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史说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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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书》说略

朱大渭

一、《晋书》编纂诸问题和版本

唐初四海升平,君臣励精图治。唐太宗为了唐王朝始建基业的长治久安,很重视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以为借鉴。他即位不久,便在贞观三年(629)正式成立史馆性质的秘书内省,以修前代梁、陈、齐、周、隋五代史。至贞观十年(636),五代史修成。从贞观十五年(641)开始,补修了《五代史志》。到贞观二十年(646),唐太宗又下诏撰修《晋书》。关于《晋书》的参撰人员,有多种记载,说法不一。综合有关文献及近人研究所得,参撰人员及其分工大致清楚了。(参考冉昭德《关于晋史的撰述与唐修〈晋书〉撰人问题》,载《西北大学学报》1957年第4期;李培栋《〈晋书〉撰人续考》,载《魏晋南北朝史缘》,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总监修三人: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总编纂(制订条例及总其成)四人:令狐德棻、敬播、李安期、李怀俨;分工撰修者十四人:来济、陆元仕、刘子翼、卢承基、李淳风、李义府、薛元超、上官仪、崔行功、辛邱驭、杨仁卿、李延寿、张文恭、赵弘智。三类参撰人员共计二十一人,若把唐太宗计算在内,则为二十二人(《晋书》参撰人中的刘允之(又作刘引之、刘裔之),其人有争议,故暂不列入,待考)。《晋书》参撰人员的阵容,可以说是相当强大的。由于这二十二人主要来自当时关陇、山东、江南三大文化区,其中一部分人同南北朝文史名家有着家传或师承关系,因而其文化基础较为广博深厚。他们的学业专长,除经、史、文学外,还通晓礼仪、刑法、食货、天文、律历、佛道、谱牒等学。这些人在唐初文化界,确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高水平的修史集团。因此,《晋书》于贞观二十年(646)闰三月开始撰修,至贞观二十二年(648)七月完稿,仅用了两年零五个月时间。

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唐太宗贞观三年(629)曾两次下诏修前代史,其中都未提及新修晋史,为什么到了贞观二十年(646),即唐太宗晚年突然下诏,以原十八家晋书“虽存记注,而才非良史,事亏实录”为由,(《唐太宗贞观二十年修晋书诏》)要重修晋史,而且太宗还极不寻常地亲自参撰“史论”呢?这必须从唐初政治形势谈起。唐太宗后期矜于“文德武功”,骄奢渐滋,贞观十九年(645)东征的失败使他有所醒悟。特别是前此围绕皇位继承的严重斗争,皇子们“各树朋党,遂成衅隙”,(《旧唐书·恒山王承乾传》)使太宗对诸子和勋臣猜忌丛生。贞观十七年(643)春天,在平定齐王祐叛乱后,又审理太子承乾谋反案,结果太宗废二子,杀一子、一弟及一批勋戚贵臣。这一关系皇权能否巩固的惊人要案,对太宗晚年心灵的打击极为沉重。他在处理现实政治斗争以寻求身后皇权稳定的过程中,联想起西晋统一王朝的短期覆灭,正是肇始于皇位继承不当和权臣干政,因而他要借修《晋书》以“览古今之失,察安危之机”,既总结西晋灭亡的历史教训,又表明其维护唐皇朝政权稳定所采取各种措施的必要性。

太宗在《晋书·武帝纪》评论中首先指出,晋武帝的“骄泰之心”,使其“见土地之广,谓万叶而无虞;睹天下之安,谓千年而永治。不知处广以思狭,则广可长广;居治而忘危,则治无常治”,“加以建立非所,委寄失才”,故而“贾充凶竖”,“杨骏豺狼”,其“祸心”得逞。接着又揭示:“惠帝可废而不废,终使倾覆洪基。夫全一人者德之轻,拯天下者功之重,弃一子者忍之小,安社稷者孝之大。……所谓取轻德而舍重功,畏小忍而忘大孝。圣贤之道,岂若斯乎”!唐太宗进一步对西晋灭亡原因从理论高度总结说:“良由失慎于前,所以贻患于后。……是以君子防其始,圣人闲其端。”(以上见《晋书·武帝纪》)这些历史评论,显然蕴含着现实斗争的丰富内涵,可以说,既是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又是太宗对现实政治斗争处理的自我表白,用以警戒皇子和大臣,以图稳固唐帝国的根基,使其千秋不坠。

同时,魏晋以来长期分裂割据,权臣篡位,战乱不已,政权更替频繁,这种“乱世”使儒家名教纲常受到严重冲击,尤其是忠君思想大为削弱。随着唐帝国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建立,有必要全面地恢复封建统治理论基础,即两汉以来儒家总结的封建伦理纲常和君权神授思想。所以在太宗将儒家名教核心“忠”、“孝”定为撰写《晋书》的基调之后,参撰者皆以“君父居在三之极,忠孝为百行之先”(《晋书·忠义传》)为主题,并结合类传的设计,传主内容的取舍,以及史论的观点,全面宣扬儒家的伦理和天命学说,从思想理论上为巩固皇权大造舆论。虽说阐述封建伦理和天命观,本为封建史学的基本功能,但唐修《晋书》强调以此为指导思想,结合时代背景和现实斗争,更具有特殊意义。以往有的史家认为,唐修《晋书》在于“尊扬皇室,证明(李唐)先世之源”(陈寅恪《李唐氏族之推测》,载《金明馆丛稿二编》)为西凉李氏,以及所谓唐以前所修十九家晋史“未能尽善”等,显然均属于次要因素。

