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周啓晉先生庋藏舊抄本《釣磯立談》
南唐舊臣史虚白子某撰《釣磯立談》,雜述南唐軼事一百二十餘則。是書卷首作者自序標題之下,添有後人批注云:“南唐興廢,盡在是矣。”似此誇耀,殊失體統,但清人吴任臣著《十國春秋》、彭元瑞作《五代史記注》、周在浚撰述《南唐書注》,均多取材于此,其史料價值,自然不容輕視。
此書初著録于尤袤《遂初堂書目》僞史類下,蓋在南宋時即有刊本流布。昔清廷修纂《四庫全書》,據“葉林宗從錢曾家宋刻抄出”者著録,而《四庫提要》稱原本“後題‘臨安府太廟前尹家書籍鋪刊行’”注記,自屬宋槧無疑。惟錢遵王《讀書敏求記》著録此書,依例並未標注版本,《述古堂書目》乃謂係以抄本入藏,事顯蹊蹺。無獨有偶,何義門弟何煌號小山者,嘗謂“《釣磯立談》,往見昆山徐司寇大字宋本,紙刻精好”(見《知不足齋叢書》本卷末所附題跋),而通行徐乾學《傳是樓宋元板書目》未見著録,其《傳是樓書目》亦同樣僅載有一部抄本。何以至此,俱無從究詰。
宋刻《釣磯立談》,固屬稀世珍品,實則當明清之際,即便是明人翻刻本,亦未見流傳。據毛扆《汲古閣珍藏秘本書目》著録,雄豪如虞山毛氏,當日所得,不過抄本而已,尋常學人,寓目之難,可想而知。正是鑒于這一情况,康熙四十五年,曹寅在揚州使院主持刊刻《全唐詩》時,利用公帑充裕以致良工凑集之大好時機,梓行《楝亭十二種》,收入此書,使其重新流通于世,于研治五代史事,助益良多。楝亭此本,鐫字一如《全唐詩》體式,精楷寫刻,至善無儔,惟以宋刊原本世所罕覯,其付梓底本,當亦出自輾轉傳抄,文字頗有脱漏錯謬,此則曹氏所不得已者。
迨乾隆四十三年,錢塘鮑氏在所刻《知不足齋叢書》中復收録此書,所據底本,係毛氏汲古閣舊抄,“凡殷、徵、桓、構、惇、廓等字俱諱末筆,一仍宋刻之舊”。此抄本收藏于長洲吴翌鳳古歡堂中,吴氏據此“就曹本詳加讎勘,補録自序一首,脱簡二翻,訂其缺誤,復數百字,頓還舊觀”。鮑氏稱“既賞毛本之佳,益惜曹刻之陋”,因依吴氏所校,版刻印行。
單純就其内容而言,今行世《釣磯立談》印本,自以鮑氏所刻最佳,惟時代既近,印本且多,加之係以尋常方體字上版,從古籍收藏角度來看,似尚不足珍重。錢、徐兩家當年所藏宋本,下落何在,非無學寡聞如余者所知。《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載録大陸公藏之曹、鮑重刻以前傳本,僅國家圖書館藏有兩部抄本,一題清初影宋抄本,一爲康熙元年王迺昭氏抄本,而後者係周叔弢先生舊藏,附有弢翁題跋,《自莊嚴堪善本書目》亦有著録,《自莊嚴堪善本書影》尚收有書影四幀。《北京圖書館古籍善本書目》記此影宋抄本爲九行十八字,今周啓晉先生此本雖是素紙寫録,未嘗施以欄綫,但行款與之完全相同,文字内容,則一如鮑氏刻本,完整無缺,故知應或直接或間接出自同一趙宋舊刻,尚可依稀踪跡宋本面目,且書中“玄”字未加諱改,自當早于弢翁早年捐贈于國家書藏之康熙元年抄本,而足以與所謂影宋抄本并重。
啓晉先生此本,屬尊公紹良先生遺物,書中除“周紹良印”、“至德周紹良所珍愛書”以及“蠹齋”諸印章外,另鈐有“國楨藏書”與“謝剛主讀書記”朱記,應是謝國楨先生寓目時所加,因剛主先生曾授讀于紹良先生,兩人間别有一番因緣,而審視卷端所鈐“周弢翁”白文漢隸璽印,則知此本初時亦爲弢翁所得。
追溯此書傳承脉絡,知其入藏周家,亦非偶然。此本首頁作者自序上端及卷末俱鈐有“槜李曹氏”朱文印記,首頁下端鈐“曹溶之印”白文方印和“秋嶽”朱文方印,知原屬明清間大藏書家曹溶藏品,甚至更有可能就是由曹家抄録。蓋曹氏抄書,本是古代藏書家之間一段特别的佳話,其《惕静堂流通古書約》倡議雅有同好者相互借抄稀見秘本,對保存流通古籍,爲功殊多,此本或即其中一件實物。曹氏身後,此書流入怡親王府,故卷首留有“安樂堂藏書記”朱文長方印章。至清末,復轉入李之郇手中,留下了“宣城李氏瞿硎石室圖書印記”、“宛陵李之郇藏書印”等藏書圖記。誠可謂出入名門,流傳有緒,而近數十載間天地動蕩,書厄叠生,周家祖孫三代,能够寶藏不失,尤屬吉祥幸事,可喜可賀。
庚寅秋日,東胡辛德勇謹遵啓晉先生之囑,漫書所知聞者如上。
2010年8月15日記
刊《藏書家》第17輯,齊魯書社,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