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序一
余穷经读史之余,好览稗官小说,自唐以来不下数百种。不但可以备考遗志,亦可以增长意识[2]。如游名山大川者,必探断崖绝壑;玩乔松古柏者,必采秀草幽花,使耳目一新,襟情怡宕。此非头巾褦襶、章句腐儒之所知也[3]。故余于咏诗撰文之暇,笔录古轶事、今新闻,自少至老,杂著数十种。如《说史》、《说诗》、《党鉴》、《盈鉴》、《东山谈苑》、《汗青余语》、《砚林》、《不妄语述》、《茶史补》、《四莲花斋杂录》、《曼翁漫录》、《禅林漫录》、《读史浮白集》、《古今书字辨讹》、《秋雪丛谈》、《金陵野抄》之类。虽未雕板问世,而友人借抄,几遍东南诸郡,直可傲子云而睨君山矣[4]。
天都张仲子心斋,家积缥缃[5],胸罗星宿,笔花缭绕,墨渖淋漓[6]。其所著述,与余旗鼓相当,争奇斗富,如孙伯符与太史子义相遇于神亭[7],又如石崇、王恺击碎珊瑚时也[8]。其《幽梦影》一书,尤多格言妙论,言人之所不能言,道人之所未经道。展味低徊,似餐帝浆沆瀣[9],听钧天广乐[10],不知此身之在下方尘世矣。至如“律己宜带秋气,处世宜带春气”、“婢可以当奴,奴不可以当婢”、“无损于世谓之善人,有害于世谓之恶人”、“寻乐境乃学仙,避苦境乃学佛”,超超玄箸,绝胜支、许清谈[11]。人当镂心铭腑,岂止佩韦书绅而已哉[12]!
鬘持老人余怀广霞制
【注释】
[1]余怀(1617—?):福建莆田人,字淡心,又字无怀,号曼翁、广霞、鬘持老人等。侨居南京,晚年退隐吴门。他布衣终身,但交游极广,与钱谦益、冒襄、曹溶、吴绮、李渔、尤侗、陈维崧等过从甚密。才情出众,明亡后所作诗文颇多凄丽之辞。著述很多,最知名的是《板桥杂记》,记载明末南京狭邪冶游之事,借以抒发今昔之感。此外还有《味外轩集》、《研山堂集》、《秋雪词》、《东山谈苑》、《砚林》等。
[2]意识:识见。
[3]褦襶(nàidài):愚蠢不通。
[4]子云:扬雄(前53—18),字子云,西汉辞赋家,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君山:桓谭(? —56),字君山,东汉初思想家。此二人皆以博学多识著称。
[5]缥缃:指书籍。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古时多以淡青、浅黄色丝帛作为书囊书衣,故用以代指书籍。
[6]墨渖(shěn):墨汁。
[7]孙伯符:孙策(175—200),字伯符,东汉末年割据江东。太史子义:太史慈(166—206),字子义,三国时东吴名将,东莱郡黄县(今属山东)人。东汉献帝兴平二年(195),太史慈到曲阿(今江苏丹阳)拜访扬州刺史刘繇,刘派他出城侦察,他在神亭(今江苏金坛北)与孙策遭遇,两人奋勇搏斗,不分高下。
[8]石崇(249—300):西晋人,字季伦,曾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以豪富奢侈著称。王恺:字君夫,晋武帝司马炎的母舅,生活奢侈。石崇、王恺斗富,事见《晋书·石崇传》。晋武帝为帮助王恺取胜,赐其一株两尺来高的珊瑚树。王恺在石崇面前炫耀,哪知石崇用铁如意将珊瑚树打碎。王恺为之变色,石崇却说:“不值得心疼,还你就是了。”命人取出自己所藏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像王恺那样的就更多了。
[9]帝浆沆瀣(hànɡxiè):仙人的饮料,喻其超越不凡。帝,天帝。浆,古代一种微酸的饮料。沆瀣,夜间的露水,传说为仙人所饮。
[10]钧天广乐:天上的音乐,亦喻其超凡脱俗。
[11]支、许:东晋高僧支遁(字道林)和名士许询,两人皆以谈玄著称。
[12]佩韦:语出《韩非子·观行》:“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缓己。”韦,熟牛皮,其质软韧。性急之人佩牛皮,以警戒自己遇事不可莽撞。这里意谓牢记,义同“书绅”。书绅:把重要的话写在绅带上,以示牢记他人的话。语本《论语·卫灵公》篇:“子张书诸绅。”绅,古代士大夫束腰的大带。