重修晋史的班底组成,撰写的指导思想明确后,还必须解决好广泛搜集资料和吸取前人研究成果问题。两晋南北朝史学较发达,各家撰写的晋史共约有三十一部,加上晋故事、晋旧事一类七部,晋史未撰成者六部,晋史注释三部等,各类晋史和资料总共约四十七部。这些晋史著述,至唐初虽然散失不少,但犹存十九家晋史。其中用纪传体撰写的有王隐《晋书》九十三卷(存八十三卷),虞预《晋书》四十四卷(存二十六卷),朱凤《晋书》十四卷(存十卷),何法盛《晋中兴书》七十八卷,谢灵运《晋书》三十六卷,臧荣绪《晋书》一百一十卷,萧子云《晋书》一百零二卷(存十一卷),萧子显《晋史草》三十卷,以上共八家。用编年体撰写的有陆机《晋纪》四卷,曹嘉之《晋纪》十卷,干宝《晋纪》二十三卷,习凿齿《汉晋春秋》四十七卷,邓粲《晋纪》十一卷,孙盛《晋阳秋》三十二卷,刘谦之《晋纪》二十三卷,王韶之《晋纪》十卷,徐广《晋纪》四十五卷,檀道鸾《续晋阳秋》二十卷,郭季产《续晋纪》五卷,以上共十一家。这十九家晋史共计七百一十七卷,唐初亡佚二百二十卷,尚存四百九十七卷,尚存部分占总卷数的近百分之七十。而且最重要的王隐、何法盛、臧荣绪三家晋史基本上全部保存,再补以其余十六家晋史和其他有关资料,应该说唐修《晋书》所依据的研究成果和资料是非常丰富的。

以西晋史而论,王隐《晋书》最为重要,其体例纪、传、志俱全。隐父铨“少好学,有著述之志,每私录晋事及功臣行状”。他搜集整理西晋史料,大约从咸宁元年(275)到元康五年(295),前后二十年。王隐“博学多闻,受父遗业,西都旧事多所谙究”。(以上见《晋书·王隐传》)他于东晋初任著作郎,奉命修晋史。从太兴元年(318)到咸康六年(340),他又继续扩充资料,并最后撰成《晋书》。王氏父子两代人,先后积四十余年之功力,记录和撰写了西晋和东晋初年的“华夷成败”史事。由于西晋末两京倾覆,晋廷所存资料荡然无存,因而王隐《晋书》为以后所有修西晋史者所宗。刘宋时何法盛修《晋中兴书》,集诸家东晋史,“勒成一家,首尾该备”。何氏修史时离东晋较近,既吸取了前人有关的著述成果,又必然增补东晋朝所遗留下来的完整资料。《晋中兴书》也是纪、说(志)、传俱全,可以说是较为详细完整的一部东晋史。

南齐臧荣绪《晋书》,将两晋历史合成一书,其体例纪、录(少数民族偏霸史)、志、传俱全,共一百一十卷。臧氏《晋书》在唐初十九家晋史中,运用资料最为丰富,史实也较为完备,而且是惟一一部包含两晋历史的《晋书》。其资料和观点不仅主要采自王隐《晋书》和何法盛《晋中兴书》,实际上乃是集萧齐以前众家晋史之大成。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称臧氏“勒成司马氏一代事迹,各体俱备,卷帙繁富,谅有可观,即以之传世,亦无不可”。(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四三《晋书唐人改修诸家尽废》条)因此,唐修《晋书》以臧氏《晋书》为蓝本,旁摄诸家晋史之精华外,又大量引用《世说新语》、《语林》、《搜神记》、《幽明录》、《异苑》、《华阳国志》以及数十部文集中之有关内容。我们将唐修《晋书》与汤球所辑九家《晋书》相核对,发现唐修《晋书》原文除主要取材臧氏《晋书》外,其采撷王隐《晋书》、何法盛《晋中兴书》亦多,而对其他各家晋史则取材较少。至于评论两晋人物,则多取孙盛《晋阳秋》之说,并有所丰富和发展。至于《载记》部分,主要取材崔鸿《十六国春秋》,并参考臧氏《晋书·录》、魏收《魏书》列传卷九五、九九各少数民族偏霸政权的资料。总之,唐修《晋书》既有丰富的资料可采,又有修成的包括纪、志、传俱全的多部晋史可供利用。在此雄厚的晋史资料和成果的基础上,经过众多高水平参撰者的辛勤劳动,只用了近两年半时间,一部一百三十卷,约一百八十万字的史著《晋书》便告修成。

现在国内保存的《晋书》较早版本,应首推精装影印百衲本《晋书》,也即宋本《晋书》。另有元大德本、明南监本、北监本、清武英殿本。还有吴琯西爽堂本,毛晋汲古阁本,金陵书局本,台北影印四库全书本。解放后中华书局请国内一流史家,以金陵书局本《晋书》为工作本,用各种版本互校,并利用前人成果最后完成的点校本《晋书》,其中错误最少,因而成为当前《晋书》的普遍流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