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恐惧与怜悯之情可借“形象”来引起,也可借情节的安排来引起,以后一办法为佳,也显出诗人的才能更高明。情节的安排,务求人们只听事件的发展,不必看表演,也能因那些事件的结果而惊心动魄,发生怜悯之情;任何人听见《俄狄浦斯王》的情节[2],都会这样受感动。诗人若是借“形象”来产生这种效果[3],就显出他比较缺乏艺术手腕;这个办法要倚靠装扮者的帮助[4]。有的诗人借“形象”使观众只是吃惊,而不发生恐惧之情,这种诗人完全不明白悲剧的目的所在。我们不应要求悲剧给我们各种快感,只应要求它给我们一种它特别能给的快感。既然这种快感是由悲剧引起我们的怜悯与恐惧之情,通过诗人的摹仿[5]而产生的,那么显然应通过情节来产生这种效果。[6]
现在让我们研究一下,哪些行动是可怕的或可怜的。这样的行动一定发生在亲属之间、仇敌之间或非亲属非仇敌的人们之间。如果是仇敌杀害仇敌,这个行动和企图,都不能引起我们的怜悯之情,只是被杀者的痛苦有些使人难受罢了;如果双方是非亲属非仇敌的人,也不行;只有当亲属之间发生苦难事件时才行,例如弟兄对弟兄、儿子对父亲、母亲对儿子或儿子对母亲施行杀害或企图杀害,或作这类的事——这些事件才是诗人所应追求的。
流传下来的故事(例如克吕泰墨斯特拉死在俄瑞斯忒斯手中,厄里费勒死在阿尔克迈翁手中)不得大加变动[7]。不管诗人是自编情节还是采用流传下来的故事,都要善于处理[8]。现在更清楚的说明,何谓“善于处理”。这种行动[9]可如旧日的诗人那样处理,叫人物知道对方是谁而有意作出来,欧里庇得斯[10]也曾使美狄亚这样杀死她两个儿子[11]。〈或者叫人物知道对方是谁而没有作出来。〉[12]或者叫人物作出来,但他作这种可怕的事时不知道对方是谁,事后才发现他和对方有亲属关系,例如索福克勒斯剧中的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杀父一事不在该剧之内,但这种凶杀事件也有在剧内的,例如阿斯堤达马斯的悲剧中阿尔克迈翁杀母一事[13]和《俄底修斯受伤》剧中的忒勒戈诺斯杀父一事[14])。此外[第三]是执行者不知对方是谁而企图作一件不可挽救的事,及时“发现”而住手。此外别无其他方式;因为事情必然是作了或者没有作,对方是谁必然是知道或者不知道。[15]在这些方式中,最糟的是知道对方是谁,企图杀他而又没有杀——这样只能使人厌恶[16],而且因为没有苦难事件发生,不能产生悲剧的效果;因此没有什么人这样写作,只是偶尔有人采用,例如《安提戈涅》剧中海蒙之企图杀克瑞翁[17]。次糟的是事情终于作了出来。[18]较好的是不知对方是谁而把他杀了,事后方才“发现”——这样既不使人厌恶[19],而这种“发现”又很惊人。最好的是最后一种,例如在《克瑞斯丰忒斯》剧中,墨洛珀企图杀她的儿子,及时“发现”是自己儿子而没有杀[20];又如在《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剧中,姐姐及时“发现”她的弟弟;又如在《赫勒》[21]剧中,儿子企图把母亲交给仇人,却及时“发现”是他的母亲。(前面[22]说过,〈最好的〉悲剧都取材于为数不多的家族的故事[23],其原因如下:诗人们在寻找题材时,找到这种事件来作情节,并不是由于技术知识,而是出于碰巧;他们至今还是不得不倚赖那几个碰巧受过这种苦难的家族。[24])
关于事件的安排和情节应具有什么性质,讲得够多了。
注释
[1] 此章内容与上一章相同,应属于同一章。
[2] 指主要情节,包括剧外情节,即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情节。
[3] 据说埃斯库罗斯上演他的悲剧《报仇神》(Eumenides)时,观众看见那些组成歌队的报仇女神们的凶恶面具非常害怕,有的妇女竟因此流产。欧里庇得斯也使他的人物穿破衣烂衫。
[4] “装扮者”原文作“支付歌队费用者的义务”。古希腊戏剧的歌队的费用是由富裕的公民担负的。这个词大概转义为“演员的面具和服装的负责人”。或解作“外来的帮助”,即装扮者的帮助。
