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离歌（上）
就在洛雅带病露宿操场、戴晋夜访陈天丽的时候，陆憬然和高蕴海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爱情终于奏响了最后的离歌。
陆憬然上班的地方在一座写字楼的二十二层，地震发生时震感相对明显。虽然轻微的晃动转瞬即逝，但虚惊一场也是惊，陆憬然一边和同事们唏嘘，一边拿起办公桌上的座机给周潇打电话。不经意间，她按下的却是高蕴海的号码。电话里传来了久违的一声“喂”，她方才意识到自己打错了，赶忙慌慌张张挂掉了电话。
陆憬然原本已经做好和高蕴海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没想到那天晚上在医院门口分手后，他竟再也没找过她。周潇待她更胜从前，两人都对过去的事情绝口不提，以示自己只专注在此刻的恋情里。好像那场决斗不曾发生，高蕴海也不曾存在。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只有陆憬然自己能体会，心中的负罪感莫名其妙，却真实存在。
她总会时不时想起高蕴海，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在此之前她从不知道，先放手的人竟需要背负这样沉重的压力。四年的感情走到尽头，是她主动离开他，然后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另一段更加优质的恋情中；而他只能被动地接受被抛弃的命运，靠抽烟喝酒上网打球来麻木失恋的痛苦。一想到这些，她就会觉得自己不地道。她有些分不清这是同情、怜悯，亦或是余情未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如今她对他所有的于心不忍，都是可耻的。既然做了狠心人，纠结就只能烂在肚里；哪怕只跟洛雅说，她也会觉得羞愧。她只能让自己相信，每个人都会找到最好的归宿，眼下经历的一切只是一个终将逝去的过程。
陆憬然深谙各种道理，却还是紧张地盯着桌上的座机，心想万一高蕴海打回来，她接还是不接，接了要说些什么。可好半天过去，电话一直安静地呆在那，这让她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这时手机响了，她赶紧拿起来看，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周潇。
下班后，发生在远方的灾难并不影响之前定好的部门聚餐，同事们在饭桌上大快朵颐，偶尔也会感慨一下生死有命，人生无常。只有陆憬然一言不发地盯着手机，没有一丁点儿胃口。都江堰的灾情触目惊心，她一直联系不上洛雅，心里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酒过三巡，她无心继续，自罚一杯之后便起身离开。
陆憬然带着微微醉意从开发区回到市区，既不想见周潇，也不想回学校。她的心情差到极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敬仁高中。
其实高中毕业之后，她一直想回来看看。大二时，高蕴海倒是陪她回来过一次，结果两人在食堂吃饭时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搞得她再也没有和他一起回学校的兴致。直到前些天洛雅主动喊她一起去看张丽娜，她才如愿和死党故地重游，那份开心与默契真的是高蕴海给不了的。只可惜，怀念青春的初衷，变成了祭奠爱情的结局。
陆憬然双手抓着围栏，望着空荡荡的篮球场，往日的片段历历在目。高蕴海在三分线上一跃而起，弹跳力惊艳全场，篮球被他高举的双手从容抛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直进篮筐。大家为他欢呼喝彩，那是他学生时代赢得的最大的荣耀。陆憬然一直觉得高蕴海打篮球的时候最是迷人，表情冷酷，目光犀利，关键时刻进退得当，投篮稳准狠。每次高蕴海有重要比赛，她都要拉着洛雅一起为他呐喊助威。因为之前她觉得杨湛配不上洛雅，洛雅出于报复也没少嘲笑她，说高蕴海明明就是一只赤木刚宪，在她眼里倒成了流川枫。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真的很幸福——友情守在身边，爱情近在眼前。
洛雅的生死不明是压垮陆憬然的最后一根电线杆子。她无法想象她的洛洛如何躲避青城山上从天而降的飞石，如何逃离瞬间坍塌的道观，或者，如何在废墟中挣扎、求生。她突然意识到，洛雅不仅是她的挚友、死党，还是另一个自己。她不能失去她，尤其在刚刚失去高蕴海之后。就算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不能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让她和曾经的挚爱、永恒的挚友散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陆憬然颓然倚靠在围栏上，洛雅和高蕴海的面孔在她眼前不断盘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如龙卷风一般席卷着她的世界，所到之处时而繁花似锦，时而满目疮痍。
也许哭出来会舒服些，但她没有哭。她站起来，转过身，看见马路对面的天江大学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差点没认出，那人竟是高蕴海。
高蕴海瘦了，但并不憔悴。他刮了络腮胡子，摘了金链子，以往那些图案怪异、嘻哈肥大的T恤衫被颜色素净、大小合身的POLO衫取代，原来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如今找不出一个破洞。陆憬然唯一熟悉的是他脚上的篮球鞋，那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花掉了她一个月的实习工资。她看到他手里拿着公安系统内部深造的复习资料，一副刚下课的样子。
“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呢？”高蕴海走到陆憬然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道。
“没干嘛，路过。”陆憬然撑着面子，脸色却出卖了她的真实情绪。
“看你半天了，不像是路过。”高蕴海的表情有些幸灾乐祸，“怎么，跟新欢吵架了？”
陆憬然没回答，白了他一眼，一脸嫌弃道：“你抽的什么风，穿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高蕴海也没回答，举起手里的复习资料在她面前晃了晃，说：“我刚下课。看见没，领导特批的名额，哥要名正言顺地为人民服务了！”
陆憬然一时语塞。她明明听见高蕴海的语气是轻松得意的，可下一秒，他看她的目光却分明闪烁着祈求，仿佛在说“回来吧，回来吧”。她突然想起纳兰容若的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眼前的高蕴海已不是她初见时的模样，甚至不是分手时的模样。如今他按照她喜欢的风格穿衣，按照她对未来的期许规划职业，她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他身上的每一处改变，都是她留给他的伤口，她不知道如何回应才不会在这伤口上再撒一把盐。于是，她避开他的目光，转移了话题。
“你联系上洛雅了吗？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联系不上。灾区的通讯设备需要时间抢修，再等等吧！”高蕴海知道陆憬然是真担心，继而安慰道，“她不是第一次出门，应该比一般人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
“话是这么说，”陆憬然悲观道，“可是这么大的地震，她也是第一次赶上，其实和别人一样没什么经验。”
“你是太担心她，所以一个人跑到这来？”高蕴海这才明白。
“也不是……就是……稀里糊涂走到这了。”陆憬然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你今天给我打电话，是按错号码了吧？”高蕴海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打扰到你吧……我一时还没改习惯……”陆憬然低着头，她的客气反而让气氛无比伤感。
高蕴海想了想，提议道：“要不这样，明天我陪你去洛雅家的包子铺，看看她的父母？”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陆憬然此时已不敢抬头，她在竭力忍住眼泪，可眼眶却被热泪灼烧得实在难受。她低声说了句“我先回家了”，然后转身去拦出租车。
高蕴海早已看出陆憬然的异常，想都没想便抓住她的手，顺势将她拉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