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范畴的流变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意象”说的发展

唐、宋时期可说是“意象”说的发展期,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唐、宋的诗论、文论,大多出自诗人、名家之手,创作成就突出,因而他们的诗论与创作的联系较诸前代尤为密切,或总结创作经验,或对艺术规律进行探索,或从理论上开拓发挥,从而丰富、充实了“意象”的内涵。

二是除诗论外,开始向书论、文论、画论拓展,融会贯通并相互渗透,使之在理论形态上起着互补和深化的作用。

三是一批与“意象”相近的概念和范畴相继出现,如“兴寄”“兴象”“境”“意境”及“象外之象”等等,使情意获得感性形式,建构起所要表现的艺术世界。这无疑对“意象”论起了推动和促进作用。

第一节 唐人的“意象”说

唐代是我国文化艺术高度发展繁荣的时期,各类艺术作品千汇万状、五彩缤纷,具有昂扬奋发、积极创造的时代精神。唐代文化艺术的繁荣又是以诗歌创作为标志的,“盛唐之音”开启了一代诗风。在诗歌创作实践上,不仅体制丰富多样,格律趋向完美,缘情体物手法得到创新,而诗歌的意象创作已臻高度成熟。明王世贞说: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因沿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艺苑卮言》卷四)

这是对“四杰”为转变六朝诗风而开始追求新的审美情趣的中肯评价,在有唐一代诗坛占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杜甫曾赞誉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王世懋《艺圃撷余》也说:“盛唐散慢无宗,人各自以意象声响得之。”盛唐时的诗论,呈现纷纭斑斓的现象,有提倡“雅正”的,有倾心“缘情”的,也有重视“立意取境”的,也有倡导“兴寄”“风骨”的,但诗人仍以创造生动感人的审美意象为其最高的艺术追求,这也是唐诗在艺术上完全成熟的主要标志。与此同时在理论上出现了王昌龄、皎然及司空图有关“意象”的论说,反映着唐人诗歌审美观的深化,正好构成了盛、中、晚唐人“意象”理论变迁的轨迹。

一、从“情景相兼”说起

骆宾王说:“情蓄于衷,事符则感;形潜于内,迹应斯通。”(《上吏部裴侍郎启》)元兢说:“结意惟人,而缘情寄鸟。”(《古今诗秀句序》)王昌龄在《论文意》中说:“凡诗,物色兼意下为好。若有物色,虽巧亦无用处。如‘竹声先知秋’,此名兼也。”所谓“兼”,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诗人的情与外界的景要相兼融合,而且须“相惬”,即结合恰当。这是对南朝以来“情兴”“物色”说的一个突破性进展,因为当时文论家还未注意到“情景相兼”的问题。这里试举王维的《杂诗三首》其三:

已见寒梅发,复闻鸟啼声。

愁心视春草,畏向玉阶生。诗的前二句即景抒情,寒梅、鸟声勾起了他的愁思,使情景相兼而情蕴景中,以致连春草都不敢延伸到石阶上来,天然浑成而余韵无穷。《文镜秘府论》也主张:“景入理势者,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乃)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分析了“情”与“景”相生相兼的内在联系,可说成为后世“情景”论的先导。

杜甫诗云:“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秋日寄题郑盐湖上亭三首》之三)“有情则赋诗,事迹可两忘。”(《四弦》)韩偓说:“景状入诗兼入画,言情不尽恨无才。”高仲武说:“物理俱美,情致兼深。”(《中兴间气集》)皎然说:“与造化争衡”“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诗式·序》)从而使心、物契冥,创造出情景相兼的境界来。司空图更提出有名的“思与境偕”(《与王驾评诗书》)。这里的“思”当然并不专指情,但应该包括情感在内。“境”则指作品所抒写的客体对象。

唐代诗歌情景相兼的理论是与唐诗在艺术上高度成熟密切相关的,所以有的论者认为,真正达到“情景相兼”的诗歌创作是从唐代才开始的,这是有一定根据的。例子几乎俯拾即是: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宿建德江》)

