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在承接前面[1]所述,进而讨论诗人在安排情节的时候,应追求什么,当心什么,悲剧的效果怎样产生。既然最完美的悲剧的结构不应是简单的,而应是复杂的,而且应摹仿足以引起恐惧与怜悯之情的事件(这是这种摹仿的特殊功能[2]),那么,很明显:第一,不应写好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只能使人厌恶,不能引起恐惧或怜悯之情;第二,不应写坏人由逆境转入顺境,因为这最违背悲剧的精神——不合悲剧的要求,既不能打动慈善之心[3],更不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第三,不应写极恶的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种布局虽然能打动慈善之心,但不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因为怜悯是由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恐惧是由这个这样遭受厄运的人与我们相似而引起的[4]〔怜悯是由不应遭受的厄运而引起的,恐惧是由这人与我们相似而引起的〕[5],因此上述情节既不能引起怜悯之情,又不能引起恐惧之情。此外还有一种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人,这样的人不十分善良[6],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7],这种人名声显赫,生活幸福,例如俄狄浦斯、堤厄斯忒斯以及出身于他们这样的家族的著名人物[8]。
完美的布局应有单一的结局,而不是如某些人所主张的,应有双重的结局,其中的转变不应由逆境转入顺境,而应相反,由顺境转入逆境[9],其原因不在于人物为非作恶,而在于他犯了大错误,这人物应具有上述品质[10],甚至宁可更好,不要更坏[11]。这个见解的正确性可用事实来证明。初时诗人们碰上什么故事,就信手拈来;现在最完美的悲剧都取材于少数家族的故事[12],例如(阿尔克迈翁、俄狄浦斯、俄瑞斯忒斯、墨勒阿格洛斯、堤厄斯忒斯、忒勒福斯以及其他的人的故事,这些人碰巧都受过可怕的苦难,作过可怕的事情[13])。
要这样的布局才能产生技巧上最完美的悲剧(那些指责欧里庇得斯不应在他的悲剧中这样布局〔他的许多悲剧以不幸的结局收场〕的人犯了同样的错误[14];因为,按照前面所说,这样布局是正确的。我们有个最好的证据:在舞台上、在比赛中,这样的悲剧,只要是按照正确的原则写成的[15],最能产生悲剧的效果[16],而欧里庇得斯实不愧为最能产生悲剧效果的诗人,虽然他在别的方面手法不高明)[17]。
第二等是双重的结构,有人[18]认为是第一等,例如《奥德赛》,其中较好的人和较坏的人得到相反的结局[19]。由于观众的软心肠[20],这种结构才被列为第一等;而诗人也为了迎合观众的心理,才按照他们的愿望而写作。但这种快感不是悲剧所应给的,而是喜剧所应给的。〔在喜剧里,即使人物在故事中是仇人,例如俄瑞斯忒斯和埃癸斯托斯[21],他们往往在终场时成为朋友,一同退场,谁也没有被谁杀害。〕
注释
[1] 指第9章末段到第11章,该部分着重讨论复杂的情节。
[2] 意即复杂的情节最能引起恐惧与怜悯之情。
[3] “打动慈善之心”或解作“满足道德感”。
[4] 柏拉图在他的对话《理想国》第3卷攻击诗人们,理由之一就是责备他们不该说“许多坏人享福,许多好人遭殃”(见《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42页)。亚理斯多德在此处把好人遭殃或坏人享福的情节排除在悲剧之外,即使有诗人写这两种情节,观众也不容许,用不着由哲人们出面来审查与禁止。亚理斯多德认为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是受理性指导的,它使观众怜悯某些人物,不怜悯某些人物,发生恐惧之情或不发生恐惧之情,而不是如柏拉图所说,“哀怜癖”是不受理性控制的(参看《柏拉图文艺对话集》第75—80页)。亚理斯多德是这样为情感辩护的。亚理斯多德认为一个极恶的人与我们不相似,因此我们不认为我们也会像他那样遭受厄运,不致为自己会遭受他那种厄运而发生恐惧之情。
[5] 括弧里的话与上句意思重复,疑是伪作。
[6] 亚理斯多德曾在第2章说,喜剧摹仿“坏人”、“比我们今天的人坏的人”,悲剧摹仿“好人”、“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他曾在第5章第1段对“比较坏的人”加以限制,说喜剧摹仿“滑稽的事物”,并不是摹仿一切“恶”。他在此处对“好”加以限制,说明悲剧中的主人公应是“不十分善良”的人,不应是好到极点的人。至于悲剧中的其他人物,则仍应是好人。“这两种人”不是指“好人”与“坏人”,也不是指“好人”与“极恶的人”,而是指“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的人与“与我们相似”的受难者。第2章说摹仿者所摹仿的人物“比一般人好”,又说“悲剧总是摹仿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物”。在亚理斯多德看来,理想的英雄人物应比好人坏,比一般人(即“我们”)好。