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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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人去世

一九九二年,姜氏囊胃炎第二次发作,疼得支撑不住,一向稳重的她,疼得大声呻吟、满脸是汗。

由于她年岁已高,之前已经做过一次手术,引起了肠粘连,不适合再做第二次手术,只能硬撑着。

万玲日夜守在身边,姜氏怎么样都咽不下最后一口气。

姜氏疼痛难忍,却并不糊涂。

她用手指了指门外:“孙媳妇儿,眼看都下午了,你还没吃中(午)饭,现在也饿了,先回去做饭吃,吃完中(午)饭再回来照顾我。”

万玲也实在是饿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的赶回家,自家离老屋只有两分钟就走到了。

回到自己的小家以后,她往柴火灶里添了几把柴火,挡上灶的封门,让火烧得旺旺的,再把烧箕里的剩饭,用锅铲舀了一块,倒在灶上的大铁锅里热上。

她拿起水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点儿冷水,沿着锅边转圈倒进锅里,盖上锅盖。

热好剩饭,万玲仓促的从碗柜里拿出两个菜盘,转身沿着胡梯(木制的楼梯)爬到二楼,走到抽屉下面的泡菜坛子跟前抬头捞泡菜。

她把两个空菜盘放到抽屉上,她左手揭开泡菜坛子的盖儿,倒过来放在抽屉上,右手伸进坛子里,抓了两把先前泡好的生姜、大蒜、薤头(音叫头)、辣椒,装成一盘,她抓完后把泡菜坛子的盖儿重新盖上。

万玲把抓好的一盘泡菜放到抽屉上,又把另一个倒扣着的腌菜坛子翻转过来,拿掉最上面挡着的一层棕叶(棕叶,盘成圈儿放在坛子最上面一层)和第二层的垫菜(垫菜通常是梅干菜,坛子倒扣的时候防止腌菜溢出来)。

她把抽屉上的菜盘拿过来,左手托着菜盘,右手在最下面一层抓了一把腌制的洋芋末儿装进盘子里,又抓了一把,反复几次,一盘腌制的洋芋末儿装满了。

她把装满腌菜的菜盘重新放回抽屉上,再用右手把梅干菜抖落开,平铺在坛子里,最后用两只手放上棕叶,边放边盘,把坛子倒扣过来,放在一个石头打成的伏水钵里(俗称倒伏水)。

万玲左手端着泡菜,右手端着腌洋芋末儿,从二楼飞快地下到一楼。

她把锅里热好的剩饭,乘到饭碗里,再把锅里倒上菜籽油,把腌制的洋芋末儿倒进锅里,简单翻炒了一会儿,炒熟后用锅铲乘到盘子里。

她端着碗,就和着一盘泡菜、一盘腌菜,刚吃了几口饭,就听见丁启先扯着嗓子喊道:“万玲,万玲,快过来,你嫁嫁姜氏不行了。”

万玲急忙赶过去,请人给姜氏穿寿衣。

赵德仁闻讯赶回来吊唁,这一次,他没有哭。一来他平时孝敬母亲,二来母亲也是九十二岁高寿走的,在农村来说,这是喜丧。又或许,人在最悲伤的时候,反而哭不出来吧。

农历七月初十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万玲开始收拾碗筷,显得有些伤感:”瑞智,我收拾碗筷时才想起来,今年你嫁嫁(外婆)姜氏刚去世了,我们家过月半应该是七月十一。你也知道,在秭归,月半是农历七月十三而不是七月十五。细分的话,若家中有老人去世,第一年过月半的时间为七月十一,第二年为七月十二,第三年为七月十三,以后恢复到每年七月十三。我就是担心你明天搞忘记了,提醒你一声。“

丁瑞智沉稳地说:”我知道啊,媳妇儿,我是做什子的人哟,怎么会忘呢?你放心,我会提前做好过节的一些准备工作的。“

丁学慧在一旁插话道:”爸,妈,我之前听老一辈讲,年小月半大。我们家过的传统的节日——月半,也称“中元节”,又称“鬼节”。为什么月半是七月十三而不是七月十五呢?“

万玲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节日么,只是个纪念意义,我们照办就是了。”

丁瑞智说:“慧娃子,我来讲给你听,中元祭祖之所以是十三而不是十五,因为南方这边据传因当年元兵南下,主要是在七月十五这天打过来,为了避兵灾,故提早一天两天过节,节日不可以变来变去,后来就形成了传统了。在前人心中,“月半”是个涉及阴阳两界的节。过“月半”的酒菜,出于对逝者的敬重和对先人的怀念,应让逝去的亲人们先来享用。”

农历七月十一早上,万玲流着热汗,在灶屋里左一碗、右一碗,“十碗八扣”地将一桌酒菜全部弄熟,又一碗碗地端上了堂屋的八仙桌(老式的四方桌,一方坐两人,故称为八仙桌)。

丁瑞智一早去小卖部买了一些祭祀用品,这时在桌底下燃起一叠纸钱,然后,再在桌上给每位逝去的亲人摆上一只饭碗和酒杯——当然,杯碗里的酒饭,只是象征性地盛了一点点。

最后,他虔诚地拿起筷子往碗沿上只是一搭,嘴里就开始念念有词地恭请着各位“先人”一一回家来过“月半”。

第二年春天,丁启先头上长了好几个疮(脓包)。他躺在病床上,自知时日不多。他勉强打起精神,把丁瑞武喊到二楼。

丁瑞武走到床跟前:“爸,你找我有什么事?家里请了有木工,我正在楼下,忙着呢!”