舟中夜宿,所见之景物甚多,诗人只撷取“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种富有特色的景物,唯有人在舟中才能感受、领悟:放眼望去,原野旷远空阔,连地上的树木也高出天外;月轮映在澄澈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那么相近,正如沈德潜所说的:“下半写景,而客愁自见。”(《唐诗别裁集》)一缕缕淡淡的乡愁,通过这一片朦胧而又明净的氛围,含而不露地抒发出来,使人分不清哪是情,哪是景。这种“情景相兼”的诗歌艺术创造,终于由盛唐诗人完满地完成了。这不仅是对汉魏古诗的直陈胸臆诗风的突破,同时也是对南朝那种“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藻缋满眼,景多情少的诗风的拨正!这是初唐以来诗人所探索和追求的,促使唐诗蕴藉深沉和景象生动,同时也推进了对审美意象内在结构和表现形式的探索,为“意象”说的内涵进一步深化提供了理论依据,因为“情”和“景”可说是构成审美意象不可分离的因素。

二、从王昌龄到司空图的“意象”说

王昌龄在《诗格》中说:

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二曰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三曰取思: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

王昌龄说的“三格”是指诗歌创造构思的三种格式或格调。第一种是所谓“生思”。诗人经过酝酿,“意”与“象”尚未契合,始终未能产生意象,故不可强作,勿使“力疲智竭”,而需“放安神思”,即“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见《文镜秘府论·南卷》),说明王昌龄所说的“意象”主要是指存在于审美主体的意中之象。“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即阐明了艺术构思的特点,这与刘勰论“意象”的凝成极为一致。第三种“取思”,即“搜求于象,心人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认为“意象”是“心”与“境”的融合,不仅突出了“心”的作用即艺术思维的作用,同时“象”“境”“物”同一旨揆,即审美对象之物象或景物,但二者均要求“张之于意”,使审美主体之意与审美客体之物相互感应,因为“夫作文章,但多立意”“凡作诗之体,意是格”,使“意”与“象”高度融洽而豁然自得,由此获得“意象”。“生思”与“取思”的区分,主要是从“意”与“象”的契合方面来探索“意象”的生成的心理状态,突出了一个“取”字,以“意”取“象”,反映了对“意”与“象”相互关系的美学思考,也是对诗歌审美意象的进一步补充和发展。

皎然在对诗歌意境的论述中,也涉及有关“意象”的问题,在《诗式》卷一中说: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意。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

皎然认为“比兴”的方法,就是实现使诗人主观之意客观化的途径和方法。“取象曰比”就是选择与“意”相合的物象,让读者循物象而得“意”;“取义曰兴”即“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喻之”。所以皎然认为“义即象下之意”,就是说把“意”寄寓于物象之中,因为它总是与“兴”相联系,已是作者注入物象的情意、兴意。“义”或“意”都是抽象的,无“象”则无从表达“意”,诗中之“意”是无法离“象”而生。我们如果联系所说的“假象见意”(《诗式》)或“义贯众象”(《诗议》)的构造“意象”见解,以“意”为主而“象”可“假”,即根据“意”的需要而选择、提炼、创造“意象”,因为“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诗式·序》)。说明他对诗歌的审美意象作出了新的认识和概括,接触到了“意”和“象”之间的辩证因素。

刘禹锡在《董氏武陵集纪》中说:“心源为炉,笔端为炭,锻炼元本,雕砻群形。纠纷舛错,逐意奔走。”阐明了艺术创作过程中,要通过“心源”创造“群形”,要把作家的心意与对物象的描摹结合起来,但要以“意”为中心,“逐意奔走”,即围绕立意而构造经营,从而通过艺术思维综合构成为艺术意象。这与唐代著名画家张璪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的主张相似,心与物(意中之象)融为一体,可说是对审美意象创造的一种高度概括。而刘禹锡的诗歌创作即具有“用意深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二十)的特色。他们都强调艺术创作必须把心意与物象巧妙地结合起来。这种对“意象”构成的分析,是建立在艺术思维过程中主客体辩证统一的认识之上的。