他比好人坏,因此他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能引起我们的怜悯,如果他比好人坏不了多少,而与好人太相近了,那么他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就会引起我们的“厌恶”;他比一般人好,而又与一般人相似,因此他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能引起我们的恐惧,如果他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而与一般人太相似了,那么,在亚理斯多德看来,他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不能作悲剧的英雄人物。
[7] “犯了错误”指由于看事不明(例如不知对方是自己的亲属)而犯了错误,不是指道德上有缺点。
[8] 这句话表示在完美的布局中,转变是由顺境转入逆境,在较差的布局中,却可由逆境转入顺境。堤厄斯忒斯(Thyestes)是珀罗普斯(Pelops)的儿子,曾和他的兄弟阿特柔斯(Artreus)争夺王位。
[9] “单一的结局”指比一般人好,比好人坏的人物由顺境转入逆境的结局。“双重的结局”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局。“某些人”大概指柏拉图和相信柏拉图的理论的人,例如赫剌克利得斯·蓬提科斯(Heraklides Pontikos)。柏拉图认为“好人在世时及死后都不会遭殃”(见《苏格拉底的答辩》41d),他因此责备诗人们不该说“许多坏人享福,许多好人遭殃”(参看本章注[4])。这样看来,柏拉图是主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亚理斯多德认为悲剧的目的在于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因此主张最好的情节应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种情节能引起这两种情感。在“双重的结局”中,善有善报,而善报是喜剧性的;此外是恶有恶报,而恶报是坏人所应得的,因此这种结局不能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
[10] 指“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
[11] 意即宁可更靠近好人,不要更靠近一般人。
[12] “初时”指悲剧的前一段历史,约到公元前450年为止,即到“悲剧才具有了它自身的性质”(第4章第4段)时为止,此时期的诗人包括埃斯库罗斯。“现在”指公元前450年以后一段时期,此时期的诗人包括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
[13] 阿尔克迈翁(Alkmaion)是安菲阿剌俄斯(Amphiaraos)与厄里费勒(Eriphyle)的儿子。厄里费勒因为受了贿赂,曾怂恿安菲阿剌俄斯去攻打忒拜。安菲阿剌俄斯预知有生命危险,因此叫阿尔克迈翁把他母亲杀死。阿尔克迈翁杀死了他母亲,他本人后来被他妻子的弟兄杀死了。俄瑞斯忒斯是阿伽门农的儿子,他母亲克吕泰墨斯特拉(Klytaimestra)杀死了他父亲,他为父报仇,杀死母亲,以致为报仇神们所追逐。墨勒阿格洛斯(Meleagros)是俄纽斯(Oineus)的儿子,因为杀死舅父,被母亲害死。忒勒福斯(Telephos)是赫剌克勒斯的儿子,他几乎被他的新娘(即他的母亲)杀死。他后来被阿喀琉斯(Akhilleus)刺伤,因此乔装乞丐,请求阿喀琉斯用他矛尖上的锈给他医治。
[14] “这样布局”指采用“单一的结局”、由顺境转入逆境的转变和使人物由于看事不明而犯了错误。“他的许多悲剧以不幸的结局收场”一语疑是伪作,因为这句话把“这样布局”一语限制得太狭窄了。那些指责欧里庇得斯的人大概是喜剧诗人。“同样的错误”指上段所说的主张双重的结局的人所犯的错误。
[15] 一般校订者把这句话解作“只要演得好”,但任何剧的成功,都要靠演得好。
[16] 意即最能引起观众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悲剧的效果是靠布局而产生的。
[17] 亚理斯多德认为欧里庇得斯的歌队不是剧中的有机部分(第18章末段),《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Iphigeneia he en Aulidi)中的伊菲革涅亚的性格前后不一致(第15章第1段),美狄亚杀儿子一事缺乏戏剧效果(第14章第3段),《美狄亚》中的“解”不应借用“神力”(第15章第2段),《俄瑞斯忒斯》中的墨涅拉俄斯(Menelaos)的性格过于卑鄙(第15章第1段),《墨拉尼珀》(Melanippe)中的墨拉尼珀不应能言善辩(第15章第1段)。
[18] 指柏拉图和相信柏拉图的理论的人,参看本章注[9]。
[19] 意即较好的人得到好的结局,较坏的人得到坏的结局。在《奥德赛》中,俄底修斯与家人团圆,而那些向他妻子求婚的人,则尽被他杀死。
[20] 意即由于观众不能忍受悲剧的紧张情调。
[21] 埃癸斯托斯(Aigisthos)是谋杀俄瑞斯忒斯的父亲阿伽门农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