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化文闲谈写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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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对联与其他文学体裁的关联

我们在前一节已经说过,中国汉文文学作品和古代流行的大量的各种体裁的文章中,使用对偶辞格作为一种重要修辞手段之处极多。在诸多的诗文体裁中,以精巧的对偶技巧作为主要的表现手段的,除了骈体文以外,就得属近体诗中的律诗了。一般都认为,骈体文和律诗,特别是律诗,就是对联的直系祖先。

骈体文中使用对偶的情况,上一节中我们已经讲了不少。本节主要说说近体诗特别是律诗中使用对偶的情况。

近体诗,特别是律诗,包括长律和试帖诗,在调平仄、押韵等方面要求很严格。特别强调应用对偶辞格于诗中,称为“对仗”。这些都是有一定之规的,总的称为“格律”。后来产生的词曲,也有自己独特的格律。关于格律,有许多专门的书籍讲述,例如王了一(力)先生的《汉语诗律学》和《诗词格律》,就是现代这方面的权威著作,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我们在下面讲对联作法时也要涉及一些,这里不再赘言。

举几个对偶严整的例子,看一看唐诗中的对仗: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渺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省试〈湘灵鼓瑟〉》)


这是一首唐代人应科举考试的试帖诗。按官方规定,在对仗方面要求极为严格。此诗中除了收尾两句可以不对因而未作对仗外,其他各句都是两两对仗。头两句对仗略有不工处,这是因为开头也容许不对之故。


特别应该指明的是:骈体文中容许虚词可以不在对仗之列,这是我们在前面已经讲到了的,近体诗中却是绝对不行。本来,在古体诗中采用对偶时,早就注意并相当严格地执行对仗中对任何词语都不加宽贷,而在近体诗中,则是自觉地作为重要格律之一条来执行。在各类诗文体裁中,近体诗在这一点上是最早自觉严格执行的,包括绝句中的对仗,一律遵照不误。个别的早期的作者如李白似天马行空脱羁绊,有时不太讲究对仗,以意境和气象取胜,那是不拘一格和别具一格。杜甫则在晚年“属对律切”,律诗的诗律在他手中最终定格成型。

现在看几首杜甫的五律、七律和长律中的对仗部分,先看一首著名的五律中的前六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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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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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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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六句形成三组对偶句,也就是对仗。

我们在这里,在每个字的下一行对应处加上了平仄符号。“-”表示平声,“|”表示仄声。以后再遇到该标明平仄之处,特别是对联,我们一律用这两个符号,标在字词句的下一行。目的是提请读者注意:对仗要求平仄调谐,一般上联的用平声字处,下联要配仄声字。当然,在内容或其他方面认为必须采用不调谐的字词相对时,也可以平平或仄仄相对,但有条件以为限制,如“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就是。这一条是讲:上下联相对时,处于单数位置上的字在平仄方面不调谐还能凑合,双数位置上的字则不行。如果在某些按说非调谐不可之处出现了不调谐的毛病,就应采用若干方法补救。这些方法也包含在格律之内。这些都留待以后再说。

必须说明:对对子和撰写对联时,每个字发音是平声还是仄声,乃是基本上根据唐代的诗韵,也就是唐朝人的发音。自唐代以下,创作诗文用韵,特别是近体诗调平仄,一直到当代,全都这样办。这种作法和科举考试作应制诗文又紧密联系起来,因而为了统一读法,每朝都公布钦定的韵书,以为准绳。最后一次全面地制定读法和押韵的韵部,是清代公布的《佩文诗韵》。从此以后,直到当代,调平仄和押韵读音大体上是按着《佩文诗韵》来。这种作法直接影响了对联的作法。所以,为了使不太熟悉平仄的初学者慢慢地适应这种情况,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在所引的某些诗、词、曲和绝大多数对联的字词句下面都加上平仄符号。再强调一下:平仄的标音是按诗韵,大致上是以《佩文诗韵》的平仄标音为准。

再看一首著名的七律中的前六句: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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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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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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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六句成三组对仗。头两句结尾是押韵的字,对仗的两句也押韵了。注意:对联的上下联因为只有各一联,所以结尾的字必须一仄一平,而且以上联仄收下联平结为常规,就不能像律诗中前两句既押韵又对仗了。

再看一首《谒先主庙》,这是五言长律,除了开头和结尾各两句不对外,通首对仗工整。为了让一部分不熟悉诗韵平仄的读者有练习的机会,我们在这首诗各句之下没有添注平仄,请有兴趣的读者自己加上吧:


惨淡风云会,乘时各有人。(注意:这两句不对仗)

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

杂耕心未已,欧血事酸辛。霸气西南歇,雄图历数屯。

锦江元过楚,剑阁复通秦。旧俗存祠庙,空山立鬼神。

虚檐交鸟道,枯木半龙鳞。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

闾阎儿女换,歌舞岁时新。绝域归舟远,荒城系马频。

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势与关张并,功临耿邓亲。

应天才不小,得士契无邻。迟暮堪帷幄,飘零且钓缗。

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结尾两句不对仗)


注意:在个别情况下,杜甫采用了一联中字与字对仗,例如,“复汉”与“中原”这两个词语是不对仗的,可是,拆开来对,“复”可对“中”,“汉”可对“原”,虽然整体不算工对,可是内容甚佳,读到这里,人们极可能先一愣:属对不工吧?再一想,还算工对。进一步想:杜甫为什么这样对?恐怕一是内容的要求,二为起一种特殊效果,让人们想一想,反而记住了:这是一篇中的警策!所以,杜甫就是杜甫!