陈应行《吟窗杂录》载旧题白居易写的《金针诗格》中说:“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理谓义理之理,美刺箴诲之类是也。外意欲尽其象,象谓物象之象,日月山河虫鱼草木之类是也。”这里所说的“内意”和“外意”,实际上就是指诗歌创作的“意”和“象”。“内意”是说隐含于“象”中的审美情感,“外意”则指切合所取“象”的属性,“内”隐而“外”显,但两者都要“欲尽”,即充分涵容并穷尽“意”和“象”。他认为“以物象为骨,以意格为髓”,表明“象”与“意”的关系,如同“骨”和“髓”,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但“意”仍处主导作用,所谓“不根而生从意生”(《画竹歌》)。白居易此说影响颇大,旧题贾岛《二南密旨》、宋梅圣俞《续金针诗格》及元杨载《诗法家数》都曾加以引用并得到了发挥。

晚唐诗人徐寅在《雅道机要》中说:“凡为诗须搜觅未得句先须令意在象前,象生意后,斯为上手矣!不得一向只构物象、属对,全无意味。凡搜觅之际,宜放意深远,体理玄微,不须急就,惟在积思,孜孜在心,终有所得。”对“意象”的生成机制作了具体的阐述,所谓“意在象前,象生意后”,主要是说作者构思时要以“意”为主,把物象置于“意”的统辖之下,所以强调“不得一向只构物象”,而“宜放意深远,体理玄微”。当艺术家的情意激发之后,从而对具体物象进行综合构思而成为审美意象。

综上所述,由于诗歌创作实践的发展,对于“意象”问题的讨论也逐步深化。这里他们虽然重点是探讨“意”“象”二者的关系,并未把“意”“象”连属组成概念,所涉及的乃是主观的“意”如何与客观的“象”相互融合而构成为“意象”的问题,这对我们进一步认识“意象”的生成及组合方式是有启迪意义的。

司空图在《诗品·缜密》中说:

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水流花开,清露未晞。要路愈远,幽行为迟。语不欲犯,思不欲痴。犹春于绿,明月雪时。

司空图通过生动具体形象性的描述,指明了“缜密”的艺术风格,通常是指诗的情感细致绵密,结构布局则天衣无缝,不露人工斧凿痕迹,它必须有生活中的“真迹”作为依据。但当诗人之意赋予它,心中的“意象”开始萌生,这就是“是有真迹,如不可知”的含义。所以接着作者提出“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的著名论断,“造化”泛指大自然,意谓“意象”显现于胸中,呼之欲出,如同“造化”创造出生命的奇迹。在这里,司空图实际上强调说明,作品“缜密”,是诗人的主观情意与客观景物的契合交融,从而创造出自然天成、呼之欲出的“意”中之“象”,说明“意象”不同于纯客观的物象,它是渗透了诗人缜密构思而创造出来的审美意象。对此孙联奎《诗品臆说》云:“有意斯有象,意不可知,象则可知。当意象欲出未出之际,笔端已有造化,如下文水之流、花之开、露之未晞,皆造化之所为也。造化何奇,然已不奇而奇矣。”可见“意象”二句是对“缜密”的一种总的美学要求,其下八句都是为了表达“意象欲出,造化已奇”所具有的千汇万状神态,如春天原野一片碧绿,或如明月照积雪似的一片洁白,既自然天成而又富于奇妙变化,从而也形象地体现了“缜密”风格的特色。总之,司空图这里说的“意象”便是主观的“意”与客观的“象”融合而成的统一建构,所谓“胸襟万象”(《擢英集述》),反映了司空图对于艺术审美意象的认识和追求,并且把“意象”作为标示艺术本体的美学范畴。孙联奎在《诗品臆说·自序》中曾说:“若司空《诗品》,意志摹神取象。”“得其意象,可与窥天地,可与论古今。”可以说《诗品》本身正是他的“意象”理论所标举的创作典范。

