围棋大国手那样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小块厚纸片,准备把它放在唯一不二的那个准确位置上……
在父亲寻找下一块拼图的正确位置时,J默默走出会议室去小便。
发明拼图游戏的人应该得到诺贝尔奖才对,J站在马桶前想。这就是拼图的好处,渐入佳境,苦尽甘来,每完成一片,就解脱一次,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因为拼图而获救啊!内心由衷的赞叹令J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想想看,一个人庸庸碌碌地在工作与生活琐碎中消耗着,一生中没有半次灵光乍现的圣宠时刻,没有一段令人刮目相看的激昂演说,也没有创作出半件美丽的事物,直到他发现了拼图,一切都不再平凡无奇了。譬如父亲吧,专注在拼好一幅荷兰风车的时候,他是一个坚毅不拔的工匠;当他埋首于一幅纽约市的夜景时,内心又踌躇满志宛如一个行政院长;然后,当那幅“基督最后晚餐”即将完成,父亲脸上的光彩竟不亚于一个枢机主教。
突然的一阵电力减弱,急诊室的所有灯光都暗了下来,在即将陷入一片漆黑之前,电力又恢复正常了,急诊室内也回到了原来暗沉无力的样子。站在入口处的警卫基于职业的警觉立刻转身过来,柜台后面的值班护士也抬起头来,他们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看向J,J也抬起头来,三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好像同时发现一颗悬浮饲料的三只热带鱼彼此注视着。
电力回复正常之后,值班护士首先低下头来,她的表情似乎因为刚刚注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而有些羞愧。警卫也转身回去面对急诊室的自动门,他的身影映照在大片玻璃上,这个位置好极了,可以看见他背后的急诊室内部,也可以望见门外的风吹草动。
没有救护车的鸣声,没有车祸伤患的哀嚎声,也没有点滴瓶里的黄色药水往下滴淌的声音,J忽然觉得医院的急诊室是一个消暑的好地方。
J从塑胶椅上站起来伸伸懒腰,走向那些整齐排列的床位。有些床位是空的,其他的床位则是被浅绿色的窗帘包围起来,连一丝可以窥视的缝隙都没有。J算了一下,可能找到父亲的床位一共有五个。他没有伸出手指头去掀开那些厚厚的布幔,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破坏这份宁静而凉爽的感受。
站在其中一个可能躺着父亲的病床前面,J突然觉得自己是自由而愉快的,急诊室里是如此地稳重而平和,像是机场里的高级候机室,有舒适的空调、冰开水和陌生人的陪伴,所有的人都可在此暂停下来而不会觉得心中有一股无所事事的浮躁感。
J觉得自己需要一点点时间,在他找到父亲之前先干点别的事情。他往玻璃自动门走去,通道非常宽敞,警卫从玻璃门上的倒影看见他走过来时,也没有必要让出一个通行的位置。
急诊室门口是一个面向两旁延伸而去的车道,没有救护车开来,没有前来探视的家属,路灯明亮,医院周围静得出奇,只有马路对面的水果摊子透出街道的气息,J看到那些比拳头还大的韩国水梨和日本苹果,心想那些高级水果都卖给谁。走下斜坡车道,J往医院左边的角落走去,那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造景庭园,往棕榈树的枝叶缝隙望去,背后好像有一个小水池,那种会有一两只锦鲤、七八只吴郭鱼和一大群大肚鱼的破水池。
水池旁的石凳上有两个人在说话,正是班长老跟路长老。J发现他们的第一个念头是:父亲果然就在这间医院的急诊室,现正躺在布幔后面的某一张白色病床上。然后,他才想起下午故意放人家鸽子的事来。
J觉得自己应该走过去向他们致谢,或者致歉。
“这也是没有想到会出现的事情。”班长老说。
“快点喝一喝吧,回去的路还很遥远。”路长老说。
J感到非常意外,没想到班长老和路长老两人私底下竟然用中文交谈。他们两人面对水池坐着,并没有察觉J已经走到他们背后了。
J决定放弃和那两位长老打招呼了,主要是他并不想破坏眼前的这个画面。
班长老和路长老两人正在喝鲜奶,一人一大盒握在手上,1000cc的那种高高的纸盒子,上面各插着一支吸管。他们一边喝,一边吃苏打饼干,饼干盒子在他们之间传过来,又传过去。
J从来没有看人用吸管喝1000cc装的纸盒鲜奶,这种景象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令他却步,好像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是不应该被打扰的那种大事情。
J退回急诊室门口的斜坡上远远地看着班长老和路长老。他们又交谈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往医院大门走去。
经过一个白铁垃圾筒时,路长老把他们喝过的鲜奶纸盒和那包拆开的苏打饼干一起塞进垃圾筒里去。
J望着班长老和路长老的背影消失在一排七里香后面。
J眨了眨眼。
他从斜坡走道上走下来,穿过刚刚的鱼池和棕榈树,继续向前走,走在班长老和路长老刚刚走过的水泥小径上,四周弥漫着七里香散发出来的甜美气息,它们的叶子刚刚被医院里的人修剪过,空气中还有那种细枝被剪断后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J在那个白铁的垃圾筒旁边停下脚步。
他看看前面,再转头看看后面,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之后,才把手伸进那个长条形的垃圾投入口,将路长老刚刚丢进去的塑胶袋拉出来。
两盒1000cc的鲜奶,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还插在上头。
那盒苏打饼干果然还有半包,J掀开纸盒的开口,拉开内包装的铝箔,干干硬硬的四角形饼干露了出来,形状还很完整,没有破碎。
J挖出一片苏打,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油油的、亮亮的。
饼干果然没有吃完,J心想。他把手上的苏打饼干扔入塑胶袋重新塞进垃圾筒里,然后往急诊室的方向走回去。他并不需要苏打饼干。
他只是想确定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