丁启先对他说:“瑞武,你听我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俗话说,爹妈疼的断肠儿,无论你做了什么错事,我们一直宠着你,把你宠得不成样子了。我自问对你不差,你妈走的时候,你请些篾匠在屋里忙活,搞得到处乱七八糟的,没得看相;现在我生病了,你又请些木匠在家咚咚的敲,吵得我整天不得安宁。“

说完,他略作停顿,样子极其痛苦,不知道是因为头顶上的疮疼,还是心痛。

丁瑞武略为不耐烦的说:”爸,你到底想说什么?“

丁启先抬头白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边哼边说:”瑞武,你嫌我啰嗦,我也要说,你能不能把木匠先撤走,等过些时日你再请他来做木活儿,这几天吵得我头疼,实在受不了了。另外,兄弟姐妹之间,父母在时是亲人,父母不在就成了亲戚。这么多年来,因为你说话晚,成家也晚,老二瑞智一直让着你,今后,你们兄弟俩要和睦相处。”

丁瑞武头也不抬的说:“知道了,爸,你硬是操不完的心,木匠我可以先弄走,兄弟之间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身后的事,你管得了么?”

丁启先气得吹胡子瞪眼,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不久于人世本来是事实,但是从丁瑞武嘴的说出来,他一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怎么感觉这么别扭:“老么,你在咒我死?”

丁瑞武说:“哪有,实话实说而已,是你自己想多了。”

丁启先气得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他默不作声的转过头,把身体翻到另外一边,面对着墙。

他心想:唉,也是的,自己说得再多,丁瑞武未必听得进去,何必自讨没趣呢?

他把被角往上扯了扯,放到胳肢窝下压好,哼哼叽叽的闭上眼,冲丁瑞武摆了几下手,示意他离开,然后假装睡着了。

丁瑞武见状,从丁启先的病房里退了出来。

丁瑞武下楼后,对木匠说:“实在不好意思啊,刚才我爸找我谈话了。今天晚上放工后,你暂时就不来了,我爸生病了,怕吵闹。等过些时候我通知你,你再来。”

木匠说:“不要紧的,都是跟前块头的(左邻右舍、坎上坎下的意思),你既然说话了,我没什么意见,到时候再来就是了。

清明节时,赵德仁在司机的陪同下,开着吉普车回来了,车子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扬起片片灰尘。路两旁的香花刺,开满了白色和粉色的花,清香扑鼻。

赵德仁这趟回来,是给姜氏和赵德芳上坟。丁家一个大家族几十个人,又聚在一起了。

赵德仁说:“瑞智,今天是清明节,把丁家男女老少,还有村子里没出五服的兄弟们,都请过来吃饭。”

丁瑞智说:“好的,舅舅,您老难得回来一趟,我把他们都请来,陪您喝几杯。”说完,他出门请客去了。

赵德仁放下局长的架子,亲自下厨,他说:“慧慧,今天人多,你去屋旁的水井边,帮着我洗一筲箕(民间用来盛米、淘米的扁形竹筐)梅干菜来,我好多做些梅菜扣肉,这是我最拿手的,你想不想吃啊?”

丁学慧不好意思地笑笑:“舅爷,我当然想吃,馋得我牙都掉了••••••”

赵德仁做完梅菜扣肉,把碗放到大锅里蒸上,洗掉手上的油,正准备炒别的菜。

万玲走上前来:”舅舅,您是客,哪能真要您做饭呢?其他的活儿,我来干吧。我先煮米蒸饭,等会儿再炒其余的菜。”

丁瑞智帮着调桌摆凳,拿碗筷,准备开席。

赵德仁问:”智子,你爸能自己起床吗?还是给他送点儿饭上楼去?“

丁瑞智说:“舅舅,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呢,这要问瑞武。”

丁瑞武嗡气嗡气地说:“舅舅,不瞒你说,我爸的饭量已经大减,只吃得下半碗饭了,浑身无力,也奈不何自己吃饭了。呆会我给他把饭菜打到一起,给他送一碗上去就行了,我喂他吃点儿。”

赵德仁把丁瑞智喊到一旁,说:“你爸生病后,你没看过他?”

丁瑞智说:“没有。”

赵德仁问:“智子,为什么呢?”

丁瑞智说:“舅舅,在外人看来,我这样做无情无理,但是我实在是装不来,也做不到,你不知道,我们两爷子有很深的隔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您老就别管了。”

万玲跟过来,在一旁说道:“舅舅,我曾劝过他,不过愣是没劝动。我对他说,两人有再深的隔阂,如今爸快不行了,让瑞智去看看他,他怎么样都不去。其实我知道,也不完全怪他,咱爸一直维护老么,小时候对他也不好,把他朝死里打,两人积怨已久,也很深。“

赵德仁说:”瑞智,万玲,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儿,我也管不了。算了,不说这件事了,先洗手吃饭吧,今天,我们舅甥俩,无论如何,也得喝点儿。“

丁家男妇老少,还有没出五服的兄弟都来了,一共坐了两桌。席间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清明节后,丁启先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不久,他去世了,丁瑞文一家赶回来奔丧。

丁瑞文说:“老么,你莫为钱的事着急,先把所有的开支,都记在本上,我单位发了五百块钱的安葬费,到时候,我帮着你分摊一部分丧葬费用。”

办完丧事,丁瑞武拿来记帐本,丁瑞文翻开一看,见记账用的本子和笔,也写在开销一栏里,他没有说话。

吴玉在一旁看见了,随即撇了撇嘴,说:“老么,你真抠门,连这么点儿小事,也都入账了。“

丁瑞武尴尬地笑笑:”帐是你弟媳妇姜芸记的,具体我也没看。“

丁瑞文毫不在意,在一旁打圆场:“算了哟,几块钱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