三、张怀瓘、蔡希综的书法“意象”说

《法书要录》(卷四)载张怀瓘论书法“意象”云:

仆今所制,不师古法。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灵变无常,务于飞动。……探彼意象,如此规模。忽若电飞,或疑星坠,气势生乎流变,精魄出于锋芒,如观之,欲其骇目惊心,肃然凛然,殊可畏也。

张怀瓘是中唐时期一位著名的书画鉴赏家,且善书法,他的《书断》《画断》均已遗失。这一段是对书法创作过程审美意象的精辟论述,书法创作不能以“古法”为制,要探求“妙有”,吮吸天地万物之“元精”,即“创意物象,近于自然”的宇宙精神,使之具有擒虎豹、捉蛟龙、电飞、星坠的飞动之势,展示了书法“意象”的盎然生机和丰富意韵。所以张怀瓘认为在书法“意象”的探求中,要“囊括万殊,裁成一相”,通过对自然物象的提炼概括,简化为一种富有生命动态的线条。“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其心”,正是人的生命情绪、生命韵律的体现,给人以奋发鼓舞的力量。

张怀瓘的书法“意象”说,不仅对书法美学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意象”的美学理论也是很有积极的启示意义的。

蔡希综在《法书论》中说:“迩来率府长史张旭,卓然孤立,声被寰中,意象之奇,不能不全其古制。”张旭为唐代著名草书大家,《唐书》本传把他的草书与李白诗歌、裴旻舞剑合称为“三绝”,故以“意象之奇”称之,体现了豪放昂扬的盛唐风范,在草书艺术的发展中开创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二节 宋人的“意象”说

宋人有关“意象”的论说虽多,但缺乏唐人的理论色彩,究其原因,有如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所说,唐人的体式、格调是“吟咏情性”;宋人则“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以文字为诗”。诗歌的抒情本色起了质的变化,所谓宋诗重“理趣”(包括“禅趣”),将人生的哲理、理趣融入渗透于物象之中。明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宋人学杜,得其骨,不得其肉;得其气,不得其韵;得其意,不得其象。”由于宋诗以哲理为中心,所以造成“不得其象”的后果,这无疑在客观上对“意象”理论造成局限和影响,如宋代兴起的诗话,有名目可考者约一百四十余种,虽其中也有一些精深的理论探讨,但很少涉及有关“意象”的论说,就是明显的例证。

但宋人对“意象”内涵的多义性有所发展,如将审美意象演化为表象性“意象”,而“意象之表”的提出,显示“意象”的超象性能,从而成为独立的审美概念,这是值得重视和探讨的。

一、从“情景兼融”说起

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论及“意”与“景”的寓合关系:“目前之景,适与意合”,从而达到“状溢目前”“情在词外”的境界。姜夔《白石道人诗说》论诗有四种高妙:“二曰意高妙”“出自意外,曰意高妙”。“意外”实即外意,因此构思立意,要能“意中有景,景中有意”。包恢《答傅当可论诗》云:“所谓造化之已发者,真景见前,生意呈露,混然天成。”这等诗有赖主体之“意”对客体之“象”的感兴和体验。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指出:“‘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借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难者,往往不悟。”所论虽着重于诗歌创造应抒写自然真情,但也指出艺术意象的形成是与诗人的审美感受的获得相关,所谓“精彩华妙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妙,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从而使“意”“象”通过审美观照具体凝结、体现为审美意象。