[5] 指“行动的摹仿”,即情节,参看第6章第4段中的定义:“情节是行动的摹仿(所谓“情节”,指事件的安排)。”
[6] 亚理斯多德认为怜悯和恐惧都是痛苦的情感,但人们在悲伤和恐惧的时候,痛苦和快感是交织在一起的;他并且认为情节的安排、长度、连续性、整一性最能使观众得到快感。参看第23章开头部分。
[7] 不能叫克吕泰墨斯特拉不死在俄瑞斯忒斯手中,也不能叫厄里费勒不死在阿尔克迈翁手中。关于克吕泰墨斯特拉和厄里费勒的故事,参看第13章注[13]。
[8] 一般校订者把这句话解作:“但诗人应增添新的细节,而且应善于运用流传下来的故事。”
[9] 指上述的“可怕的或可怜的”行动。
[10] 欧里庇得斯是“现代”诗人。
[11] 美狄亚因为她丈夫伊阿宋(Iason)另娶妻子,愤而杀死她自己的两个儿子。
[12] 括弧里的话是根据厄尔斯的建议而补订的。
[13] 阿斯堤达马斯(Astydamas)是公元前4世纪悲剧诗人,在他的剧中,阿尔克迈翁大概在疯狂中杀死他母亲,因此可以说他杀母时不知对方为谁。采用流传下来的故事,杀与不杀不能加以改变,但诗人可以使人物知道对方是谁而加以杀害,或者不知道对方是谁而加以杀害。
[14] 《俄底修斯受伤》据说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已失传。忒勒戈诺斯(Telegonos)是俄底修斯与喀耳刻(Kirke)的儿子,来到伊塔刻(Ithake)寻父,因迫于饥饿,抢劫谷物,俄底修斯前去阻止,被他刺伤而死。忒勒戈诺斯于事后才“发现”死者是他的父亲。
[15]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上面所说的应是四种情形。
[16] 明知对方是自己的亲属而企图杀他,会使人起反感。
[17] 《安提戈涅》是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剧中的海蒙(Haimon)恨他父亲克瑞翁(Kreon)害死他的未婚妻安提戈涅,用剑刺他,没有刺中。
[18] 在这种情形下,杀人的意图使人厌恶;这种方式还不算最糟,因为有苦难事件发生,能引起怜悯之情,但这种情感被厌恶之心堵住,因此不强烈。明知对方是亲属而把他杀了,会使人“厌恶”。这种方式与上一种方式均属于“简单的情节”,因为其中都没有“发现”。
[19] 前面第13章第2段说,悲剧中的转变“不应由逆境转入顺境,而应相反,由顺境转入逆境”,此处却把企图杀而没有杀作为最好的方式,似乎与前一说法矛盾。在亚理斯多德看来,企图杀害的行动只要描写得很生动,可使观众相信已成为事实,可引起怜悯与恐惧之情,仿佛主人公的处境已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没有杀人,所以一点也不致引起“厌恶”之感。
[20] 《克瑞斯丰忒斯》(Kresphontes)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已失传。克瑞斯丰忒斯被波吕丰忒斯(Polyphontes)杀死后,他的妻子墨洛珀(Merope)把她儿子埃皮托斯(Aipytos)送到阿耳卡狄亚(Arkadia)避难。埃皮托斯后来回来报仇,几乎被他母亲杀死。
[21] 《赫勒》(Helle)已失传,不知为何人所作,情节亦不悉。
[22] 指第13章第2段。
[23] “最好的”是后人补订的,第13章第2段中有这个词。并不是所有的悲剧都取材于这些为数不多的家族的故事。
[24] 如果诗人们具有技术知识,他们就能找到上述的比较好或最好的情节。此处所说的理由已包含在“初时诗人们碰上什么故事,就信手拈来”(第13章第2段)一语中。诗人们在挑选情节时,由于缺乏技术知识,只好碰运气,他们碰巧碰上了这几个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