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奥布里·比尔兹利。关于比尔兹利的《〈莎乐美〉插图》(1893)和为《黄皮书》做的封面设计和插图(1894—1895),威廉·冈特在《美的历险》一书中说的“精心雕琢的线条”和“黑白两种颜色不可调和,对比强烈”,的确道出画家最突出的风格。而莎乐美之类女人就此被创造出来。“精心雕琢的线条”使她们保持妖媚的姿态,加上表情又总显得居心叵测,甚至有点凶相毕露,这样的女人呈现于“不可调和,对比强烈”的黑白两色,真该说是集美的体现者和善的毁灭者于一身了。我曾用“有毒”来形容美,比尔兹利的女人几乎可以说是美得毒汁四溅了。当然没准她们听了这话还觉得无辜,其实不过是些恣意妄为的漂亮女人罢了。
但是我们看比尔兹利此前的《〈亚瑟王之死〉插图》(1893),以其中的《伊索德如何照料特里斯坦骑士》《特里斯坦骑士嗜酒如命》《伊索德在快乐园》对比《〈莎乐美〉插图》中的《孔雀裙》《约翰与莎乐美》《黑斗篷》,后者的多数要素前者已经具备,只缺少那最重要的——也就是通常被形容为“恶之花”的,而这在《舞者的报酬》和《高潮》两幅中表现得最为充分。不要忘记这是为王尔德所著《莎乐美》画的插图,王尔德即使不是启发了比尔兹利,也是给了比尔兹利契机,只要看《新约》的相关记载与王尔德这剧本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这剧本与比尔兹利的插图之间的距离,就知道了。《莎乐美》中写了一个年轻的叙利亚人,他迷恋莎乐美,为她而自杀;迷恋莎乐美的还有希律王,这两个人总盯着莎乐美看。希律王说:“一点没错,我看了你整个晚上。你的美让我心里乱,你的美让我心里乱极了,我看你看得太多了。”莎乐美说另外还有一副看她的眼光,来自她为了吻他的嘴而砍了他的头的约翰:“你把我莎乐美,希罗底的女儿,朱迪亚的公主,看成了妓女,看成了荡妇!……如果你看见了我,那么你就会爱上我。”而当看见她亲吻被砍了头的约翰的嘴时,希律说:“她是妖孽,……她是不折不扣的妖孽。”将这些眼光糅合在一起,所看到的就是比尔兹利所画的那个莎乐美。王尔德与比尔兹利的方向是一致的,他们都以传统的社会道德观念和审美观念作为挑战的对象,但比尔兹利走得更远,更无所顾忌。《〈莎乐美〉插图》在内容和审美趣味上都超出了《莎乐美》的范围,以插图论,说是“喧宾夺主”亦不为过。王尔德只是面临深渊的一种姿态,而比尔兹利本身就是深渊。王尔德最终还是有底线的,比尔兹利则多半是故意——也可以说哗众取宠,但这里没必要使用此类含有贬义的词——取消了底线。
奥布里·比尔兹利
《〈莎乐美〉插图:高潮》
1893年制作,1894年首次印刷
木刻版画
私人收藏
以《〈莎乐美〉插图》比较《〈亚瑟王之死〉插图》,还有一点不同:后者着力再现相关情节的环境;而前者除两幅《莎乐美的化妆间》外,都淡化甚至摒除了人物的背景,从而有种超越具体时空的效果。后来他为《萨伏伊》作封面设计和插图(1896),则又回到《〈亚瑟王之死〉插图》那种画法。
《〈莎乐美〉插图》之后的比尔兹利有点一发不可收拾,只是天不假年而已。若以为《莎乐美》画法太繁复,《〈夺发记〉插图》(1896)就更繁复;若以为《莎乐美》内容太色情,《〈吕西斯特拉特〉插图》(1896)就更色情。有时他未免过于沉迷在自己诸如阳物崇拜之类的趣味之中了,尽管此亦无可厚非。比尔兹利极端,却未必简单,而且可以达到不同方向的极端。在《灰姑娘的便鞋》(《黄皮书》第二卷)、《〈萨伏伊〉第一期封面设计》、《大圣诞卡》(《萨伏伊》第一期)、《利马的圣罗丝的狂喜》(《萨伏伊》第二期)、《发式》(《萨伏伊》第三期)以及《两极神明之间的维纳斯》(1895)、《〈珍本目录〉第七期封面设计》(1896)、《平装书封面画》(1896)等作品中,比尔兹利画出了不同于莎乐美的一类女人:端庄,雅致,甚至有几分娴静。
图卢兹-洛特雷克和比尔兹利分别在“美”与“丑”和“美”与“恶”的关系上翻开了美术史上新的一页。美从来都是善之美,但在比尔兹利之前,美与善的关系已经不大牢靠,显得可有可无了,他则进一步在美与恶之间建立了关系,而且彼此互为因果——美之极致即恶,恶之极致即美。话说至此,不妨对“唯美”一词稍作解释:“唯”不是偏重,而是排他;从“美”中所排除的是善,是那种积极意义。观者可以批评比尔兹利“矫饰”“堕落”,但这还是站在善之美的立场说话;而比尔兹利根本不承认这一立场,他穷一生之力所动摇的正是这一立场。
奥布里·比尔兹利
《两极神明之间的维纳斯》
1895年
木刻版画
22.5cm×17.8cm
希金斯艺术馆藏
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