此外,如苏轼“景与意会”。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云:“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倘无“情”的作用,则无“景”的萌生,所以“情景兼融,句意两极,琢磨瑕垢,发扬光彩”。并以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为例评曰“情景相触而莫分也”,意谓辨不出何者为情何者为景了!葛立方《韵语阳秋》云:“惟人当适意时情与景会,而物之美若为我设。一有不慊则景物与我漠不相干。”陆游《曾裘父诗集序》云:“托情寓物。”张炎《词源》评辛弃疾《祝英台近》云:“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又云:“情景交烁。”吴渭《月泉诗社·诗评》云:“意与景融。”其中范晞文的“情景兼融”说是宋人诗话有关“情景”论的理论范例,主要说明创作过程中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相互感发、相互依托的关系,它既与“心物感应”说有关联,又是与“意象”论的发展有直接影响,而同时也为“意象”论的建构提供了理论依据,所谓“景”实际上是反映以物象来表达“意”,使之成为可表现的审美意象,如果“情”与“景”不能“兼融”,主、客体之间就不可能建立审美关系,所以更切合抒情绘景的诗歌创作实际。这无疑是创作理论上的一次新的建树,不仅发展了唐人的“情景相兼”说,而且对明人的“景媒情胚”“情景混融”说也产生了影响。

二、“意象”的多义性特点

宋人的“意象”说呈现多义性特点,这似与宋诗尚理趣、好议论有关,因为“意象”作为一种内心观照,“象”是“意”中之“象”,或是化“意”为“象”,而主要在于“尽意”。但“意象”的多义性又是特定时期创作实践的产物,可能由于认识上的差异,出现了在运用上的不同,但仍是“意象”范畴的组成部分,而不是自立门户,当然这是一个有待加以探讨的问题。以下仅将有关论说例举如下:

1.表象性“意象”

宋人唐庚曾说:“谢玄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15]“寒城”二句见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吕延济引《诗经·周南·汉广》中两句作解,显然未能顾及全篇所写:“威纡距遥甸,巉岩带远天。切切阴风暮,桑柘起寒烟”,那种登高远望的景象。沈德潜评云:“‘寒城’一联格高,朱子亦赏之。”(《古诗源》)“格高”指景象开阔,气象浑雄,因而诗人不禁有“苍然”之感,如解作“木丛”,诗的“意象”就显得窘迫狭隘。这里的“意象”似指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景象,亦即表象性“意象”。

沈默斋序张晋彦诗云:“近来以学江西诗者,不善其学,往往音节聱牙,意象迫切且议论太多,失古诗吟咏性情之本意。”[16]这是对江西诗派末流之流弊的中肯批评。“意象迫切”则指诗的表象性“意象”逼近生硬而缺乏饱满、鲜明的特色。

黄庭坚《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云:“革囊南渡传诗句,摹写相思意象真。”谓诗所摹写的“相思”形态生动逼真。

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文论家论及艺术形象,往往以“象”“形”“形似”或“形象”称之,一般限于绘画等造型艺术,很少涉及抒情或叙事作品。“意象”与“形象”由于不同的审美观照,“形象”重在对客观物象的描摹,而“意象”由于“意”的贯通作用和内心观照,是“象生于意”,侧重于心灵意蕴所获得的感性表现形式。因此,对上述“意象”姑称之为表象性“意象”。总之,审美意象在本质上不同于艺术形象,但它既有不同时代所赋予内涵的特殊性,更有美学上某些变易,否则就难以理解我国古代“意象”范畴的丰富内蕴及其本质特征。

2.审美意象

萧立之《题黄立轩西湖百咏》之二云:“欲雕好句老经行,读子清吟客梦醒。意象见前无笔力,一如前辈说《西铭》。”指明审美意象的创造,应使之富有情意化的表现特征。而“无笔力”则只能有如《西铭》那样枯涩滞碍缺乏生气和韵味。《西铭》为宋理学家张载所撰,乃摭拾经传中有关天道伦理之说。叶适《北斋》诗云:“及尔风露清,忽感意象谐。”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云:“意象浑融。”吴莘《视听钞》录有《何钦圣诗》,其中有句云:“会通意象如作《易》,不假言语含妙德。倘从对偶音声觅,洙泗文章少平仄。”据说:“东坡得诗,意不乐,然亦厚遇之。”全诗姑且勿论,而将“意象”追溯到《周易》的“立象而尽意”,可说独具慧眼,实为难能可贵。陈埴说:“诗人吟咏情性,故意象宽平;老儒执守训诂,故意象窄狭。”(《木钟集》卷二《孟子》)通过相互类比,来反映作品审美意象不同的整体风貌,说明审美意象的“意”与“象”是相谐成趣,相得益彰的。