除了因只有上下两联而不必考虑押韵问题以外,调平仄、讲对仗等格律方面的问题,对联几乎全部继承律诗的格律及其作法,只是在字数和分句数目等方面更加灵活和多样化。准上所述,我们可以把律诗算作对联的直系源头,把骈体文当作对联的旁系远祖和经常来往的近亲。这样考虑,还在于能时刻提醒我们:要想学习和创作好对联,应该具备深厚的古典诗词根底和有关骈体文的基础知识。再说得具体一些,则是:


一要有较好的欣赏古典诗词的素养。还应阅读若干篇优秀的骈体文名篇,了解骈体文的大致作法,特别是它运用对偶等辞格的情况。


二要学会最起码的诗律,具备能初步运用的能力。所谓初步,指的是能调平仄和对对仗就行。


我们在这里点到了诗词中的词,其实还可包括一些散曲和古典剧曲及剧中的某些道白。它们也都是很注重运用对仗的。它们在宋代以下,特别是明清时期以至近现代,是和对联同步地在社会中发展的,彼此之间在对仗的运用等方面互相影响。

词在这方面和对联的交流最为密切。词在创作中的一大特点是:词律对对仗的要求,在具体到某个词牌中时,有时并不太严格,往往没有非对仗不可的限定。可是许多词家却常常在不必非对仗之处也对上了,可举下面的例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以上一和三两段分句,是李清照《永遇乐》词中的句子;二和四两段则是辛弃疾所作同样词牌的词中的句子。它们中的前两个小句子,李用了对仗,辛则不用。这种随时随处注重使用对仗的作品,在词中触处即是,在潜移默化中会给创作对联的人以影响。

更有一种在一个“领字”下字数相同的一组句子,按作词惯例,差不多都得用上对仗。例如周邦彦的词:


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

念月榭携手,露桥吹笛。(《兰陵王》)


这种句法及其对对仗的使用,除了如上述所说的给作对联的人以影响外,更直接提供一种句中自对的属对例证,特别为长联的撰写作出某种示范。

至于曲,包括散曲和剧曲及其道白,应用对仗则更为灵活多变。明代著名曲家朱权所著的《太和正音谱》中有“对式名目”一则,其中有云:


合璧对:两句对者是。连璧对:四句对者是。

鼎足对:三句对者是。联珠对:多句对者是。

隔句对:长短句对者是。

鸾凤和鸣对:首尾相对,如《叨叨令》所对者是也。


曲子是万人传唱的。经过“齐唱宪王新乐府”和“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那样的传播,这些曲子中的对偶词句,自然在无形中开拓了人们的对偶知识视野,丰富了属对技能技巧。

下面也举两处著名的例子: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

鸡鸣时万事无休歇。(这是一组合璧对)

争名利何年是彻!


看(按:领字)

密匝匝蚁排兵,

乱纷纷蜂酿蜜,

闹穰穰(按:即“闹嚷嚷”)蝇争血。

(这是一组鼎足对)


裴公绿野堂,

陶令白莲社。(这是一组合璧对)


爱秋来时那些:(这是“领句”)

和露摘黄花,

带霜烹紫蟹,

煮酒烧红叶。(这是一组鼎足对)


想人生有限杯,

浑几个重阳节。(这是一组合璧对)


嘱咐我顽童记者:(这是领句)

便北海探吾来,

道东篱醉了也!(这是一组合璧对)


这是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的“离亭宴煞”。除了最后两个合璧对微嫌属对不工,其他的对仗,特别是鼎足对的对仗,都十分工整。

再看看元杂剧《西厢记》中的一阕名作《叨叨令》: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

有什么心情话儿厣儿,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

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

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

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

(这两句句式在《太和正音谱》中称为“叠句”)

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除了那一组叠句,有前后五个“鸾凤和鸣对”。


在同一社会里,各种诗文体裁间相互影响是必然的。对联的流行较晚,大致在明初到民国年间。词和曲虽然不是对联的源头,至少也算得上对联的近亲。词和曲的文学艺术性都很强,表现得很明显。撰写近体诗,特别是律诗,特别是七言律诗,只要对仗工整,诗味儿差点还可对付;写词,艺术性形象性差,马上就显露出不行来啦。前者像个硬壳皮箱,里头没有什么东西还看不大出来;后者像个软布口袋,里面有什么没什么,马上就能凸现出来的。一位词人或度曲家写的对联,往往能带出这种内在的情韵。如现代词人张伯驹先生撰写的对联,在这方面的表现就相当明显。他撰写的挽陈毅元帅联,能在大厅的角落里被伟大词人毛主席发现与赞赏,非偶然也。下引张先生此联,请读者细心体会: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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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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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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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戈挽日接尊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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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功于天下,九原应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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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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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驹先生堪称近现代词人制联之巨擘,所作联语,以情意浓挚韵味深厚迥出常人之上。早年所作挽袁克文(著名物理学家袁家骝之父,吴健雄的公公)一联可为代表作。不赘引,请读者参阅《素月楼联语》一书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