在宋人的画论中也有论及“意象”的,如董逌在《广川画跋·书列仙图后》说:“观此图笔力超诣,而意象得之。”所谓“意象得之”,在于“凡赋形出象,发于生意,得之自然”(《书李元本花木图》),既重视审美主体再创造的功能,又要达到“造化之元精”的境界。黄伯思《东观余论》评南齐谢赫画晋明帝步辇图云:“虽经传摹,意象高古。”《蔡宽夫诗话》记载宋学士宣献公的赞画诗云:“承明意象今顿出,永与銮坡为故事。”“銮坡”,据宋苏易简《续翰林志》云:“(唐)德宗时,移翰林院于金銮坡上。”此等“意象”皆指呈现于作品中的一种审美境界。

3.“意象之表”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认为:张璪之作“尤于画松,特出意象”。张璪是唐代著名水墨山水画家,擅长画松。“特出意象”是对其画松的具体评价,有如唐人符载在《观张员外画松石序》中所论:“意冥玄化,而物在灵府,不在耳目。”“特出意象”亦即在“意象”之外。故沈作喆在《寓简》卷九评张璪之画云:“多出意象之表,松石尤奇。”“意象之表”亦即“意象”之外,正概括了一种神遇而迹化的特点,反映了宋人对“意象”含义的一种丰富和演进。

严羽《李太白诗醇》评李白《寄东鲁二稚子》云:“太白善用‘吹’字,都在意象之外。”原诗云:“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诗人欲归不能,于是不得不将“归心”“吹”去,思家思子之情,有似一股激流,流动在遥远的想象之中,具有“意象之外”的情趣。又评《送友人入蜀》云:“颔联意象逼仄,乃见高奇。”诗的颔联为:“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写蜀道之险绝难行,山崖宛如迎面而来,云气依傍马头而生。严羽评为“意象逼仄”。“逼仄”谓迫迎、密集貌,故此“意象”由景入情全以神运而达到“意象之表”,所谓“乃见高奇”也。“诗而入神”(《沧浪诗话》)是严羽确立的评诗标准。刘学箕《方是闲居小稿》云:“发为毫墨,意象萧爽。”则指“意象”所呈现的潇洒爽健的气象和风貌。

“意象之表”在宋人以后已成为一种独立的审美概念,是“意象”的一种超象显现,具有寄意深远、含蓄无穷的审美意蕴。“意象”与“气象”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实际上是指“意象”所具有的风格或一种精神风貌。

“意象”的多义性是随着创作实践、审美认识的深化而出现的,是承传过程中出现的某些变易,但这种多义性,又是“意象”整一范畴的组成部分,归根结底是在以意立象的审美意象建构中体现出来,否则就不成其为“意象”了。

这里须加提及的,在宋人的诗作及笔记中屡屡写到“意象”,但这种“意象”乃指一种意态或容貌,与已有一千余年历史的“意象”范畴概念有质的区别,当不能加以混同,今举例于下:

范成大《读白傅洛中老病后诗戏书》云:“乐天号达道,晚境独作恶;陶写赖歌酒,意象颇沈著;谓言老将至,不饮何时乐?”“意象”乃指神态,谓其郁闷不露于外。周《清波杂志》云:“既入,见茅屋数间,二道人在焉,意象甚潇洒,顾使臣:‘此何人?’对以苏学士。”陈亮《何茂宏墓志铭》云:“公状貌端厚,意象轩耸。”陆游《病起寄曾原伯兄弟》云:“意象殊非昨,筋骸劣自持。”此等“意象”,《辞源》释云:“心情与容貌。”它是汉语词语的一个义项,与审美意象的概念实不相关,所以应作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